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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栗子……好甜 ...

  •   一四年,春节。
      小巷里,鞭炮声次第响起。一整个白天到夜晚,都没停歇。家里,几人在北京动物园的相框摆在了正厅台边,中间是四叔与奶奶被擦得锃光瓦亮的遗像,遗像前有三根香在燃烧。
      白天接纳了太多人的串门,到了晚上才有机会吃团圆饭。由于病人不能离开,家里依然只有三人。为了在喜庆的节日烘托氛围,程欣白特意找村里跳广场舞的老太太借了一个播放器。
      播放器上有话筒,可以唱歌。
      吃完饭的娱乐活动,也只有唱歌。
      等到嗓子干涩,耳朵麻木,世界终于回归安静。

      宋一舟和程欣白在厨房刷碗打扫卫生,宋帆坐在厅里凝望春枝河。其实他压根看不到春枝河,因为前面有一个小山坡,他的视野被山坡挡住,能看见的只有树林与逐渐漆黑的天幕。
      这河有什么呢?
      他曾经多次站在山坡上遥望远方,看到了白鹭飞过层层树林,看到了县城高矮错落的房屋,看到了炊烟向橙色的夕阳飘去,却唯独没看见自己的命运走向何方。
      也许老天爷太过偏心,不打算给他知晓命运的机会。即便抓在手心里过,也会匆匆消逝。

      宋一舟象征性地在院子里扫了扫灰尘,又跑进来扫了扫瓜子壳,宋帆对他说:“我想,看日出。”
      宋一舟抬起头,愣着:“啊?昨天不是看过吗?”
      “我说的是,去河上,看日出。”
      “你不要命了?”宋一舟没管他,继续扫地,宋帆无神地看着他。
      很久,宋帆说:“就,这一次了。”
      “不行。”
      “以后,不看了。”

      “你是真的不把自己的命当命啊!”宋一舟离开正厅,气势汹汹地钻进厨房。
      程欣白被他从厨房挤出来,一脸茫然地环顾四周:“怎么了?我老远就听见了你们吵架。”
      宋帆没答,强撑着提高音量,说:“我自己能去……不用你帮忙。”
      程欣白皱着眉:“你这是跟他怄什么气?你自己怎么能出门?说个话都费劲。”她叹着气,冲外喊,“你也是,好端端发什么脾气?哪有这样跟哥哥讲话的啊?还不赶紧过来道歉!别洗了,我都搓三遍了!”
      厨房内,宋一舟慢慢停下动作,把最后的泡沫冲完,他不甚情愿地走了进来。没说同意也没任何道歉的想法,就那么僵直地站着。
      仿佛始终和他们隔着一层结界,他不主动,便难以破冰。

      早上六点半,天蒙蒙亮,宋一舟在鞭炮声中睁开了双眼。他翻过身,看到了宋帆没睡,一直盯着窗外,貌似看了挺久,黑眼圈很明显。泪痕也很明显。
      宋一舟垂下眸,心里软塌塌的,小声喊:“哥……看日出吗?我带你过去。”

      世界刚刚苏醒,春枝河周遭亦如此,唯有东方的晨曦光芒以缓慢的速度照亮大地,那种太阳光并不吝啬,洒在脸上,暖洋洋的。
      看到这河,宋一舟心里想到很多画面,有小时候的,也有少年时期的,成年后的很少,他们大人不会再像小孩一样忙着叉鱼玩水了,也不会经常有闲工夫来这里。除了,那些还有钓鱼爱好的人。
      当然,现在河边只有他们俩。他推着轮椅,宋帆安安静静地坐着,好像从一而终只有他们俩。

      “到今年为止,我们有多少年了?”宋帆突然问。
      宋一舟想了想:“算离开那一年吗?”
      “嗯。”
      “十三十四年了。”宋一舟笑,“说长也不长,说短也不短,要是再长一点就好了,最好是你再活个五十年。”
      “你不腻吗?”
      “腻什么?”宋一舟蹲下来看他,“可能……是有一点吧,你想想每天一直看着同一张脸,怎么会不腻呢?你腻了吗?”
      宋帆扭过头,缓慢地思考,思考完了,缓慢地转头,额头猝不及防地落了一吻。宋一舟在他身边笑,“我没有,你也不许。”

      三月之后,宋帆撑不住寒冷,病情突然严重,住进了县医院。期间许树文多次打来电话,面对更加严峻的形式,他完全丧失耐心与理智。
      宋一舟插不上嘴,选择了闭嘴。反正听来听去都是那些话,他不想辩驳,只好装作信号不好等待许树文发泄完再挂断。

      又是一场手术,宋一舟在门外等待。
      这里的人貌似没有北京更惧怕死亡,或许是他目前为止看得太少。相比之下,产生了这种错觉。
      北京医院的病人家属都有一个技能,一到手术门口,便合上双手闭眼祷告,祈求上天保佑手术顺利。久而久之,宋一舟学会了真诚的祷告,在大大小小的手术中,他随时随地闭着眼在手术外为宋帆祈祷。也许是太多人将他心里的声音淹没了,导致上天没法听见,于是他次次都向老天爷发誓:

      “倘若神明肯开眼,跪坐席间三千天。”

      他这个人其实从来不信神佛,如今到了这种时刻,双腿跪在地面念经诵文比谁都虔诚。宋帆也如他的愿,撑了许久。用这种方式次次告诉病魔,纵使病魔有颠倒世界的能力,依然不足奇迹的发生可以普度众生。
      然而,撑太久了,便会忘记奇迹是并不会一而再再而三地发生在一个无足轻重的人身上的。

      二零一四年十一月七日,立冬。
      距离宋帆上次打针的时间过去了一个小时,宋一舟猛然醒转来,回过神后,平静地坐在他身旁,看着滴管里的液体一点点往下滑。
      还有一小半,他醒得有点早。
      宋帆的脸面如死灰,如同十一月飘零的飞霜,当真没有一丝血色。他的嘴里插着呼吸管,没有神志,沉沉睡去了不知多久。
      宋一舟就这么久久地盯着他,盯得眼睛发酸溢出泪水,也没有动手擦去。还是隔壁床的老头偶尔翻身咳嗽起来,才将他逐渐模糊的思绪拉回来。
      护士又过来换吊瓶了,一瓶接一瓶中时间如液体一般一分一秒地流逝。

      宋一舟看向窗外被阴沉笼罩的天空,问:“哥,你饿了么?快到饭点了,想吃什么?”
      宋帆还是如往常一样,疲倦地眨眼睛,从呼吸面罩里传出有气无力的声音:“都行。”
      他站起身,穿好衣服准备下楼,哥哥突然喊他:“我还想吃……板栗。”
      “板栗?”
      宋帆有气无力地点头。
      “好,我去楼下给你找找看。”

      这个季节不是板栗卖的火热的时候,很少看到有商家卖。宋一舟还记得,老火车站旁有。但是很久没出这么远的门,他只能去碰碰运气。
      走着走着,果然老远看见了卖板栗的阿姨,那阿姨刚卖了一趟,正在锅里重新炒,对他说:“大概十五分钟就好了,稍等一下啊,等会给你多装一点。”
      他答应着:“好。”又问,“这栗子甜吧?”
      “甜啊,都是捡最甜糯的卖,你就放心,没有苦的。”
      “嗯。”

      县医院,裹着大衣的男人朝护士问了病床号走进来把门关上。宋帆远远地看见了站在门口的许树文,不太惊讶。
      许树文还是那番说辞,劝他回北京治疗。各个方面都说了一遍,仍然不理解哥哥为什么一意孤行。到最后,他嘴巴都干了。
      宋帆一动不动地望着窗外出神,对他的话视若无睹。许树文急了:“宋帆,我从来没见过你这么犟的人,和我一起去不可以吗?我都亲自回来找你了,你还想我怎么样呢?”
      宋帆闭上双眼,不闻不问。
      许树文咬牙切齿:“你为什么非得和我对着干?你有这么讨厌我吗?我混得这么好,你为什么还是不拿正眼看我?对于你来说,我始终像条狗对吗?”

      宋帆似乎睡着了,许树文昂着头,讥讽一笑:“是啊,他是你最爱的弟弟,我就不是,我当然比不过他,从小到大我都比不过任何人,他为你付出所有,我却不能,你当然不喜欢我。”
      “但我没有为你努力过吗?我没有去找更好的医疗团队为你治病吗?是你不想啊,你不想理我啊。怪得了谁?”

      “是你误会我了,不是我不想帮你。”许树文解开大衣,放在一边,“你要是实在不想理我,我确实没有任何办法。”
      “人人都想爬得更高更远,这有什么错?难道就因为我不择手段,你就讨厌我吗?我也是为了更好的生活,为了更美好的明天啊,这也是错吗?”
      “你为什么每次都不拿正眼看我?现在干脆我一来你就闭眼睡觉,好像我已经是一个十恶不赦的罪人了,你多看一眼就要死了吗?我怎么就不合你的眼了呢?”

      宋帆没睁开眼睛,“你别说了……”
      “我为什么不能说?你不看我也就罢了,我连话都不能说了吗?”
      宋帆沉着气,尽量控制着心跳起伏:“够了……”
      “没够,你不了解我。”许树文深吸了一口气,“你根本就不会知道,为了一个项目,我可以跟那群衣冠禽兽喝一整夜的酒,你也不会知道我比你想象中还要卑微,跟条狗没区别。凭什么?”
      “明明我才是这个桌上唯一的高材生,他们只是一群有几个臭钱就了不起的土包子,凭什么他们就可以对我呼来喝去,把我踩在脚底?”

      “你不会知道,我想拼命往上爬,就是为了把他们踩在脚底下,让他们看看自己到底有多愚蠢,有多可怜。”许树文反问他,“这也是错吗?这也是我的问题吗?”
      “弱肉强食罢了,不够强大的人什么都征服不了。善良与底线算得了什么?价值才是最重要的。这个社会很残忍,没有你想象得那么纯洁美好,宋帆啊,不是我变了,是我不得不变。我想过善良一辈子,但是善良没有用。”
      “你的一意孤行与清高也没有用!”许树文重新看着他,“跟我去北京吧,我打听过了,你现在至少还能活个三四年,可你要是不去,一年都是问题啊。我也是为了你好,你以为我想害你吗?我做这些都是为了谁?我自己吗?”

      “宋帆,没有我帮忙,你真的会死的!”

      宋帆无神地撑开眼皮,“死……也好过跟你走。”
      许树文怔住,随后笑了笑:“你这人……还真是油盐不进。你说我……到底是为了什么呢?”
      “我要……等他回来……你走吧……”宋帆推开了他放在病床上的手,“你走……”

      “宋一舟?他有什么好?他一没有能力二除了一身蛮力毫无优点,根本救不了你,根本给不了你想要的生活,可是为什么,你还是要跟着他?他是你亲弟弟,我就不是吗?”
      宋帆扭过头,不愿再搭理他。
      许树文收起笑容,问:“你真的理解不了我吗?可是你以前说,小文是最好的人啊。”他眼眶猩红,面部扭曲:“我不过是想让别人看得起我罢了,为什么到头来我却不如他?你好狠的心啊……只要他不要我……”
      “我真的这么不堪吗?”

      许树文擦掉泪水,重新露出笑容。男人面容俊朗,笑得灿烂,轻声问:“哥哥,你知道青青的孩子是谁的吗?”他自问自答,“是我的啊……因为……她那天……在河边救了我,我没忍住,所以……”
      宋帆突然转过身,不可置信地盯着他:“你说什么?”
      许树文凑了过来,笑容满面:“我说,你最心爱的小侄子,是我的孩子,我……害了你最喜欢的妹妹,你……听到了吗?”他昂起头,小声道,“我也不想要的,可是主动送上门的东西谁会拒绝?你会吗?我反正不会。”
      “只是你不会想得到你视若珍宝的妹妹,家里唯一能够考上大学的人,被你觊觎厚望的人,其实也不过如此。她比你更傻,居然信有了这个孩子我就会娶她,她也不想想,她凭什么让我娶她?”
      宋帆抓住栏杆,瞪着他:“畜……”

      “说不定小侄子以后还会和我一起,都想做人上人,谁能拒绝呢?毕竟,他是我儿子啊,我怎么能……拒绝呢?”
      “畜生……”
      “这么多年了,你也应该知道。我并不想瞒着你,我只是想告诉你,只有跟着我一起去北京,你们才不会烂在这里……只有我,你才能活下去。”许树文慢慢坐回椅子上,“宋帆,历史没办法改变了,你跟我回北京吧,只要你愿意,我会想尽一切办法帮你。”
      “那时,我许树文的尊严又算得了什么?只要你跟着我,我保证……”

      “你为什么……要……害……她?”宋帆突然吼道,“为什么是你!是谁都……不能……是你!”

      许树文舔了舔牙尖,笑:“宋帆,你别执迷不悟一心寻死了,我想你活啊!你跟我走啊!她们怎么样,与你何干啊!只要你能活下去就好啊!”

      “闭……闭嘴,我要是……知道……害她的人是你,我就应该,”宋帆紧紧攥着栏杆朝他嘶吼,“我就应该杀了你!”

      许树文不敢置信,提着尴尬的嘴角冷冷笑着:“为什么?为什么你始终不理解我?为什么我把我的真心都快要掏出来给你看,你还是……厌恶我?”

      “我……我……我……”宋帆一口气渐渐喘不上来,“我要……杀了你……畜生……”

      “不要说废话了,跟我走啊。”许树文咬牙切齿,“我求你了还不行吗?”

      “为……为什么……你要……害她?”

      “我是真心想让你继续活下去啊,我比任何人都希望……”

      “为……为什么!”

      许树文快要无言以对,痛苦地道:“我是真的……为了你好啊……我亲爱的哥哥,听我一句劝好不好?我真的求你了!”

      “我要……杀了你!”宋帆双手没有力气支撑,陡然间滑了下去,人更是在一瞬间枯萎,黯然失色,如病树被砍伐栽倒在一边,眼中无神,流出浑浊的泪水。

      时间仿佛静止在那一秒不动,许树文瞅向仪器,上面的心跳指数趋近于零,起伏的白线快要变成平直的红线,他摇晃着哥哥的手臂:“宋帆?”

      “哥……哥?”

      “宋帆!”
      报警声此起彼伏,震颤心灵与耳朵。

      “宋……”
      他从椅子上弹起来,脑子里突然空白一片。等到回神,医生护士冲了进来,一阵有条不紊施救后,线条依然平直。
      许树文不停地眨着双眼,站在人群外手足无措。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数值没有任何变化。他愣着,手脚轻飘飘地拿着大衣往外走。
      没想到刚出门,身体意外地软了下去,恍惚地摸着墙壁,却被冰冷刺了一激灵。
      直到房内尘埃落定,众人纷纷叹着气,表示尽力了,他都没有回头看一眼。
      他不敢看,像个孩子坐在地上牢牢护着自己的头颅,不哭不闹,等待着事情发生转变。

      夕阳剪影无限长,他看到一个人站在自己面前,没有进门,似乎也不能相信地愣住了。
      突然,冒着热气的一包板栗落在面前,许树文看着板栗像滚雪球似的滚出去,随后又被人一脚踩扁。他的身心,再次不受控制地抖动着。
      就像以往被欺负一样,他跑不了,只能静静等待着施暴者结束暴行。然而,当这一切真的结束了,他却并没有很开心,只是摇着头,反复用理智告诉自己:死了就死了,迟早的事。怎么能算他的错?他可是一心为了哥哥好啊!难道这也算错误?
      一定不是他的错。
      一定不是。

      宋一舟在一边看着死亡证明举棋不定,他却健步如飞地走出了医院。
      金色夕阳下的走廊内,宋一舟迷茫地看向他的背影,许树文脚步飞快,没有留恋,像一场来势汹汹且迅疾的风,最终消失在视野。
      宋一舟回过头,瞥到了座椅上皱巴巴的板栗袋。他朝着板栗走过去,坐下后从袋子里掏出一颗板栗,塞入嘴中仔细地品尝。
      他嚼得很慢很细,但板栗的甜糯还是比他想象中快速地融入喉咙。没吃几颗,舌尖的甜味化为苦涩,他泪流满面,望向盖着白布的病床。
      男人虽高大但身形瘦削,瘦到面部肌肉无力提起笑容,犹如骷髅,他还是咽下苦楚,吭哧着笑:“哥,我替你尝过了,今天的栗子……好甜,你起来尝尝看啊?是不喜欢我买的还是你再也起不来了?”
      话声戛然而止,手中的包装袋坠落地面,他脑中那根保持平衡的弦彻底断了,只有滋啦的回音在响。
      刺耳,繁杂,闭塞,绝望,孤独,冰冷。
      永无止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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