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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秋月夜(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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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雪停,晴。日头不晒,积雪不消。休息了一夜的达官贵人们情状不一,有的面色憔悴有的容光焕发。
谢音希换了身素白紫藤萝大袖衫丝绸襦裙,外套白狐水红大氅,两簪简单将青丝绾起,风雅飘逸,简单不失唯美。
她的两个侍女被京機卫的人看管住了,不能自由行动,现下便只剩她一人缓步下楼,身后还跟着一只小心翼翼下楼的狸奴。
她先去昨日坠楼处,现场尸首早已被移走,只剩一些保留的血迹和凌乱的现场残留。地面上还大致画着案发时离现场近的人的站位。
这里看不出什么更多的,昨日桐君给的已经很是详尽。她便一个人去厨房要来早食,随意找个位置坐下,小口小口吃起来。
楼下人大多官职不高,或是被允许行动的小厮侍女,没有昨日在楼下拔剑四顾的几位大官及其扈从,或许是害怕这凶手会对他们下手?
不过这里的早食当真不错,但比起家里还是差些,勉强能下嘴罢了。
正当她与眼前的食物较量,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执剑立于她身侧,高大的影子盖住她面前的光线,明明离得很远,却又像离得很近。
谢音希放下筷子,掏出手帕擦拭嘴角,将帕子折好放于一旁才起身行礼:“民女谢音希,见过姬大人。”
她低着头,见眼前人玄色鞋履停留一会,便转向对面的椅子坐下。玄色衣角悬挂,长剑靠在桌角,衣角随他举止动作摇摆,忽上忽下忽左忽右。
这人好像无视自己直接开吃了?
谢音希偷偷将视线抬高到可以看到姬无眠上半身的水平,只一下就撞进一双眸色浅淡的琥珀瞳中。若她没有看错,这双眼中闪过一丝取笑她的意味。
“谢姑娘,不用如此客气,坐下继续罢。”
那低沉的声音恰到好处地熄灭了谢音希心中燃起的火焰。她勉强牵起嘴角露出笑意,直起身道:“谢过姬大人。”
姬无眠换了个面具,看起来不像铜制,只盖住他上半张脸,露出柔和的下颌线和薄唇,此刻他收回视线,优哉游哉吃着早食,看起来倒是人模狗样的。
谢音希腹诽着坐回去,但也不动筷了,她洁癖严重了些,放下的东西不会碰第二次。却见本来好好呆在地上的寒酥不知何时蹦上桌子,翘着毛绒大尾巴,嚣张跋扈地在姬无眠面前巡视起来。她并未教过寒酥这样上桌的礼仪,不由蹙眉,轻拍桌子。察觉到主人的召唤,寒酥放弃巡视,放下尾巴乖乖黏上谢音希立于桌上的手。而姬无眠对此视若无睹,她敢肯定刚刚有猫毛掉进他碗里了。
她就这样发着呆,拿新手帕裹着肉干一点点喂寒酥。直到姬无眠起身,直到谢玄同走来。
“姬大人,我是否可带舍妹回府了?”两个身形同样优越,名声却有着天壤之别的身处高位之人相对而立,隐隐有刀光剑影、腥风血雨之感。
“圣上有旨,命京機卫和大理寺协同办案,于三日内找出凶手,驿站内所有人不得离开。”低沉的声音重若千斤,却又轻描淡写说出圣上的旨意。
“臣,谢玄同,必不负圣上所托。”早在姬无眠说出圣意时,谢玄同就已跪下接旨,礼数完备。
姬无眠将谢玄同扶起,声音不大不小道:“今早,我的手下来报,王道全父子皆非自然死亡,皆为他人谋害。两人都中了西域奇毒,此毒含曼陀罗,具有致幻作用,这两人应是致幻后被巧妙设计,一人脖颈撞上烛台窒息而死,一人从高处破损栏杆处坠落而死。”
京機卫不愧是皇帝最锋利的剑,办事效率就是高,一个晚上就把死因查出来了。不过这也在谢音希的计划内。
姬无眠话还未说完:“据京機卫驻金陵分卫传回情报,王道全父子欺男霸女,大规模搜刮民脂民膏,百姓怨言一片,多次欲向上级部门申诉,可总是暴毙于途中。渐渐的,百姓申报无门,只能默默忍受,王道全父子变本加厉。多次杀人夺妻夺女,找更为民愤人怨的乐子,直至被陛下招入京中。”
“那看来,这人也是罪有应得,死得其所!”谢音希忍不住愤慨,一时间破了银。
谢玄同本正在蹙眉思索,见妹妹如此义愤填膺的模样,低声呵斥:“小妹,慎言!王大人乃朝廷命官,不得妄议。”
谢音希对这大她六岁的长兄还是极为尊敬的,见状张了张嘴,闭口不言了,只是神情还是不忿,原本白皙的肤色都因气愤染上粉红。
“无碍,令妹年幼,为人正直无畏,陛下不会怪罪。”没想到,出来解围的竟是姬无眠。从见面到现在,这位京機卫统领一点都没有传说中的暴虐无道,反而礼数周全得很。
这令谢音希心中的成算折了几分,但在完整的证据链面前,所有的意外都不会成为扰乱她计划的阻碍。
果然,谢玄同听完姬无眠的话,联想到手头刚好查到的证据,道:“王道全的现任夫人,好似就是从别处夺来的。江氏原本是上任金陵刺史遗孀,不知何缘故成为王道全填房,她与前夫育有一女,前些日子死了。和王道全育有一子,如今恰好周岁,留在金陵老家,打算等他年岁大些再接来京都府。至于王道全此次随行人员的过往,目前还没有更详尽的调查,但大多与他并无利害纠葛。”
若利害纠葛能摆到明面上,王道全就不可能将人带出作为随行仆役。查不到具体线索也是正常的。
“谢大人的意思是,这位江夫人嫌疑很大?”姬无眠不知何时放下筷子,把玩手里的茶盏,刻意压低的嗓音夹杂揶揄。
“谢某并无此意,只是碰巧查到此处,便与统领大人分享。”谢玄同当然不能顺着姬无眠的意思领下这口大锅,反驳道。
姬无眠听罢,倒也没多说,只话锋一转,将话题扯到谢音希身上:“素闻谢姑娘久居深闺,不轻易出门,不知近日是因何上京?”他边说,边抬起手边茶壶,为谢音希倒上一杯,置于她手边。
谢音希顺手接过,略带羞怯着笑:“民女上京处理私事,一些小事不便叨扰统领大人。”说罢,抿了口手中的茶。唇齿留香,余味回甘,是杯好茶,便又道,“多谢统领大人赐茶。”
眼前的面具人似从她的形态举止中察觉到什么,善解人意道:“不谢,若谢姑娘喜欢,改日再送姑娘。”并未再追究私事为何。
日光渐渐大了,谢姬一行人寒暄半天终是散了,谢玄同这才松口气,同谢音希说了两人间第一句话:“小妹,此次来京,所为何事?”
谢玄同早些并未收到小妹要上京的消息,他害怕谢音希是偷跑出来的,不由得又急又气,语气也重了些。
可谢音希一点也不怕,她这个哥哥,上怕爹娘,下怕妻女,他的怒意对她可是一点威慑力也无。“我说我是来退亲的,阿兄信吗?”她眉眼含笑,神态乖巧,一点也不觉得自己说出了什么惊世骇俗之语。
谢玄同一向对自己看似乖巧温顺实则古灵精怪的小妹没有办法,只气急败坏指着她,断断续续呵斥几声:“你,你,你,简直是不可理喻!”
但气过之后,又不得不问:“你想好办法了吗?”
谢音希见兄长如此作态,不由笑出声,见兄长面色越来越臭,才止住笑,正经道:“不急不急,办法总比困难多,走一步看一步呗。”
幸好,谢玄同早已收敛好心中的怒火,听到这话,也只是冷笑几声,便戴上儒雅的假面,温声道:“如此这般,为兄便放心了。”
谢音希不欲与人周旋,东扯西扯几句后,便以天色不早为由将人赶走。只是不巧,走了个谢玄同又来了个姬无眠,她想偷偷溜走的心思终究是破碎了。
只是两人相遇的情景实在有些不雅观。谢音希才刚刚攀上墙头,一阵快速移动而产生的劲风便来至眼前。吓傻了似的,她一动不动,就在她要正面迎上那柄纯黑利刃时,它极快地翻转、停顿。“砰”,随之而来的是剑柄碰上脑门和人体落入雪层的沉闷声响。
眼一睁一闭,就从墙头落到地上,虽然雪层厚实,但平白被人推落,还是因震动余波产生内脏移位,有些不适。
她控制不住咳了几声,便想维持住世家贵女的体面,利落起身,快速整理仪容。等她干完这些事,再次抬头,眼前竟神不知鬼不觉站了个青面獠牙、带着黑色斗篷、满身血腥气的人影。一瞬间,谢音希从容镇定的脸颊蓦地发白,显然是被吓到了。
“没想到谢姑娘的胆子如此小。”一道戏谑阴沉,可能是经过特殊处理的音色传出,四周阴森恐怖之感一下就消散了。
谢音希神色不虞,语气里带上几分埋怨:“姬大人缘何吓民女,民女一向身子不好,受不得惊吓。若今日民女一口气喘不上来,没了命倒是事小,耽误大人名声才是大事。”
“姬某本就没有好名声,只是谢姑娘,缘何攀墙?”他将手中剑抽出一点,以做威慑。
但谢音希分毫不让,像是没有看见他威胁的一幕,道:“这里闷得慌,雪球的吃食不够了,我要出去取。你信吗?”她语气娇憨而天真,再配上没有棱角的面容,倒有几分人畜无害的样子。
“唰”的一声,黑剑出鞘,冰冷的触感爬上脖颈,姬无眠未曾被面具遮盖的下半张脸嘴角勾起轻嘲的弧度,一步步逼着谢音希回到屋内。
“谢姑娘,美人计于在下无用。你还是好好待着,哪都不要去。”
他一字一句贴着她耳边冷冰冰说着,带着热意的气流攀上耳缘,在谢音希耳边留下夕阳似的颜色。
当然,只是热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