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子声昭昭》榴煦

4、秋月夜(四)

　　深夜，暮色沉沉，星光点点。原本热闹繁华的夜市也已接近尾声，路上行人甚少，只有偶尔的车轱辘声和马蹄声擦肩而过。

　　这是谢音希第一次名正言顺出门晚归。在南菱祖宅，她不可行差踏错一步，要是被其他姐妹抓住晚归的把柄，不止她会被家规惩处，连父亲也会被叔伯嘲讽，这对她的处境而言只会雪上加霜。她一向善于权衡利弊，自然不会做此等亏本买卖。在谢氏，父亲家主的位置虽做得稳当，却也护不住一个“离经叛道”的女儿，而她看似养尊处优，实则如履薄冰。

　　苦涩的笑意自发挂在嘴边，她不由自嘲，终究是家族荣辱更为重要。

　　“姑娘，是回谢府还是？”妙染突然出声拉回谢音希的思绪。

　　谢音希回神看向她，思索片刻道：“先不回了，难得出门，再逛逛。”

　　妙染和桐君、方圆一样，都是她的心腹，但和她们也不同，妙染是与她从小一起长大的，知道她更多事。

　　妙染找了个借口打发走车夫，自己驾车前往西区别院。

　　她们去的是谢音希创立的情报组织谛听在京都的据点，是一家只在晚间开放的酒肆——“云坊”，人流量一般，但回头客多，只因她们家的酒味道独特，别处买不到。

　　这间酒坊的坊主是一位年过三十的女子，人称林娘子，她于三年前来到此处开了这家酒肆，众人只知道她死了丈夫儿子，儿媳改嫁，走投无路下离开伤心地来京都开启新生活。

　　林娘子见到谢音希和妙染，便是眉开眼笑，引她们前往最里面的雅间，道：“姑娘们许久未见了，进来可好？”

　　妙染从进门开始便有些欲言又止，谢音希知道她想说什么，暗中用眼神制止她，面带浅笑对林娘子道：“林姨，我们都好，看林姨如今容光焕发的样子，想必过得也是不错，我们这就放心了。”她停下步子，将手中荷包给她，“这是我们的一点小心意，还望林姨笑纳，我们也不便多叨扰林姨，您先去招待其他客人吧，来两壶云间醉便好。”

　　林娘子本想接过荷包的指尖停顿一瞬，还是接过荷包，扬起热切的笑容招呼道：“既然姑娘都这么说了，那林姨也就不客气了，你们吃好喝好啊！”

　　谢音希只当自己没看见她眼底冒出的水光，礼节性点头，便领着妙染进门。

　　进门后，妙染便原地跪下，伏地道：“主上，属下有一事不明。”

　　谢音希没有想扶她的意思，妙染这人脾气一向很倔，她不想白费力气在一通拉扯上，便在桌旁坐下，随意道：“说。”

　　“为何江晚一定要自尽。”妙染直起身，眼神不再闪躲，而是包着清泪，她那双眼睛长得极为好看，好看到让这一张平平无奇的脸都熠熠生辉。

　　“棋差一着，她是为了保我们而死。我知道你和她关系好，但也要谨记我们所受的苦，到底是为了什么，江晚的死，到底是为了什么。”

　　“这条路就是这么残酷，残酷到你必须踩着同伴的鲜血拾级而上。但是，我相信你，能调整过来。”

　　谢音希的心又何尝不沉重呢？江晚的命太苦，苦到曾经的甜都成为她心间的刺，苦到生无亲友作伴，死无亲人收尸，苦到周围的人都为她而苦。

　　她轻叹一声，收拾好心情，走到一旁放置的屏风后，将小桌上的锦盒打开，拿出其中的玉佩，换上她胸前的象牙白玉，其上刻着神兽谛听，集群兽之象于一体，据说能听到世间万事万物的声音，能准确分辨善恶。

　　这也是她创立谛听的初衷，她想收集情报，判断善恶忠奸。

　　在谢音希将锦盒合上的同时，屏风后的地板开始转动，不一会就出现了一条地道。

　　她独自走下地道，留妙染在外放风。

　　这条地道不长，但地道通向的房间很大。各种机巧齿轮飞速运转，情报收集传递整理呈报都在这里完成。这处地方大概占据了西区所有的店铺的地下部分，也就是说，谢音希目前已大致掌握西区所有商铺及房契。这若是被谢家那些老古董听到，保准要气得直哆嗦，然后双眼一咕噜转，扯些零七零八冠冕堂皇的理由把这些财产据为己有。他们的嘴脸只是想想都令人发笑。

　　谛听建立初期只是因为谢音希一直被困在闺阁中，家中姊妹不和，兄长又被严加管束，一个月下来都接触不到几次。只有那没人发现的狗洞通往的邻居院子里的男孩愿意陪她玩。

　　只不过那人似乎身体不好，去了十次有五次不在。没办法，她明事理知道不是他的错，只能另找东西消遣。渐渐的，就把这事办大了。

　　她将思绪拉回，走到中心圆台上。这里是取物台，其上缠绕丝线，只需拉下特定丝线，你所需的情报便会顺着特制的滑梯样通道而下。

　　她拉下丝线，取出江晚自尽那天的情报。

　　看完那条情报，谢音希内心激荡，几乎压不住，她不愿相信，却又不得不信，江晚很有可能是被当作弃子，被长公主抛弃了。

　　信上写到：“晚，长公主暗卫赐药，江氏服药，抱柱而亡。两人对话不得而知。”

　　谢音希闭眼，保持理智。看来是长公主博弈失败了，必须断尾而存。

　　她不欲再探究此事，与此同时，一枚情报自己出现在谢音希手边。一般这种情况是有人认为这份文件对她很重要。

　　谢音希定神，查看情报。“谢氏回府后，姬无眠派人跟踪。腊月初八撤离。”

　　看完情报，她打开火折子点燃两份情报，回到雅间里。

　　两壶云间醉怡然摆放在桌上，还贴心地放入特制的食盒中，看来林姨知道自己不会久待。

　　妙染见她脸色不好，忙上前来扶，被她轻轻扶开。

　　谢音希轻轻抱住妙染，低声道：“阿姊，我是不是做错了。”她尾音轻颤，含着轻易不示人的脆弱和恐惧。

　　妙染眼睫轻颤，僵在原地无法动弹。谢音希也没想得到她的回应，说完那句话就离开了她的怀抱，笑得开怀，道“骗你的！”

　　她快步离开雅间，头也不回道：“妙染，我们快些回去，和阿兄一起尝尝这独此一家的云间醉！”

　　妙染这才像是从冰封中解除，拎上食盒跟上谢音希。

　　经过前堂时，谢音希瞥到林娘子眼下的红肿，只是来时她可算问心无愧，走时却没法做到如此。她，问心有愧。

　　一路上浑浑噩噩的，都不知何时回到谢府，也不知这辆马车在风雪中停了多久。谢音希回神时，只看到妙染僵硬的脸上关切的眼神，她对其笑笑，拍拍手以示安抚。

　　谢府前院依旧灯火通明，在谢音希停留在外面的时候，门房看见大小姐的马车立即通报给了一直等着妹妹的谢小大人。

　　于是，谢音希一下马车就看到了自家兄长立于风雪前，眉眼含笑望着她。

　　奔波了一天的心，瞬间安定下来。一滴泪不由自主滑落，她连忙抬起手挡住一只眼，装作被风雪迷了眼睛的样子。

　　见她这样，谢玄同轻笑，为她挡住风雪，道：“你呀你，跟脱了缰的野马似的，一天都不见人影。唉，看来还是为兄太宠着你了，这才养成你这无法无天的性子，都敢夜不归宿了。”虽然是责备的话，却不含责备之意，含着浅淡的心疼，好像察觉到她心绪不佳，却又善意忽视。

　　确定自己止住泪水，谢音希才将手拿下。谢玄同知道自己的妹妹娇气得很，便拿出自己的手帕为她擦手。

　　谢音希笑得开心极了：“就知道兄长最疼我了！我也不是不懂事的人，你看，我这不是带了好酒要和兄长一起品尝嘛！”她语气俏皮，久违地带上十六岁少女的娇憨，刚流过泪的双瞳比天上的星星还亮。

　　“小馋猫，怎么是为我带的。明明是自己想尝，偏拉我下水。罢了，谁让你是我唯一的妹妹呢？”谢玄同哭笑不得，轻点谢音希的额头，见她哭成了小花猫，又认命地掏出另一张帕子让她擦脸。

　　谢音希接过帕子，眨眨眼，故作老成道：“唉，谁叫我是你唯一的妹妹呢？”

　　两人一边玩笑着，一边进门。

　　而另一边，躲在暗处的玄衣人见他们进门了，便闪身离开谢府，来到另一处府邸报备。

　　“……谢姑娘今天去了醉月楼会见长公主，又去云坊买两壶云间醉，然后……”那监视谢音希的人事无巨细地说着，被一道低沉的声音打断了。

　　“停。”

　　声音来源于堂上坐着拭剑的面具男子，他听着眼前人繁琐的汇报，终是失去耐心喊了停。

　　“你先下去罢。”面具男，也就是姬无眠放下剑，将人打发走。

　　姬无眠背后的屏风后坐着一人，刚刚那人的汇报只要还是做给屏风后的人听的。

　　“殿下，还需要监视谢大姑娘吗？”姬无眠向身后人发问。

　　空气静谧了很久，久到两方气势愈加胶着、紧张后，屏风后的人才开口：“不必了，若她真是我们要找的人，定不会有破绽。让你的人先回来罢。”

　　他话音不停：“姬统领，孤相信你可以找出他的，毕竟你是父皇留给我的最趁手的利刃啊？”

　　这声音中带着揶揄与轻蔑，但姬无眠早已习以为常，只是道：“是，属下领命。”

　　同一片天空下，一边欢声笑语，推杯换盏，相互打趣；一边暗潮涌动，刀光剑影，相互忌惮。

　　一边是人间，一边是黄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