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3、秋月夜(三) ...
-
幽幽烛火照亮白布做的屏风,其上是橙色的,一大片橙中有似人的影子,暗自动着。
“苏郎,苏郎!”一被缚女子跪在一群身形高大的人身边,凄厉女声从屏风后传来。
“阿英……”与之相对的一道人影被打得伤痕累累。他努力站直身体,定定望去,仿佛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只想将眼前人的模样刻进心底。
蓦地,烛火熄灭,橙红变成黑暗,与此同时,更为凄厉的喊叫从幕后传来,好似含血大喊,连声音都夹杂着歇斯底里的血腥气。
“苏郎!”
谢音希单手支着脸,百无聊赖。眼前的皮影有些狗血,总的来讲,目前这戏从书生和小姐相识相知相爱,最后受当地豪强压迫,两人阴阳相隔的故事。这剧情,她起码每个月都得陪家里老夫人看一遍,真的提不起半点兴趣。
她看向一旁看得入迷的姬统领,低声问:“大人,我们什么时候能离开这里?”
那人不答,只是从怀里掏出一份牛油纸包裹的小包,推向她。
她先拿起来闻了闻,甜甜的香味透过包装,谢音希眉头轻蹙,用手帕包裹手指,仅用两根手指打开包裹。其中是沾满糖霜的蜜饯。
是她爱吃的。
她眸色沉沉,但转眼便已收敛,抬头换上笑脸,欣喜极了:“这是阿兄告诉大人的吗?这都是我喜欢的味道。多谢大人!”
姬无眠像是听到了,又像是没听到,头一点也没偏,但片刻后,沉闷的声音传来:“不必谢,你喜欢就行。”
谢音希斟酌片刻,换了片帕子,裹着蜜饯,细细吃起来。一咬下去满是甜味,甜而不腻恰到好处,平心而论,很好吃,也很合她胃口。但,她吃完手头这片蜜饯,便停下了。
收拾整理一番,她将牛油纸重新裹起,放在一旁。
戏已落幕。与此同时,谢玄同领着一批人马闯进门来,直直走向匿于人群一言未发,只痴痴望向屏风的江夫人。
他们将人团团围住,把弱柳扶风、悲痛欲绝,年过三十却仍旧青葱得如同双十年华的貌美妇人困在其中。
谢玄同背手,淡笑道:“江夫人,本官想请你去大理寺坐坐。”他眉眼含笑,礼数周全,可行为与言语中透露出不容分说的意味。
坐在那的妇人好似早已预料到此时的局面,分外淡定。她将手中茶盏放下,起身。
“阿源。”她似是在看谢玄同,又不像在看,眼神空茫,神态有些不大对劲。确切来说,她越过人群看向远方,似在谢音希身上多停片刻。
“阿源!别走!别走!”江夫人的突然发作在大理寺众人意料之外。为了保全人证,他们不敢贸然动作,只能任由她向前奔去。
江夫人抱着柱子,又哭又闹,声嘶力竭,鬓发也在动作间散乱。虽有梨花带雨之美感,但在这诡异又寂静氛围里,就没有往常那令人同情的破碎,只有独自抱柱悲恸的恐慌。
“怕是曼陀罗生效了。”一道声音惊雷般破开这诡异的氛围。
谢音希看向声音来处——姬无眠,也是今日突然提议观赏皮影戏的人。
场上的人神色各异,有空茫,有思索,有惊慌。可谓场上千百人各有各的算盘。
“先把她抓住,不要给她莫名死去的机会。”姬无眠抬手一挥,便有黑影从不知何处窜出,将人从柱子上扯下。
“阿源!放开我!苏郎!”江夫人挣扎剧烈,在京機卫众人身上留下一些抓痕。
她目眦具裂,红血丝攀上眼球,仰天大喊:“王道全,你不得好死!你不得好死!我诅咒你,声名俱碎,死于烈火,永坠阎罗!”
她仰天大笑,在此间逐渐断气。
她死得很突然。
突然到打得京機卫和大理寺都措手不及。
“看来,我们现下的线索只剩下苏思源案件当时的卷宗了。”谢玄同为江夫人合上睁得极大的双眼,轻叹道。
“那谢大人往这思路去搜,我再从源头上找曼陀罗的来源。”姬无眠不知何时闪到尸首面前,大致看了几眼,便让人抬下去。
三天已经过去一天,虽然江夫人的嫌疑很大,可现下死无对证,人证缺失,只能从物证下手。站内众人只能继续被困着。
谢音希本在哀叹,可寒酥突然出现,咬上她的裙摆,并往外扯,看着是想要领她去往别处。
她顺从起身,寒酥便松开她裙摆,在前边领路。穿过大堂,走上楼梯,走过回廊,最后来到一间房门前。
如果她没记错的话,这应当是江夫人江晚的屋子。这般说起,王道全与她从入住起就是分住两屋的。
“谢姑娘,是有什么发现吗?”
他又出现了,那走路跟猫一样的修罗恶鬼。
谢音希原本放在门上的手收了回来,敛起神色带上浅淡笑意转身,拂礼道:“姬大人,好巧啊,我们又见面了。”
这人天天逮着自己跟,一天天的,没别的事要干了?
“不巧,我在跟着你。”姬无眠的话语依旧是那么毫无感情,“毕竟你天天乱走,总得有人盯着才好。”
打又打不过,说又说不通,谢音希放弃了:“刚刚雪球发现了什么领我过来看看,姬大人有兴趣的话一起吧。”
她推开门,门内萦绕着一股淡淡的花香,想到江晚的状态,她再从怀里掏出手帕捂住口鼻。顺便给寒酥指示,让它待在外面不要入内。
姬无眠先一步进入屋内,谢音希紧随其后。一眼望去,屋内陈设与其他屋子并无二致,甚至干净整洁得就好像从未有人住过似的。
被榻平整,桌椅整齐,茶杯摆放得也很整齐,唯有燃烧着的烛火昭示着有人曾住过这里。
烛火旁平放着一封被妆奁压着的书信,明晃晃摆着,生怕别人没办法发现。
这是一封自白书。信里详细描写了江晚如何利用曼陀罗秘药和意外手段杀死王氏父子。她从一本古籍上意外得知这种秘药,可以让人窥见心中最恐惧的迷障,起效很快,在陷入幻觉的过程中稍加诱导,便可神不知鬼不觉地杀人,并制造不在场证明。
最后她写到,我这一生前半段平淡但绚烂,我曾身处幸福而不知珍惜,葬送了我的灵魂。后半生便处烈火烹油,每每醒来,都是无边地狱,终于,我解脱了。
阿源,我来陪你了。
谢音希看着这封书信,心中酸涩,手上没注意力气,把纸张揉皱了个角。姬无眠见状,动作轻柔地将纸张从她手中抽出。
烛火越至他的面具,照亮他脸上的暗色面具,这样看,他本身气质并没有多凶神恶煞,反而很是柔和,越看越有几分眼熟。
只是他一开口便打破了这分眼熟:“谢姑娘这是心神恍惚了,还是想销毁罪证?”
被这么一试探,谢音希心中的怅然猝然消失,她小幅度晃了晃脑袋,谨慎道:“多谢大人保住证据。民女只是因感同身受,一时不察。”
有这份自白书,若只是要结案这案子便了解了。
所以京機卫和大理寺众人将众人的监禁解除,被关了一天一夜后终于能归家了。
证据被呈给陛下后,帝震怒。下令彻查金陵旧案,并派人即刻前往金陵刺史府,以免物证被销毁。
原本应由王道全上任的户部尚书,也经此,辗转到另一寒门子弟手中。
三天后,腊月初八,无风有雪,谢府门前有仆役在扫雪,现下已经打扫得差不多了。谢音希身着桃粉色牡丹大袖衫襦裙,身披纯白狐毛大氅,眉间一抹花钿,发饰也掺上金饰。
她上了门口挂着谢氏家徽的马车,前去醉月楼赴宴。
在不远处的隐秘角落,一名玄衣男子见此转身回去汇报消息。
醉月楼,京都最大的酒楼,涉及产业繁杂,其后主子不详,唯一可知的便是地位极高,连皇亲国戚都要给几分面子。相传,在醉月楼,只有你想不到的,没有你买不到的,前提是你有足够的财力。
谢音希穿过热闹非凡的前厅,直奔醉月楼顶楼。顶楼只有一间雅间,门口早已有人候着,见到她恭敬到:“见过谢姑娘,咱们主子等候多时了。”
侍女拉开六人宽的门,便可窥见其中洞天。
占据其余层数十间雅间的地方,这里面大的很,可容纳人造湖景假山、小型花园,还有会客厅和卧房等。
人造湖中央有一小亭,阵阵琴音从中穿出,清泠哀愁,动人心弦。走进去看,抚琴之人衣着华贵,发间有一凤头钗,年过双十,身上有妩媚与英气中和之美,此刻她轻蹙细眉,面有哀戚,令人不自觉想为她解决烦恼,褪去哀色。
但谢音希不吃这套,她原本礼节性的微笑变成含讽的假笑,等众人离开后,她等着人把这曲谈完才道:“殿下,雅兴啊。”
“小希为何生气?”亭中女子起身,缓步穿过湖上走廊,“是因为我没救下江晚吗?”
被唤殿下的女子是当今圣上长女,嘉庆长公主,牧云熙。嘉庆长公主曾和亲北城,后与圣上里应外合击溃北城,统一大澧南北,创下不世功绩。她头上簪的凤头钗是独一无二的身份的象征。
谢音希直视她状似无辜的双眼,无奈道:“殿下,你知我不会怪你。”
“我知道,世上唯有小希不会背叛我,也唯有小希能够理解我。”牧云熙轻笑,姿容绝世的脸让光线都暗淡几分。或许当初也是被这样一张脸迷惑了,也许是被她的理想打动了,亦或是对她的遭遇感到同情且感同身受。
谁知道呢?反正贼船是上了。
“江晚是为了保护我们而死的。”谢音希偏头,避开与牧云熙的视线交汇,她眼底暗含清泪,声音却依旧冷静。
“我知道,她会得偿所愿的。”
“我们,都会得偿所愿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