《沧浪行》甜菌

38、冷画屏

　　被一脚踢醒的李近雪脸颊有些发红，虽然睁开了眼，但他脑中雾沉沉的，眼看面前站了一人，好像还撩了几眼自己的腰腹——

　　他身上的伤看起来不妙，看他潮红的脸颊和没什么神光的眼睛，估计是发烧了……三七神情忽然空白，对突然坐直，挺腰收腹的李近雪投去莫名其妙的一眼。

　　李近雪咳了一声，手掌搭在脖子上，接着活动了下头颈，一副顶天立地的模样，男子气概挡都挡不住——打不过三七，比壮总比得过吧？

　　李近雪轻蔑地瞟了一眼三七消瘦的身形，这才放松了姿势，大咧咧支腿坐着，好像并不觉得裸着上身面对三七有什么不妥。

　　他其实已是强弩之末，脑海中昏沉无比，他以为三七要跟他说话，这才坐起来。

　　三七好笑地看着他，心想这人多半不知道自己是女的。

　　等了一会儿，没人说话，李近雪这才发现三七一直看着自己，他不被人察觉地又挺了挺背脊，心想也不用这么感动地看着自己，虽然自己舍弃了天京的繁华转入魔窟，但谁让他是李近雪呢？

　　两人都不知对方心中所想，对上李近雪坦荡清亮的眸子，三七的心弦像是被无形的手拨动，忽然迟疑起来，“你……”

　　他如今又想问李近雪为何回来。

　　然而才出口一个字，李近雪就迷蒙闭了眼，好似突然脱力一般，身子也颓了下来。

　　三七松开挎着的刀，陡然矮身，托住了李近雪耷拉的头。

　　手掌下是李近雪脸颊温热的肌肤，两人脸颊一下挨得极近，三七耳边好似有烟花炸开。

　　少年轻轻闭眼，眼睫在皮肤上投下一片阴影，鼻梁挡住了一角月光，另一侧便淹没在柔和里，他脸颊上还有血痕，此刻却丝毫不显狰狞，有的是像他这个人一样的温润有力，是阴冷地狱里极其罕见的朝气与暖意。三七这才记起呼出一口气。

　　下一刻李近雪眼角眉梢便露出了顽皮，他挑了嘴角，三七又加了句腹诽——也顽性不羁。

　　他方才的确丧失了一瞬的意识，几乎马上就被三七微凉的手掌唤了回来，这还是三七第一次主动靠近自己，他托着自己的侧脸靠近，一直没有呼吸，李近雪虽然不明白为什么，可他发现之后就笑了——

　　他好像是因为紧张。

　　三七下意识舔了舔嘴唇，李近雪睁开眸子，内里是一览无余的顽笑。

　　不等李近雪说出什么惊世骇俗的话，三七随手往他嘴里塞了一颗药丸，盯了他一眼便起身，只留给他一个背影。

　　唇上微凉的触感让笑意凝了一瞬。

　　月如钩，他重新靠回山壁，寻了个舒服的姿势，仰头呼出一口畅快气息，望着林尖上的玉盘，他咀嚼着药丸，应该是人参之类的东西，嘴里的苦意怎么也压不住心中的异样。

　　三七大步进了山洞，随口道：“罗唯青是谁？”

　　白天赤灵昏沉做梦间嘴里一直念叨这个名字，三七有心听了去，此时疑问与他的步伐一齐到了赤灵身旁。

　　赤灵缩了缩脚，从旁人嘴里听到罗唯青三个字让她心中滞闷，她向里偏头，一万个不愿意向离魂宫人提起。

　　她的脸庞洗净后，却是怎么也挡不住轮廓的稚气——紫神龛赤灵竟然只是一名少女，这让三七微惊。

　　三七坐在她身边，利落生起了火，沉静有序的姿态在赤灵看来没有一丝冒犯妄侵之意。

　　赤灵一只手垂在腿上，另一只看不见的手掌紧紧攥着衣裙。

　　不多时火光便取代月光照亮了洞穴，李近雪坐在洞口映在洞穴里的影子也淡了下来。

　　三七有些愣神地看着地上的影子，没有注意到身旁少女的异样。

　　赤灵大着胆子将冰凉的手掌伸出来靠近火堆取暖，三七这才发现她正打量自己。

　　两人对视一眼，三七淡淡移开眼，赤灵还是眼不错地盯着他，“你不像是好奇别人的人。”

　　洞穴里很安静，三七也静静听着，他的声音比起赤灵的清扬动听更显沙哑，“你擅色杀，不过我提醒你，”他转头瞥了一眼柔弱的少女，“你的招数对我没用。”

　　赤灵该听懂的，可有用没用，不也得试了才知道，“鬼域司的三七。”赤灵缓缓靠近他，一双柔荑缓缓抚上三七的肩背。

　　说下一句话时，轻柔的气息几乎洒在三七耳边，“你和外面那些男人不一样，他们连你一根手指都比不上……”

　　“我只是没想到，你们鬼域司还能有你这样俊的男人……”

　　李近雪恶寒地搓了搓手臂，这女人对这里其他男人要么啐口水要么恨之入骨，对他三七还真是……主动。

　　眼看着赤灵暧昧吻上了三七白皙的耳廓，两只手也大胆地抚摸躯体，三七没有任何推拒的动作，李近雪急急移开眼，都是男人，这点儿心思他还是能懂的，只是！只是……李近雪半天想不出个所以然，连他自己都没发觉自己恨恨看了一眼端坐不动的三七，算了，他还是离远点吧，别打扰人家的好事。

　　他了然笑了笑，抿嘴的弧度莫名有了几分连他自己都不曾察觉的苦涩。

　　李近雪囫囵抓了衣物，边走边往身上裹，对外面鬼面人虎视眈眈的目光视若无睹，步子大的好像山洞里有什么豺狼虎豹。

　　赤灵一只手暧昧地嵌入三七的五指，一只手狎旎地抚摸他的胸膛。

　　三七坐得稳当，正琢磨开口说些什么，地上的长影不见了——李近雪走了。脑中呆了呆，三七也不知为何会呆这一呆。

　　赤灵一下弹开，双手撑在身后地面，不可置信，“你……你，你是女子？！！”

　　对面人好似这才回神——走了就走了，外面也没人找他麻烦。

　　三七见身上扒着的赤灵已经撤手，捋了捋被揉皱的衣襟，自顾自往火堆里添柴。

　　赤灵敛了眉，她方才分明在三七胸前揉到软的物什，见三七气定神闲的模样——这，好像不是秘密。

　　“外面那些人都知道？！”

　　三七平静看她一眼，“有一个人知道，就有无数个人知道，我以为，这在离魂宫不算秘密。”

　　自他年少，就是鬼域司里唯一的另类，所有人都不把他放在眼里，后来都被他通通杀了回去，鬼域司的鬼面换了一茬又一茬，三七从未刻意隐瞒，也不会主动提及，只是为寻方便及不主动暴露，他从来习惯裹胸。

　　再加上常年黑袍加身，鬼面具一戴，所有第一次见他的人都会下意识以为这是个男人。

　　因为后来，进离魂宫的女人默认入紫神龛待命。

　　赤灵脸色瞬间变得极其难看，紫神龛估计也没多少人知道，至少她不知道，黄莺蓝术她们也不知道——

　　鬼域司的三七，竟然是个女子？

　　这在赤灵心中当得上骇人听闻四个字，转念一想，这样纤瘦的身形，这样绝丽的长相，若是个女子，却是再正常不过。

　　片刻后，赤灵接受了自己方才的突兀冒犯出的丑，她似是自嘲，“你让我们紫神龛的女人情何以堪？”

　　“我六岁就入了离魂宫，醒来就在鬼域司，所以进鬼域司对我来说从来不是选择，一样是死境，和任何人并无不同。”

　　“不一样的地方多了去了。”赤灵打眼看去洞外的月光，说不清心中莫名的凄凉。

　　又转眼看回洞里的人，火光为三七的侧脸添了几许暖色，在赤灵眼里，她的眉眼忽然有了温热，赤灵醒悟一笑，自己何必将命运不公诉诸他人呢？尤其对面是三七，她做到了让所有人都望尘莫及，她明明只会比紫神龛的女人们更难更险。

　　“我讨厌你。”赤灵缓慢又坚决地说。

　　被人讨厌的三七还是没反应，眉毛都不抬，他最后添了把柴，起身随手挎住了刀，“先睡吧，明日一早动身。”

　　外间的鬼面或卧或坐，皆闭着眼睛，只是不知其中有多少人能心无旁骛地睡着。

　　李近雪选了一处结实的树干抱刀躺下，这地方离月亮近。

　　刚被人讨厌过的三七且走且停地立在了树下，正想靠着树桩坐下，一声清亮俏皮的口哨响起，三七这才避无可避地抬头看他。

　　李近雪隐在树丛后面，眸光在斑驳树荫间亮如神星，他上下打量一眼三七，眯眼嘀咕道：“这么快……”

　　过去刘钰使劲怂恿，李近雪都不肯尝试，但也知道这种事有个时辰长短的说法。三七这瘦小身板，估计力气都使在了练武上，这时候有心无力实在正常。

　　“你躺那么高，生怕自己不被摔死？”

　　“习武之人，这点儿算什么。”

　　对视几瞬，三七深知这人话多，还是换个地方休憩为好。

　　李近雪扬声，“诶，你方才想说什么？”

　　一阵细微的劲风破风而来，待他反应过来时，身下的树干已然断裂，李近雪狼狈往下掉，长臂一捞，腰腹骤然发力，又翻上了另一处矮点的树干，摘下发间凌乱蹭上的树叶，他望着走远的人影，肩膀笑得一耸，这人可真爱较劲。

　　李近雪重新翻身躺下，这一次他躺得更加惬意，一只手枕在脑后，翘着二郎腿，看够了漫天繁星，这才闭眼假寐。

　　眼前是三七苍白的脸，形状美好的眼睛里划过一丝滞涩，细风撩动他的额发，唯有眼下小痣依旧活色生香，比他身后的月色繁星还动人，冷清的气息喷在自己面上，他好像舔了舔嘴唇，那嘴唇丰绵莹润，好像很软……李近雪猝然睁眼，自己这是怎么了？

　　被三七碰过的侧脸好似还残余了微凉的触感，李近雪掩饰地摸了摸——那里明明是在发烫。

　　自己一定是还在发热！又急急摸了摸额头还烫不烫……李近雪猛地坐起身，表情惊悚地望了眼低垂的月轮，最后坐在树冠上猛搓脸颊。

　　——

　　殷奉迟疑，“分头走怕是不妥吧。”

　　众人虽然换了装束，但周身肃杀之气实在太过显眼，三七提出分开行动，在三日之内各自到达离魂宫即可。

　　此言一出，李近雪不动声色站到了三七旁边。

　　三七将洞穴里赤灵活动过的痕迹一一抹掉，抬脚踹散了熄灭的火堆，“刘牧野的兵没你想的那么没用，你真以为能轻易过关离开？”

　　“刘钰已经跑了，关隘图不能有误，分散人马……”殷奉做出油盐不进的模样，“你能保证，关隘图不会有失？”

　　三七动作不停，待眼看山洞内荒芜如旧这才利落蹭了蹭手，一旁的李近雪递了一方帕子过去，三七垂眸看了一眼没接，转身出去，“我不能保证。”

　　“不过我怎么都能活着回去，你们呢？”三七挎着莲魄刀。

　　李近雪注意到，他好像从来不用刀鞘。

　　殷奉咬牙，被困死在胜唐关附近是他万万不愿意的，只是这么一伙人，还带一个纤细美丽的少女，确实难以伪装，他这才道：“是，你是怎么都能活着回去，”他又看向事不关己的赤灵，“可还有个赤灵跟着，她功夫不济，路上不好看顾，只有你有能耐带她走。”

　　殷奉意有所指地瞟了一眼三七背上的东西，“那不如，把关隘图交给我，我再带些人，你带着赤灵和这小子，路上也好走。”

　　少宫主既然给了你其他任务，那你好歹要交一样出来。

　　三七转身定定盯着他，周围林立的鬼面皆屏住呼吸，殷奉的意图太过明显，眼看就是一场风暴将至——

　　良久，“你有这个本事吗。”三七的话也毫无顾忌，好似在说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

　　接着便转身离开，众人神色变换，只好跟上。

　　李近雪好像有话想说，目光几度逡巡，也跟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