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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那……很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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赶在北京落大雪之前,三人着急忙慌地回了云水。
一路上的颠簸时间有大半天,不需要像坐绿皮火车似的要三天两夜,但这一路对于一个病人而言实在困难。普通人能够顺利地走完走个几公里不带歇息的,而宋帆却需要几十米就停下来休息一次。
宋一舟那天买完票其实就后悔了,即便待在北京看不到什么希望,每天一睁眼都感觉活在地狱里一般,也要比老家的治疗条件好。
可他拗不过宋帆,宋帆总有自己的道理。
胜儿离开在北京,骨灰辗转反侧跨越了大半个中国才回到故土。宋帆不想死在北京,他想回到故乡。老人常说:落叶归根。
人是舍弃不掉那一点思乡之情的,总想在离开之前多看一眼那些低矮的房屋,好像只有这样才能留住些什么,不论是留在眼睛还是回忆里……
程欣白以前还不觉得哥哥们要赶她离开,直至离开北京,这种感觉越发强烈。
车厢里,她委屈地盯着哥哥们的神色,见到俩人没什么话想对她说,她转而继续拨弄手机,还心心念念地等着男友的回信。
即使,她知道,他已经不可能回复了。
一路上,三人心事重重,沉默得如同没长嘴巴,能够听见的全是各方嘈杂的声音。
半天过去,到达武汉。
刚下车,许树文的电话打来了。宋一舟的手机一直响,铃声巨大,引得不少人回头。但他没顾得上,在匆忙中出了闸口才接起。
电话那边,许树文刚刚得知他们三人出了院没通知他而暴跳如雷:
“谁让你们回去的?出院这么大的事为什么不和我商量?到底谁让你们自作主张的?宋一舟,你这个人长没长脑子?你知不知道县城医院不如北京好,回去了可能活不长,你是想害死他吗?
“现在,立刻,马上回来!否则要是真的出了事,你能负得了责任吗?”
看来这些话术许树文经常对下属说,字字铿锵有利,让人插不上嘴。
由于生活发生了翻天覆地的改变,宋一舟的背脊被压垮之后再也没能直起来。面对许树文也没法做到像从前一般有底气,听到这番话犹如五雷轰顶,像个乌龟缩着脖子,发出粗哑的声音辩驳:“是哥想回来的,我也……觉得应该回来。”
“你觉得?”许树文还没离开医院,站在楼下头疼至极,“他想回去你就陪他回去?你在跟我开玩笑吗?人命是你能开的起的玩笑吗?”
宋一舟张了张嘴,心虚地准备反驳一个“不是”,许树文的口水纷至沓来。
“你是真的没长脑子啊!你以为你是医生吗?你他妈会治病吗?你不会治病你在瞎搞什么?一天到晚正事不做,只会添乱是吗?”
宋一舟尴尬地拿远了手机,那边的脏话随着家乡话一同飙了出来,头一回骂得毫不客气,比厕所还脏。
只听一阵异常清晰的碰撞声某段人声后发出,电话猝然挂断,倒像是许树文没忍住将手机摔了出去,才让他七上八下的心得到片刻安静。
谁知下一秒另一个手机号码挤进来,许树文语气生硬:“开免提!把手机给宋帆。”
宋一舟小心翼翼地在宋帆跟前摁开免提,他仍然心有余悸地望着宋帆的反应。
宋帆此时像被抽水机抽干了水分,一副干瘪瘦弱的身躯上缀着两颗毫无生机的眼睛。他比以前更冷,不喜欢言语,经常一个人了无生气地观察周围的毫无变化的风景。
停了好一会儿,许树文冷静多了,语气也变得柔和:“哥,你说你回去干嘛?现在有什么事是能比命还珍贵的吗?啊?你告诉我为什么?”
宋帆眨着空洞的眼睛愣怔许久,他不愿开口,浑身乏力,心如死灰,没法完整地说完一句话。
许树文接着问:“你不想说是吗?不想告诉我是吗?如果不是今天我去医院看了一场空,连医生护士都差点以为你不想治了。你为什么要逃避?多活一天不好吗?明明还有那么多值得的事情,你为什么要放弃自我?”
宋帆闭上了双眼,没法回答。
有些事他没有放弃,但不得不放弃,承认自己是一个面对死亡而恐惧,无能逃避的胆小鬼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
不久,他猛地咳嗽起来,内里像掀起了一场沙尘暴久久无法平静下来。宋一舟拍打着他的后背,他艰难地吐出:“我不想……活了……不可以吗?”
“我活够了……难道……都不可以死吗?咳咳咳……”
宋一舟无声地聆听着,眼角泛起因为心疼而酸涩的泪水。他抹去泪水,无事发生一般望着四周汹涌的人群,然而周围的场景与他们的氛围形成了鲜明反差,快乐似乎是个奢侈的名词。
许树文久久无言以对,他的怒火中烧到了此时全然无用,没有人可以在神的指引下违背意愿,他也不行,他也无能为力。于是聊完一些事情后匆忙挂断电话。
几经辗转,到了县城,三人在外拦了一辆出租车,向着宋家村的目的地前进。
宋帆靠在窗边悄无声息地望着远方,今天天气不好,天空阴沉沉的,唯有小雪飘零。他伸出手,想要接住雪花。车速太快,雪花融化速度也快,总是轻而易举地在手心逝去。
他依然像个等待父母分配糖果时的小孩,渴望地看着熟悉的景色。
稀疏的白雪覆盖的田野连接着山脉,车子越过山脉到达平原,时间的脚步追到了现在。时隔多年,他们重新回到了家。
离开得太久,四叔的房子成了荒地,杂草横生不说,门都差点打不开。还是靠着两个有力气的人才将房子收拾出一片净土。
宋一舟在家里厨房做完饭,又在小院廊檐下摆了小桌子。很神奇的是家乡虽然下着雪,但是和冷挨不到边。一边赏雪,一边听新闻广播,他们这顿热饭吃得可谓是风雅极了。
到了晚上,宋一舟在二楼收拾着。
程欣白在身后帮着忙,刚刚在楼下不好意思当着宋帆的面吐槽,现在嘴里开始嘟囔:“你说都是弟弟,怎么差距这么大?那个姓许的,总是表面功夫做得好,实际上呢?他来医院看过几次?怎么今天好端端让哥回去?无事献殷勤,准没好事。”
宋一舟解释着:“人家忙啊,日理万机的,几乎天天出差,哪有机会在医院晃荡?你以为像我们吗?”
程欣白:“是吗?你不忙吗?你忙得恨不得一天二十四小时都在工作,不还是有时间过来?好吧,就算我小心眼,没有实话实说。那他一共打过几次电话慰问?一打电话就和你吵,难道你是他手下的员工吗?你凭什么被他欺负?”
宋一舟无奈地叹了一口气:“我……那句话说得好,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我不是欠他钱吗?怎么可能还有底气跟债主吵呢?再说了,我也懒得跟他吵,根本讲不通。”
程欣白气恼地把扫把放在墙角:“哦,你没底气?有钱了不起?这么有钱都不给帆哥治病,光嘴上说得漂亮是吧?抠死了。我算是看得很清楚,像他这种人,不是薄情寡义就是自私自利。钱再多又怎样,不是每个人都喜欢钱的。”
宋一舟把被底下一层褥垫上,摇着头问:“要铺个电热毯吗?”
“要,”程欣白笑嘻嘻凑上来,“哥,我跟你说个事。”
“说呗。你还有什么不敢说的?”
“你说我还能不能去找我对象和好?他会不会同意啊?”
宋一舟看着她忽闪忽闪的大眼睛,差点被她眼里的天真给骗了,好端端升起无名怒火:“你也脑子不清醒是吧?人家都多久没理你了,有好几年了吧?黄花菜都等凉了。说不定人早就结婚了,该干的事情都干完了,你还去找他干什么?有这个功夫,不如……不如重新找个更合适的。”
程欣白收起了大白牙,沮丧:“真的不可能吗?他真的不……好吧,我早就应该想得到是这个结果。”
“现在后悔有什么用?你能回到过去吗?就算回到了过去,你万一要是发现他并没有你想得那么好,你不还是得后悔跟他结了婚?这世界上没有十全十美的事情的,现在这样不一定是件坏事。”
宋一舟像个语重心长的老父亲一般把被子彻底铺完,关上了柜门,问,“一个人睡觉不害怕吧?”
“不会,睡着了谁还会害怕?”
“不会自己一个人偷偷掉眼泪吧?”
“才不会。”程欣白昂着头,“我现在冷心冷血,才不会为男人掉一滴眼泪。”
“那就好,我先下去了,早点睡。”宋一舟随手关上门,身后的哭声咆哮般蹦了出来,吓得他一跳。
不过也能理解,这姑娘心底的委屈压抑太久,两边都是自己选择的亲人,就像手心手背都是肉,舍弃哪一个都很痛心。
哭吧,只要还能发泄,心情总会好的。
宋一舟下了楼,一楼只有一间房,曾经是宋帆奶奶的居所,现在换成了宋帆。家里没什么昂贵的东西,恐怕此时最贵的也是这台呼吸机了。
他给宋帆擦完了身子后,夜已经深了。本想赶紧眯眼睡个敞亮觉,却感觉到自己的手掌被宋帆捏疼了。
宋帆没睡,一直看着他。他疑惑:“怎么不睡?”
“难受。”
“……我给你顺顺?”
“不是后背……”
“哪里?”宋一舟突然间心领神会,“我给你拿尿盆。”
宋帆还拉着他的手,不让他走,宋一舟有些慌张:“不想上厕所吗?”
“……等会儿……现在……不行。”
“好,等会再说。”宋一舟重新躺下来瞧着哥哥,没舍得把他的手攥太紧,轻轻地摩挲着,“睡不着吗?你要是不想说话的话,那你听我讲怎么样?”
宋帆稍微点了一个头,宋一舟从被子里伸出手,他看着哥哥被针孔扎得密密麻麻的手背不由得心口疼,仿佛自言自语着:
“其实宋帆……我以前很讨厌你,因为你老是不理我,老是区别对待我,所以我就在背后骂你,我说你这个死病秧子,老是咳嗽吵得人睡不着觉,烦都烦死了,我才不想和你待一块儿呢。结果没想到,一下子待了这么多年。”
宋帆笑了笑。
“我还讨厌我爸妈,他们不要我,他们是坏人。虽然我到现在都没有弄明白他们为什么不要我,不过,我也发现活着并没有想象中那么好。太累了……”
“我外婆就更不用说了,她嘴巴可毒,很多道理我都和她说不通,我懒得理她,恨不得她立马消失。可当她真的消失了,我又舍不得。她毕竟是我唯一的外婆啊。她离开了,我真的好难过。”
“你说,人怎么能这么复杂?怎么老是在后悔?就没有一件事是顺心的。我们就不能像城里那些人一样有一个幸福美满的家庭吗?”宋一舟吸吸不通气的鼻子,“可能,我们这种人就是没办法幸福吧。算了,能得到我就知足了,想那么多也没用。”
宋帆眨着双眼,摘下面罩,露出苍白而病态的脸,两边红色压痕异常明显:“你想好以后了吗?”
宋一舟愣着,反问:“什么以后?”
宋帆看向墙上父母的结婚照,宋一舟也看过去。那结婚照只有薄薄一张贴在墙上,充满怀旧气息,但四叔的脸是那么年轻,新婚妻子是那么漂亮,两位新人背靠背牵着手,如此的恩爱。
他瞬间就懂了宋帆的言外之意,回过头:“想好了啊。你放心,在你走后,我肯定会重新找一个啊,最好是能和我组家庭的,然后生个一儿一女继承我的事业,我觉得挺好的,算是了却了一桩心愿。”
“你不也劝过我吗?我也应该想通的,和谁不是过日子呢?感情这玩意一开始没有就没有吧,反正慢慢地是能培养出来的。”
“你不用担心这些,哪个小年轻不想成家立业呢?难不成还要等到牙齿都掉光了才开始考虑这些吗?黄花菜都凉了。”宋一舟说,“我不像小白,我可没有耐心等下去,该结婚就得结啊,等个什么劲呢。”
“那……很好。”宋帆安心地戴上面罩,侧过身,“人总得靠个什么……才能继续走下去。”
身后,宋一舟看着哥哥凸起的背脊忽地落下泪。他伸出手,又停在半空,最终关上了灯。
宋帆没闭上眼睛,黑夜中的一切他清清楚楚。记忆带着他回到了多年前那个相似的夜晚。弟弟在身边哭泣,他无能为力地安慰着。安慰安慰着,弟弟睡着了,他睡不着了。
这个晚上也如此,他睡不着,心不安宁。
明明应该高兴,明明是一件值得庆贺的好事。
他却抑制不住地难受。
那边的人声太嘈杂,大人们都在斥责一个刚失去双亲的可怜孩子。
“你这孩子,怎么这么没良心?为什么还能笑得出来?他是你爸啊,就算对你不好,你都不晓得哭一下吗?装个样子都不会……”
“就是啊,长这么大都不晓得打电话到医院,没心没肺的的白眼狼,白养这么大了。”
“果然孩子越大就越不懂事哦……”
……
孩子咬着唇,像头不服输的小兽怒视周围人。可那些人凉薄的话语犹如滔天的海水,差点将他溺死,他渐渐喘不过气。
宋帆拉住了往家走的四叔,指着那边:“那是冬冬吗?”
四叔着急地扒开了人群,心疼地看着冬冬,都在七嘴八舌地议论什么,连冬冬也没听见宋帆在四叔耳边说了句。
“爸,带他回家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