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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人之初,性本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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脚底有汹涌的暖意传来,热浪将我的身体从下到上融化出一个洞,一直贯穿到心脏。
那是我时隔两个月后,再一次走到沙滩上。
海浪一阵又一阵,仿佛无休无止地冲刷着沙砾。海潮声音不绝,传入我的耳中。
是阴沉的天,压抑的云,是隆隆雷声,大海咆哮发出的巨响,是撞击在礁石上,猛的窜起千层高的海潮。
我恍若回到了那一天,我能看到远处的海中一个小女孩奋力挣扎着,然后无休无尽的下坠。我眼睁睁看着大海将孩子吞没,直到看不见,风雨过后,风平浪静的大海,却又宁静的可怕,沉默的震耳欲聋。
脚底的沙砾在这一刻仿佛不再温暖,而是冰冷的,如同几乎凝固的海水。尖锐,刺痛,从掌心一直传到心口,我猛的向后退,直到摸到了身后奶奶的手。
“奶奶……”
我低声的喊了她一句,心有余悸,双腿几乎在打颤。
“傻姑娘,怕什么,你看不见,就大胆往前走,反正是沙滩,摔也摔不着的。”
奶奶甩开我的手,毫不留情的将我往前推,
“大胆往前走,你又不可能一辈子窝在这里。”
我抬起头,眼前的景象并未褪去。
大海又一次沸腾起来,叫嚣着变成一个人形,似乎要向我扑过来。
我一动都不敢动。
海水离我越来越近,仿佛下一刻就会将我再一次卷入,我会被它吞噬,最后融化在海水里,再也无法重聚,然后神魂俱散,变成海洋中的泡沫,再经过太阳一照升上天空,世上便再也寻不到我的一丝踪迹。
我知道,那就是死亡。
那个由海水组成的怪物一步一步向我走来,身后的沙滩都一并变成了墨蓝色的深渊,将沙子一并吞没。
“奶奶,我怕。”
“奶奶,我不想死。”
“奶奶,我又要掉到大海里去了……”
“奶奶……”
我再也忍不住,泪水吧嗒嗒嗒往下掉,我不知道那咸涩如海水一般的东西掉到沙滩上,会不会如大海一般将沙子融化掉。
我没有得到奶奶的回答,却仍然能感到她站在我身后,一直看着。
太阳烧灼着大地,我的身上早已被汗水和泪水浸湿,被太阳一烤,火辣辣的疼。
小小的女孩似乎连哭都不想哭了,暗道我了个锤子,这老太太真是狠心。
再抬起头时,那巨大的怪物仍然在步步向我逼近。庞大的身躯隐隐有遮天蔽日的趋势,透过模糊的泪眼,我看到的一切都是模糊的。
下一刻,那海水竟然在我面前四分五裂的解体了,融化在沙滩里,最后让我看清了,那是一地斑斓的贝壳。
一个女孩不知从哪里冒出来,即使看不清她的五官,我却能辨认出那是已经变成凤凰,在城里过着好日子的的林悦。
“小鱼崽子,怕什么?跟你闹着玩呢!”
她双手叉腰,朝我做了个鬼脸。
“这有什么好怕的,跟着我来!”
女孩把手伸给我,我迟疑了一下,往前迈出了一步。
脚底轻飘飘的,眼前的景象慢慢褪去,最后徒留一片黑暗,黑暗的尽头,是小到微不可见的一点光,女孩拉着我,朝那束光慢慢走过去。
但我知道,其实我什么都看不见……
风过林梢,树木的沙沙声被风送到耳边,像人的细语呢喃。
风在我的手掌中留下印记,手心微凉,如同触摸到了海边的水汽。
“勇敢点,往前走。”
那时我手脚瑟缩着,放不开,被恐惧牢牢的钉在沙滩上,想哭,对着他们说:
“我怕……”
而当我终于迈向大城市,从一座孤岛踏上了大陆的边缘时,我却再一次停下了脚步,走过了那么多凶险未卜的路,经历了那么多孤助无缘的时刻,还会怕吗?
站在火车站门口,人还从我面前流过,亦如那潮起潮落,有风呼呼的灌下来,我突然想起了那个在沙滩上一手拿着导盲棍,一手往前伸的孩子。只是那个时候,再也不会有人在我耳边轻声说:“别怕……”
命运交叠,我又一次站在了自己疆域的边界,眺望更广阔的人间。
要成为一个勇敢的人不容易,但我不再回去,害怕探寻这个世界的边界,我真正害怕的是被这个世界抛弃在原地。
然而那时的我,并不知道……
珊瑚似乎知道自己可以去镇上了,兴奋的汪汪叫着,摇着尾巴,迫不及待的往前冲,我死死拽着皮带,才没有让它跑开。
面前是熟悉而又陌生的一条路,很长很长的路,尽管我曾经走过很多次,但现在一切熟悉的事物都开始背叛我。
我遭受着世间万物的众叛亲离,即使是路中央一块小石头也能让我摔得鼻青脸肿。
那是我居住在黑暗里的第5个月。
“走了,去上学了。”
老太太扯着一如既往的大嗓门来掀我被子。
“我都瞎了,还能看得见书?”
“瞎了有什么关系,你又不是聋子,过去听听,把几本那啥的盲文书也带着。”
奶奶絮絮叨叨。
“我昨天已经陪你走过一次了,今天你自己走,我那几个牌友斗地主3缺1呢。”
我撇了撇嘴。她老人家就是好几天没去棋牌室,憋得慌了,偏偏自己是个菜鸟,但还是迫不及待要去给那些老头老太送钱。
“赶紧走。”
奶奶扛着一根扫帚把我扫地出门。
我长叹一口气,拿着导盲棍又在木门上敲了敲,发出咚咚的声音,然后转头就走。
从家里到村口的这段路,我已经熟的不能再熟,都能跑起来,然而出了村口,就像一条原本在鱼缸里逍遥快活,自以为能主宰世界的鱼,一下子掉入了大海中。
我用棍子试着探了一圈,碰到了村口立着的石墩子,确定了应该往左前方走。
珊瑚自从被奶奶拿着小木棍半是吓唬半是真打的教训了一顿后,现在乖的仿佛已经不再是只狗。它乖乖的往前走,虽然此时我也不太相信,暗自怀疑这家伙会不会恩将仇报,把我带到坑里去,毕竟珊瑚这家伙记仇。
我记得珊瑚刚被捡回来还没两个月的时候,它被邻居刘奶奶的孙子拿着小木棍追了一条街,跑回来直接累得气喘吁吁,瘫软在地上,被我笑着说是个怂包。结果第2天,记仇的小东西立马摇着尾巴,登了刘奶奶家门,把那小娃娃的裤子给偷了出来,偏偏偷的还是人家小娃娃最喜欢的一条裤子。那天晚上,刘家娃娃的哭声响到了半夜。
现在我奶奶的仇算到我头上,也算是一个父债子偿。
珊瑚今天却格外听话,走的既不快也不慢,还不时停下来摇摇尾巴。我掂量掂量左手拿着的木棍,上面似乎系了个什么东西。
风从前面急急的跑过来,连带着将一股肉香送到我的鼻子里,我这才恍然大悟,原来还是美食的妙招。
难怪有钱能使鬼推磨,有肉能使狗说话嘛!
搞这半天,珊瑚是为了吃的才乖乖走的。
琢磨透了原理,我也得到了要领,想要往左走,就把那木棍往左偏一点,想要往右走,就往右边一点。木棍前面的肉甩来甩去,珊瑚几乎走起了猫步,我也在路上走的七歪八扭。
一辆摩托车从旁边飞驰而过,车上的人骂骂咧咧丢下一句话,在风里传远了,只能隐约听到几个字:
“你他妈的走路不看路啊……”
我的脚步猛的一顿,珊瑚似乎也听懂了,汪汪的狂叫几声。
没过多久,前面突然传来了砰的一声。我被吓了一跳,前面却传来了那个人颤颤巍巍的求救声:
“小妹妹,来帮个忙呗,我摩托车掉沟里了……”
我努力忍住让自己的嘴角没有上扬,目不斜视的往前走。
“小妹妹……”
那男人似乎费了很大的力气,都没有能够把摩托车从泥坑里拔出来。
我想了想,还是停下脚步:
“但是叔叔,我看不见怎么帮你?”
“你把你狗借我用一下。”
我点了点头,将手中的绳子交出去。
珊瑚汪的又是一声。
扑通一声,男人却掉进了泥沟。
即使我看不见,现在也能想象出面前的男人有多狼狈。
好样的,珊瑚!
“叔叔,我还要去上学,要迟到了。”
我装作一本正经的样子,伸手想要把绳子拿回来。
男人骂骂咧咧,拍打自己身上的泥土:
“你这狗崽子,怎么上来还扑人呢。”
“叔叔,我家狗很热情的,他只是看到你太激动了。”
男人猛的一跺脚,把绳子甩给我:
“去去去,一边去!真晦气……”
山路七弯八拐,路边还是臭乎乎的泥沟,我想,万一我自己绕不回来了怎么办,毕竟狗自始至终都是狗,靠谱吗?
但经过这次,完美的证明了,狗有的时候比人还靠谱。
我走到了这里,听到了小贩们的吆喝声,路上的人变多了,我不得不靠着边上走。
终于,我摸到了小学校旁边立着的木牌,我长舒了一口气,心脏砰砰直跳。
心中却有一丝骄傲和自豪慢慢泛滥。
我把珊瑚拴在旁边的电线杆上,拍了拍它的脑袋:
“等我啊。”
我听见秋风在夜间穿梭的声音,携带着片片枯黄的叶,飘零着落到地上。
落叶无根,任凭风吹着从街的这一头到那一头,像无家可归的孩子。
秋天的太阳也不像夏天那么焦灼,暖融融的。我想,此时的天空必然是湛蓝一片,如果我抬头能看见的话,应该能见到几只大雁划过天际,在云层中穿梭,亦如大海上飘着片片白帆。
3
“喂,小瞎子,给我倒杯水。”
胖乎乎的王大勇像个八爪鱼一样拦在教室的走廊中间,他的一群小弟四散开来把我围住。
“小瞎子,快去!”
他们七嘴八舌的叫嚣着,我皱了皱眉,想绕开,手中的导盲棍却被王大勇一把抢了过去。
手心处一下子空空荡荡,我再也没有什么可以抓住了。
在海中沉浮的人失去了他头顶的最后一根稻草,从此沉沉浮浮,再也无法掌控命运的恐惧感从心底瞬间席卷而来。
“喂,听到没有?你不会还是个聋子吧!”
王大勇把我那根棍子握在手心,一下又一下拍击手掌,最后似乎实在不耐烦了,将棍子拎在手里,戳了戳我的肩膀,我猛地向后退了一步,然后一屁股坐在地上。
“不去,你把导盲棍还给我。”
我咬着自己的下嘴唇,几乎要咬出血来,过了好久,才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身体却先软了,不由自主的打颤。
“哎,这小瞎子还不听话!”
王大勇阴阳怪气。
“你这是欺负同学,我要告诉老师去。”
“我跟小瞎子可不是同学!”
我将自己缩成一团,一动也不敢动。
王大勇拿导盲棍一下又一下的捅着我的肩头,我咬紧牙关,眼眶里涩涩的。
虚无缥缈的黑暗里是深不可见的密林,风声卷过,如同野兽的咆哮,小小的女孩。蹲坐在林间小小的空地上。
野兽巨大的黑影从四面慢慢逼近,仿佛下一刻就会将女孩吞噬掉。
“别怕,我们一个村子的,以后我罩着你。”
“有我在,你绝对不会吃亏的。”
“你还是不是个人?会不会反抗?别人要欺负你,跟你乖不乖,顺不顺从,一点关系都没有!”
漆黑的云层遮住月亮,密林中的野兽步步逼近,咆哮声不绝于耳。
“不愿意是吧!”
王大勇把棍子丢在一边,招呼他的小弟们,
“把小瞎子给我抓起来!”
男生一拥而上,有的按住我的手,有的按住我的脚,我整个人被掀翻在地。
“你们欺负女生,臭不要脸!”
似乎已经知道自己死到临头,我的胆子一下子大了起来,抱着必死的决心骂了回去,心中隐隐有了革命烈士从容就义的自豪感。
“你又不是老子媳妇!”
王大勇粗俗地骂了一句,
“给我翻翻他的兜,看看有没有钱什么的,搜出来我们平分!”
他的小弟们七手八脚的翻我口袋。
但是碰巧了,我奶奶这么一个抠门的人,怎么可能给我零花钱呢?我的兜里要是有一毛钱都是个奇迹!
几双小手扯着我的衣服,我不由觉得有些痒,在挣扎之余还笑了起来。
“大哥,什么都没有,她还笑!”
一个男生理直气壮的去给他们的老大做报告。
我听出来了,那是田七的声音。
“不知好歹。”
王大勇骂了一句,然后亲自上阵。
“剪刀拿来。”
我暗道完了,这不就是电视剧里的凶杀案吗?奶奶先前听的小剧,个个都是杀人灭口的剧本。
王大勇一把薅住我的头发,我一边哭一边大叫:
“你一点都不懂怜香惜玉!到时候娶不到媳妇!”
王大勇哪管这些,毫不留情的剪下我的一缕头发,一边剪一边骂骂咧咧:
“你这小瞎子,以前还有那林霸王罩着你,现在她死了,我看谁来帮你!林悦那家伙欺负了我们这么久,还不得拿你出出气!”
我浑身抖了两抖,带着哭腔反驳他:
“没有!林悦跟他小姑去城里了,等她回来了,一定还要收拾你!”
“去城里?”
王大勇和他的小弟们哈哈大笑,
“你这个小傻子还怪可怜的,她死了!掉海里淹死了!”
老师走进教室,看到的是坐的整整齐齐的同学们和蹲坐在走廊中间暗自流泪的我,她敲了敲讲台。
“沈渝,上课了,没听到铃声吗?赶紧回到座位上去!”
我想她应该看到了我被剪断了的头发,却什么都没有说。
我跪在地上,膝盖不知什么时候磨破了,一动就生疼。我在地上摸索着自己的导盲棍,却摸到了大把大把被他们剪下来的头发。
我把那些头发紧紧攥在手心里,黑色短小的发丝从我的指缝间掉下去,手心里的抓的越紧,扎的越疼……
我摸到那根棍子,支撑着站起来,慢慢往教室后面走。
我听到了王大勇和他的几个小弟们在下面窃窃私语,似乎在笑着。
再侧耳细听,教室里又什么声音都没有。
“我们开始上课,把课本翻到第28页……”
我坐在最后面的那张位子上,手摸索着翻开奶奶买的那本盲人课本,上面的字都是凸起的,一个个小疙瘩,像那一条磕磕绊绊,坑坑洼洼的小路,一直延伸到奶奶口中的——“外面的世界”。
“跟着我念,人之初,性本善……”
老师拿着粉笔头在黑板上写字,很用力,敲的黑板啪啪响。
我突然想起奶奶曾经说过的话:
“小孩子的心就跟那海水的颜色一样,透亮亮的,小娃娃能有什么坏心思……”
那时候的我,很相信这句话呢。
秋声簌簌,风从耳边掠过,一刻不停的奔向远方。
我回到家时奶奶不在,估计她还在那个硝烟四起的棋牌室。
珊瑚好像一整天都乖乖的待在学校门口的电线杆旁,我从柜子里拿出了一些剩饭剩菜,推到珊瑚面前:
“你饿了吧。”
珊瑚汪汪叫了两声,像是在回答。
我坐在床边,手拿起了床头柜上的一面小镜子,手指抚过冰冷而又光滑的镜面,此时的我应该很丑,脸上一定脏兮兮的,头发肯定被剪的七零八落,乱的不像样。
我并没有哭,心中的委屈经过半天时间的消磨早已一无所踪。
奶奶回来后该怎么跟她说呢?我想。
落叶掩盖了地上的坑坑洼洼,面对着别人打翻的酒,女孩选择努力的将地板擦干净,边擦边哭。
“你这头发怎么回事?”
奶奶回来时不知是几点,我坐在床上,手里捧着那本盲文书,安然自若的笑着:
“没怎么回事,我自己剪的。”
“你没事剪自己头发做什么?”
我的手紧紧握住书,努力让自己的声音不再颤抖:
“因为……我想要留短发……我觉得短的好看……”
“那剪下来的呢?头发可以卖钱哩。”
奶奶竟然没有生气,我觉得自己应该搪塞过去了。
“丢了。”
我回答的斩钉截铁。
奶奶很长时间没有说话。沉默弥漫在房间里,让人几乎窒息,我怯生生的开口,小心翼翼问她:
“奶奶,这样子不好看吗?”
“好看。”
奶奶只回答了两个字,又过了一会儿,她拿起剪刀:
“我帮你修一修。”
我又一次听到的剪刀剪断头发的咔嚓声,我感受到发丝落到了我的背上,蹭了蹭,又落到床上。
心里说不上是什么感受,像有无数只小虫子在上面爬,酸酸涩涩的。
我没有再哭出来,因为眼泪好像已经没有了。
委屈就像喉咙里吞进了尖锐的玻璃碎片,满嘴的血,却吐不出来。
如果那天太阳没有被云层遮住的话,我猜,那应该是一轮带血的夕阳,被海平线割的支离破碎……
“你看,今天奶奶去了林家一趟,那小丫头给你来信了。”
奶奶把一双皱皱巴巴的纸递到我手上,笑呵呵的,难得温柔。
“奶奶念给你听听?”
我既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
奶奶带上了床头的老花镜,拿着纸,断断续续念了起来。
“小鱼崽子,现在我到大城市里去了,外面很好,很漂亮。你要勇敢一点,被别人欺负了要还回去,好好学习,我在外面等你……”
奶奶苍老的声音讲述着孩童特有的真挚的话语,我听的入迷,仿佛真的是林悦划破时空,在远方的某个地方给我捎来了这么一段话。
“你要好好学习,快点长大,一定要走出来……”
我突然很庆幸自己看不到。
昔日的女孩在远方回头,如大海的浪潮一般慢慢远去。
“你看,林家丫头还记着你呢,你现在好好学,等到长大了离开小渔村去了大城市自然还能再见到的……”
奶奶的声音拉的很长,请等丰富的快要溢出来,念完了鼓掌,
“我就说这丫头有出息吧,前途无量!”
我出神的听着,嘴角勉强的勾出一个笑:
“还以为有什么了不起的东西,普普通通,无非就是要让我好好学习,天天向上,努力活下去。”
“什么叫普普通通?这是人家的一个心意!”
奶奶拍了拍我的后背。
院子里晾着新抓来的鱼,还没有干透的海水沿着鱼鳞一滴一滴往下滑,像滚落的几行泪。
奶奶将纸叠好,藏进柜子里,拍了拍了我。
“别哭,别哭,不就是好朋友去城里了嘛,人生有离别很正常,奶奶也带你去城里,奶奶不会丢下你……”
秋天的风把天上的云吹成絮状,像海里面的层层浪涛,一片一片没有规则的形状。
风中有牡蛎饼和烤鱿鱼的味道,混着咸咸的海的气息飘过来。远处有汽笛的声音隐隐约约的响起,大海茫茫,船的航程不见尽头。
潮间带伸缩,将一些东西遗落在沙滩上。
在这么一个秋日的午后,小小院子里的女孩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哭。
泪水像茫茫大海上突然掠过的白色海鸥,无数个浪花汇聚到它的身上。
女孩紧紧攥着被子,眼泪一直流一直流,多到能够汇聚成一条小小的溪河,一直延伸到遥远的城中去。
那时我多么痛恨自己,因为我知道的太多了。
心脏的左边和右边同时开始挖掘,在这一刻,两端挖通。长长的隧道贯穿整个心脏,秋季的风穿梭于其间,带来海水咸咸的气息,把那个洞腐蚀的越来越大。
我知道那封信是假的。
我知道奶奶不认识字,根本不会读。
我也知道,那个曾经张扬跋扈的女孩再也不会回来。
我知道,她死了……
“人之初,性本善……”
老师敲着棍子,在讲台上自顾自的讲。孩子们的读书声在教室里响得此起彼伏。
这是我第几天来上学,已经记不清了,老师不会盲文,镇上的大部分人都不会。坐在教室里对我来说并没有多大的意义,奶奶却固执的认为来了学校就能念书,就能有出息。
没有人会知道,我一次次的被王大勇他们逼到墙角,一次次的反抗,一次次的失望,一次次的麻木。
他们抢走我的导盲棍,笑着跳着,叫我小瞎子。
我跟着他们一起笑,张大着嘴,笑到浑身颤抖,最后也连眼泪都要流出来。
那群孩子呆呆的看着我,过了一会儿,一哄而散。
我的脸上还带着笑,因为我知道,笑着笑着,他们就怕了。
在我学回到学校的两个月后,老师突然把我叫到办公室。她拉着我的手,放到那本盲文书上,让我一个一个字的摸过去,一边摸一边告诉我,这是什么字。
我努力的去记,然后拿着小签子,一个一个的戳洞。
我慢慢认识了那些东西。
几个月后的一天,我正在读着一本书,突然就遇到了老师课上重复了好几遍的那几个字——“人之初,性本善……”
我拿起一边的竹签,在泡沫板上重重的戳下去。
我写的是:“人之初,性本恶……”
奶奶说,刚出生孩子的心就像海水一样,是透明干净的蓝色。我还会继续相信吗?没有理由。
有些东西自己知道就好了,没必要再说出来。
那时的我,已经12岁了。
过去的一切似乎都已经不重要了,我能读,能写,可以像一个正常人一样在沙滩上漫步,捡贝壳。
我觉得日子会这样一直持续下去,平平淡淡,像奶奶煮的那锅热的咕嘟咕嘟冒泡的粥。
每天清晨的雾把世界浸泡的如同灰尘尘的海,路边瘦瘦高高的电线杆是船的桅杆,我生活在一艘没有灯光的巨轮之上,迎接着大风大浪。
我说:“奶奶,我不上学了,你让我去学推拿吧,可以帮你挣钱。”
奶奶摇头,抄起一旁的竹竿就追着打:
“小鱼崽子,我辛辛苦苦帮人家补鱼网,供你上了6年学,说不念就不念了?我的钱直接打水漂?你有本事先把你今年的压岁钱拿出来还我!”
我抱头鼠窜,沿着熟悉的道路向前奔跑,不知被奶奶追杀过多少次,我甚至都可以不用导盲棍,健步如飞。
就这样,我上了初中。
走上了另外一条路,我告诉自己,要重新开始。
老天爷似乎听到了,还真的让我重新开始了,代价就是,又抢走了我身边的一样东西。
8月的那一天下着大雨,风趁虚而入,从教室的镂空处钻进来,风里有大海那种咸涩而又悠远的香。
我从教室里出来时,其他人都已经走光了,校园里空空荡荡。
我走向校门口的电线杆,珊瑚应该就在那里等着我,然后和我一起回家。
大雨滂沱,奶奶今天早上信誓旦旦的说不会下雨,我也没有拿伞,雨水将发丝打湿,顺着脸颊滑下,我却走得不急不缓,怀抱着一种鸵鸟的心理:往前跑是淋雨,慢慢走还是淋雨,那还不如省点力气。
校门口空空荡荡,连声狗叫都没听见。
我的手上上下下摸着浸满雨水的电线杆,愣是没有摸到拴着珊瑚的绳子。
“珊瑚!”
我叫着它的名字,声音被雨水淹没,没有得到任何答案。
空空荡荡的街道,所有人都关上了家中的门和窗,躲在温暖而又干燥的屋子里。
雨水变的冰凉,在茫茫天地间结成一道透明而又虚无缥缈的帘子,模模糊糊,再没有什么其他的声音了。
那天我一个人走着回家,身后拖了长长的影子,在雨幕里走得毅然从容。
雨水滴答,新修的水泥路,面上发出了很燥热的焦灼,气息又被雨水冲刷的一干二净。
我的心灰蒙蒙的,形同雨天。
“奶奶,珊瑚不见了。”
等到奶奶回来时,已是深夜,我告诉她这件事,语气却是连自己都没想到的平淡。
奶奶也没有惊讶,应了一声,转身去厨房。
“奶奶,它是死了吧?”
我问,厨房里炒菜的声音传来,火苗呲的一声,舔舐着黝黑的锅底,厨房里飘来了浓烟,我呛的咳嗽起来,顾不了许多,就往门外跑,大声喊:
“奶奶,您悠着点,别把厨房炸了!”
她老人家最近烧菜的风格凭心情而定,非常玄妙。
心情好了,口味偏甜,心情不好便咸的咽不下去。每天吃饭拿起勺子都跟开盲盒一样,鬼知道奶奶今天又要出什么幺蛾子。
不过今天的晚饭格外香,竟然还有肉。我吃的满嘴流油,还不忘问奶奶:
“奶奶今天你打牌赚到钱了?竟然还会买肉!”
“我手艺不错吧,这道菜是今天刚跟隔壁刘奶奶学的……”
“那这是什么肉啊?”
我又往嘴里塞了一块,津津有味。
“狗肉。”
这两个字奶奶说的毫无感情,从我左耳朵进右耳朵出,差点一点痕迹都没留下。
“嗯……好……”
我应付着,正准备再夹一块才后知后觉反应过来,丢了筷子,啪的一巴掌拍在桌子上:
“狗肉?奶奶你不会把珊瑚……”
“叫什么叫,大惊小怪!”
奶奶悠然自得的吃饭,
“刘奶奶送我的,没花钱。”
老太太很得意。
“我把咱家的船借给他们家一周,他们送我一斤肉,够意思吧。”
“那珊瑚到底去哪了?”
我不放心,接着问。
奶奶扎吧着嘴,咕嘟咕嘟喝了一碗汤,长长的叹出一口气:
“都老了,身子一天不如一天了……”
她站起身,
“还是要多出去走走,跟同龄人锻炼锻炼。”
“奶奶你去哪?”
“社交娱乐场所。”
我大无语,心里暗道好拉风一老太太,每天逍遥自在,回来烧顿饭就走人,碗还得让我一个瞎子洗。
我收拾起桌上的碗筷,生无可恋的端去厨房。
珊瑚死了,老死了。
狗的年龄原本比人就短了许多,珊瑚的年龄换算到人类,已经算是个高龄老者了,它也算是寿终正寝。
这是我第2次失去,却已没有了先前的撕心裂肺,心里是一阵淡淡的雾笼罩,苦涩到哭不出来。
每个在身边停留过的人,最终都会离去的,就像大海永远也挽留不住自己的一滴水,只能任由着它被太阳摄取,飞向天空。
那么第2次离别,已经发生了……
“小鱼崽子,你说长大究竟要多久?会不会我们一夜之间就长大了?”
“不会吧,长大应该很慢很慢。”
“那如果在你还没有长大的那一天,我不在你身边了,你会干什么?”
我坐在礁石上,手指向大海的尽头,远的不能再远的地方:
“我会去到世界的尽头。”
“然后呢?”
“奶奶说那边有一座钟塔,我会敲钟,你听到了,就会回头来看我。”
海上的风浪永不停止,是什么一直想放开却放不开?是什么一直想挽留却留不住?
大海知道答案,却永远不会说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