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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平平凡凡、简简单单 ...

  •   因为几人都在北京求医问路,刘永胜经常能带着妻子和女儿过来看望宋帆。
      每每这个时候,原本毫无血色、毫无精神的宋帆才会露出一点笑颜。
      刘永胜知道被病痛折磨的人会丧失与人沟通的欲望,所以他积极地带着女儿跟这位叔叔打招呼。一方面治女儿,一方面逗宋帆。
      可离开散场时,寂寞与孤独还有悲痛始终如影随形地跟着几人,像迷雾,化解不开。

      妻子陪着女儿在病房聊天,刘永胜和宋一舟在外谈心。
      医院没什么好风景看,俩人走走停停,欣赏着花坛里被太阳灼伤而枯萎的花朵。宋一舟先问:“找到方法了吗?”
      刘永胜摇摇头,宋一舟看过去,这家伙居然把头发染黑了,挺罕见的,貌似是打算重新开始陪着妻女好好生活,他很欣慰胜儿总是如此乐观。
      刘永胜抬起头问他:“你呢?你不用说,我知道,压根没什么好方法。要是有,那也是有钱人的,怎么会轮到我们这种靠打工维持生活的普通人呢?”
      宋一舟顿时笑不出来了。

      他从口袋里搜出那盒潮湿的烟,递给刘永胜,刘永胜摆着手:“你也少抽一点吧,本来就肺不好,抽烟不是更加对肺不好?”
      宋一舟万般无奈地塞入嘴里,苦笑:“那我又能怎么办呢?这个习惯一时半会改不掉了,我也不想的,可我没辙,我心里……难受得很,必须找个办法放松放松。”
      打火机点燃了烟,宋一舟眼眶猩红,刘永胜在烟雾后心情复杂地盯着他。
      半晌,刘永胜叹着气,一针见血:“他要是走了那确实是没办法,谁也没办法,可你现在才三十多,离活到七十岁还有三四十年,难道你以后都不想活了?”

      宋一舟呼出一口气,烟雾随之飘出,他明白胜儿的苦心,但是胜儿明白不了他的心。他颓靡地点头:“可能,或许活不了那么长,我……”嘴巴里一阵阵苦涩袭来,宋一舟用牙咬着肉,“我想在他离开后和他一起去。”
      果不其然,刘永胜恨铁不成钢地扭过头,在旁边踱步,徘徊好一会儿他才回来:“你糊涂啊,真的是糊涂啊……别人想好好活都没办法,你呢?你还有大把时光,你为什么不活下去?”
      宋一舟松开紧抿的唇笑了:“我还是那个问题,如果你是我,你会和我做一样的选择吗?”

      太阳底下,刘永胜没好气地瞪着他,黝黑的脸上表情甚是古怪可爱。见好兄弟迟迟不说话,宋一舟张开双手抱住他,搓了搓新染的发:“胜儿啊……”
      刚开口,宋一舟泪如雨下,“你也知道我的,我不可能会忘掉我哥,谁都可以忘记,我忘不了,没有了他,我根本活不下去。”
      因为,他是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人……

      下午,几人趁机去了动物园。
      一开始,大伙死也不愿让宋帆一起去,可是没人扭得过宋帆的性子。叶微微说:“算了,争来争去没什么用,人就活一次,去了之后就没有机会再去了。”
      话一出口,几人同时陷入沉默。
      为了方便,宋一舟找来了轮椅,载着哥哥坐地铁,一阵折腾后,终于到了动物园。那天的人很多,尤其是小孩子,吵吵闹闹,让世界变得好热闹。不像医院,老是透着一股死气沉沉的味道。

      有人吹泡泡,宋帆便抬头看着漫天飞舞的泡泡。
      宋一舟伸出手,抓住了一个,然后,在他面前捏破,泡泡水渍落到了宋帆的睫毛上,他没恼,饶有兴致地盯着过往的人。
      动物园除了人便是小动物,不同的区域有不同的动物。场地太大,几人跑来跑去差点累个半死。
      程欣白胸口挂着相机,跑了一路拍了一路,但通常是挤在人群里拍玻璃里的小动物,各种各样的,拍了四五十张,到最后都数不清了。

      还是刘永胜提议,大家才找了一个好看的背景板给自个拍几张留作纪念。怕再晚一点,相机彻底罢休了。那背景板是动物园的标志性建筑,拍照顺序和姿势一律按程大摄影师指挥。
      等到安排得差不多,她举着相机,在半空喊:“茄子!”
      几人的剪刀手和大头全部被相机收录进去,等到照片出来后,程欣白笑得咯咯乐,说:“好傻啊,怎么你们一到拍照除了剪刀手啥也不会?”
      宋一舟反驳:“没有啊,我是双剪刀手,还有旋风无影手。”
      程欣白:“……”
      宋一舟:“你怎么不说宋帆傻,他还懒得伸手呢。”
      程欣白:“……我……我敢说吗?”
      宋一舟笑着:“哦也是哦,他搞特殊,咱不管。”

      宋帆躺在床上半阖眼,假装没听见已经睡着了。
      那天夕阳和平时的颜色不太一样,血红多于橙红,最后陷入冷淡的蓝色中去。
      宋帆想留下来多陪他们一会儿,护士的催促立马就来了。他坐在轮椅上一时无话,静静看着宋一舟陪笑连说:“好好好,马上回去。”
      电话挂断后,宋帆的兴趣也没了大半截,几人玩乐的心也被电话勾走了。
      宋一舟看着他,等待着哥哥发号施令回医院。
      宋帆脆弱地望着汹涌的人潮,不情不愿,直到远处传来熟悉的歌声,他慢吞吞地问:“你还……记得……两千年那首歌吗?”
      宋一舟感到困惑:“哪一首?”
      “《我只在乎你》。”宋帆说,“好多年……没听到了。”

      话音刚落,宋一舟低下头,难忍心中的悲伤痛哭流涕。他抓着自己的裤子,止不住地想起两千年那个冬天,一切尘埃落定,宋帆罕见地在光盘里放了《我只在乎你》。
      宋一舟好奇地问:“事后听歌,什么毛病?”
      宋帆回过头看他:“你真是喜欢煞风景,缺心眼一个。”
      宋一舟妥协了,彻底妥协:“好好好,我改,我以后不说让你不开心的话了。”
      “嘘,听歌。”

      静谧的房内,邓丽君的歌声温柔缱绻却又蕴含无限悲伤,此时此刻再想,原来那种日子已经过去许久,明明是再也不可重来的幸福片段,又无端端让人感到万分难受。
      宋一舟攥着宋帆的手,问:“哥,你知道我那天在医院门口坐了很久,都想了什么吗?那时的天空那么高那么黑,我抽了一根又一根的烟,时间一点一点地从我身边消失,我在想……”
      他看着宋帆枯瘦的脸颊,说,“要是我们一直平平凡凡、简简单单就好了。”

      刘永胜不忍心再看,一言不发地背过身。程欣白捂着嘴,抹了抹眼泪。叶微微带着女儿看着他们二人陷入无尽的缄默中去。
      宋一舟说:“宋帆,回去吧,我们好好治病,一定会看到希望的。”
      “会有……吗?”
      “一定会有。”
      “真的……咳咳咳……真的会有吗?”
      宋一舟舒缓着他的背脊,眼含热泪重复着:“一定会有,你相信我。”

      两个月后的某天,宋一舟正在工地上如火如荼地刷墙,接到了叶微微的电话,女人身处的地方安静到能听见回音,她嗓子沙哑,似乎哭哑了,对他说:
      “胜儿……没了,你来太平间见他最后一面吧。”
      他没松开手,电话却首先掉到了地上,砸得地面咚地一声响。
      那一瞬间,太阳的光芒让他如坠冰窟。
      宋一舟和老板请了假,急急忙忙地奔到了太平间,那里,只有叶微微蹲在地上,她安安静静地缩着,不吵不闹,神智仿佛早就丢干净。

      宋一舟走到她身边,望到了里面白布盖着的人。
      叶微微站起身:“去看看他最后一面吧,他也一定等着你呢。”

      宋一舟嘴唇哆嗦着,不敢上前:“为什么啊?前几天不是还好好的吗?怎么突然就……”
      “喝酒喝的,就他喝多了没救过来。”叶微微表情扭曲,“我都劝了他很多次,他那些狐朋狗友有哪个是真心想帮他的?不都是在捉弄他?嘲笑他?偏偏他还信了,信他们可以有办法救女儿,怎么可能呢?我们找遍了都没有办法,那些人说有就有吗?”
      叶微微泣不成声:“我都……我都说他要是再这样下去我就跟他离婚,他为什么还是不听啊?他……他怎么这么傻?”
      宋一舟在一片混乱中理清了思绪,想到了胜儿那日新染的发,想到了很多细枝末节,原来这家伙这些日子以来都在做这些。
      她满目萧然,哭到声嘶力竭:“为什么要拿自己的命去赌啊?为什么救了一晚上都救不回来?我好恨他为什么要这么对我?我和女儿以后该怎么办啊?”

      宋一舟张了张嘴,叶微微又蹲了下来,宽大的裙子在地上拖拽,女人的头皮被自己抓红了。
      他伸了伸手,最终决定一起蹲下来,靠在墙角,他望着虚空发呆。
      这一切是真实的吗?
      胜儿真的走了吗?
      不是在骗他吧?
      不可能吧?
      宋一舟闭了闭双眼,感觉浑身轻飘飘的,像踩在云端,没有一处是实地。

      叶微微哭完后重新冷静下来,看着他:“哦对了,他攒了一笔钱给你,留着给你们治病用。就算他现在活着,也肯定想拿给你应急。我应该尊重他的想法。”
      宋一舟努力地想发出声音,结果哑了一半:“他怎么……”

      “有一些话他一直都挺想对你说的,胜儿说,如果帆哥实在救不回来就算了,帆哥是个从小就知道自己是个活不长久的人,他很早就看透了。”叶微微说,“可你不一样。你得活下去,你的人生还长,你不能自甘堕落,你得过好自己的日子。”
      “因为你……”叶微微呜咽着,“因为你太苦了,他实在不想看着你再苦下去了,胜儿心疼你,你知道吗?大家都心疼你,可我们都不是神仙,我们连自己都帮不了。我到现在,都帮不了我自己。”
      “胜儿倒是走得好,丢下我一个人,我看不到希望,我没有他那么乐观,我不知道未来该怎么办……我什么都做不了……”

      女人沙哑破碎的声音渐渐远去,走廊只剩他一个活人。稀薄的阳光照耀大地,透过窗户那瞬像牢笼出现了久违的光束。
      宋一舟重心不稳地站了起来,一阵眩晕来过,他强撑着去掀开了白布。
      白布下的男人,闭着眼,苍白、憔悴、苦涩,细纹纵生,像被人砍伐的树木,失去了所有光泽。
      这是他的胜儿吗?
      为什么孤零零地躺在这里?
      为什么在冬天只穿了一件?
      好兄弟,你不冷吗?

      不久之后,宋一舟晚上打着哈欠被程欣白拉到了走廊,俩人坐在长椅上,她说:“微姐和孩子一起走了。”她眨着双眼,怕触及悲伤的地方,语气尽量平淡,“前天的事,一时没想通回去跳江了。”

      宋一舟一动不动,毫无波澜地目视前方。
      程欣白撇过头擦掉眼泪:“他们……他们……你不会也回去跳江吧?你不要做傻事啊。”
      宋一舟脸上没什么起伏,答了两个字:“不会。”
      程欣白怕吵到其他人,忍着哭声:“那就好,你可不能……不能再想不开了。”
      “不,她是想开了。”宋一舟站起身,“我要睡觉了,好累,让我休息一下吧。”

      他回到病床旁,宋帆睁开惺忪双眼,就那么平静地看着他。
      宋一舟望过去,冥冥之中觉得宋帆一定听见了什么,问:“哥,他们都走了,你也会走吗?”
      宋帆垂下眼眸,没法回答一个已知问题。
      他扯着难看的笑容,望着窗外的月亮:“你能活下去吗?”
      那声儿消失在空气里,宋帆无力地盯着天花板,过了一会儿,他的呼吸面罩中传出声音,说:“我们回去吧。”
      宋一舟疑惑:“回……回哪儿?”
      “回云水,北京的天……太冷了。”

      宋一舟答应着,灰白的眼珠中闪烁着兴奋的光芒:“好,我明天去买票,我们回家。”
      第二天一早,宋一舟忙不迭将棉袄穿好,一溜烟跑出了医院。
      北京的确大,车很多,每一条街都很繁华,来来往往到处都是人。他不舍得打车,反正附近也有火车站,跑过去没多远。等他在人群中挤着跟售票员要票时,身后的世界突然下雨了。
      天降暴雨,人人避之不及。
      宋一舟拿着票,讶然地走出几步。雨水拍打温热的脸颊,砸在脑袋上冰冰冷冷的,他望着这个庞大却陌生至极的世界,慢慢发觉,这场雨,和多年前那个夜晚分别时的雨一样大。

      哥,我们要回家了。
      我们终于要回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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