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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不死的女孩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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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天,我坐在沙滩上,任由着海风拂过我的发丝。
我看着躲在沙堆里,往外冒泡泡的小螃蟹。它慢吞吞的从沙子里钻出来,向我靠近,靠近时却又挥舞着两个大钳子,张牙舞爪。
我突然觉得这只螃蟹跟林悦很像。
这么久了,我仍然分不清她是敌是友。因为林悦永远是骂我骂的最凶的那一个,但同时又是会在别人欺负我时,还击的最凶的那一个。
珊瑚摇着尾巴向我跑过来,后面跟着林悦。
珊瑚是一条不知什么品种的狗,两个月前被奶奶拎着脖子后面的皮带回了家里,那时它浑身湿漉漉的,好看不到哪里去。
然而我跟林悦都把这只狗视为珍宝,毕竟我们这个村里没有一家人养狗。
但因为这件事,林悦威胁我的条件又多了一条:“小鱼崽子,你再闹我就去你家把珊瑚偷过来!”
我不禁很是感慨,在这个女孩的压迫欺负下,我已经在学校里过了一年多了。
这真是他妈的不容易了!
珊瑚汪汪叫着,对着张牙舞爪的小螃蟹就是一顿咬,小螃蟹吓得头一缩,又重新钻回了沙子里。
“哎,小鱼崽子,你奶奶让我给你传个话。”
林悦也一屁股坐在我旁边。
“她让你晚上去给他送个饭。”
“送什么啊?粥,面条,还是馄饨?”
对于送饭这个行当,我已经熟门熟路,毕竟奶奶最近开始如火如荼的痴迷打牌,隐隐有彻夜不归的感觉。
“她老人家没说。”
林悦摊了摊手。
我拎着盛了面条的小桶过去的时候,那棋牌室里还隐隐传出了我奶奶的大嗓门。
“顺子!”
“王炸!”
“我三带一有人要吗?”
推开门进去,里面一群大爷大妈,叔叔阿姨围着棋牌桌,热气哄哄的。
打眼望一下,我奶奶竟然是里面年龄最老的那一个,然而也是牌技最烂,叫声最大的那一个。
我沿路过去时顺便瞄了几眼其他人的牌,瞄到我奶奶那,差点没笑抽。
奶奶已经把大牌全甩完了,手上一对梅花三,一个方块六,还有一个红桃四。
我把小桶放在一边,不动声色转身正准备离开,奶奶却叫住了我:
“晚上早点回去,别我到家了,你还没到。”
在嘈杂的棋牌室里,我并听不太清,回过头去扮个鬼脸:
“奶奶,你是又菜又爱玩。”
不想她老人家的听力竟然比我还好,听到这话脸板了起来:
“去你娘的又菜又爱玩!小赤佬!”
我转身就跑,生怕她一记飞牌扔过来。
奶奶扔东西很有一招,几乎百发百中,而这手艺正是因为我才练出来的。
从刚开始的扔筷子到后来的扔本子,最后变成飞牌。让人怀疑她老人家年轻时该不会是个投壶运动员……
“退潮了,我们去捡贝壳吧。”。
林悦见我回来,提议道
我摇摇头,瘫在沙滩上,不想那沙子被那照了一天的太阳烤得跟个火炉似的,又把我烫的立马爬起来:
“不去,之前每次捡的都被你独吞了。”
林悦摇头晃脑:
“这一次保证不吞你的。”
说完了,她转身,举起三根手指,对着已经钻到沙子里的小螃蟹,就开始发誓:
“我林悦要是今天拿了你小鱼崽子一块贝壳,就天打雷劈!”
一旁的珊瑚,汪的叫了一声,把头拧过去。
我摊了摊手:“你看,珊瑚都不信。”
事实证明,老天爷也不信。
10分钟不到,头顶的天空就开始乌云密布。灰色一层一层涌起来,有气吞山河之势。
我仰头看着,气息不由得急促起来。
“要下雨了。”
林悦说。
“我们回家吗?”
我问她。
林悦笑着耸了耸肩,毫不在意:“回去个什么呀?回去了被我妈指使来指使去,被我爸打打骂骂。”
我没有说话,只是觉得在这么一刹那间,那天上的云层更厚了,像一块铁板,一寸一寸压下来,仿佛下一刻就可以触到村子里房子的屋脊,将房子整个压塌。
“我们去礁石上看看吧。”
我提议道。
“去你个球!你不要命啦?大海会吃人的!”
林悦暴躁的抓起一块贝壳丢进海里。
我摇摇头,表示自己的怀疑。
如果那时我还没有上学,我可能会轻而易举的相信,但是现在我也是上了一年学的,人了肚子里好歹有点墨水,当然知道大海绝对不会吃人。
风在海和天空之间横冲直撞着,海浪拖着长长的尾巴,哀哀打旋,似是最后的悲鸣。
两个女孩坐在沙滩上最高的礁石一角,恍若间我成为了可以主宰这片大海的神灵。
我俯视着这片海域,心脏激烈的跳动着。脑海中有什么记忆的碎片划过,却又记不清。
我突然想到了老师上课时讲的一个话题,问林悦:
“大海会死吗?”
林悦那时正看着礁石凹陷处,一个小水洼中垂死挣扎的鱼,听闻抬起头,想了一想,说:“应该会吧,反正我们人会死,鱼会死,那大海应该也会死。”
那大海的寿命有多长呢……我想,如果永恒的生命有一个期限,那应该是……一万年。
风开始肆无忌惮地拨弄着海浪,波浪破碎时,如同玻璃一般向后划去,然后了无踪迹。被风吹起的浪总能达到一个最高处,然后轰然而下,上面布满了的斑驳的白色泡沫,也在那一刻随之消失不见。
大海在风的怂恿下似乎慢慢变成难以对付而又狡诈的东西。
“林悦,那我们会死吗?”
“你脑子抽了!问我这个干嘛?肯定会啊!”
“但是我希望我……”
林悦上来,一把捂住我的嘴,仿佛知道我后面要说什么似的,她挑着眉:
“赶紧说呸呸呸,乌鸦嘴,不吉利。”
我从她的手中逃脱出来,礁石坑坑洼洼,有点硌屁股,我站起来,在那一瞬,仿佛又升高了。
一道闪电划过天幕,仿佛要将那黑压压的云层撕裂一般,亮光一下子充满了整个空间,海墙在一寸一寸的长高,被风挟带着,仿佛能冲破云端。
我看到面前一幕海墙直直的竖了起来,然后吐出千万的丝,没入大海。
林悦也站了起来,拉起我:
“回去吧,快要下雨了。”
我本来站的好好的,被她一拽,踉跄了一下,摔了下去,还没来得及哭,就听见了礁石崩裂的声音,随后身后的一角开始下坠,无休无止的下坠,我一下子到了一个失重的空间,灵魂跟身体脱离了。
直到身体没入了冰凉彻骨的海水,我才反应过来,我稀里糊涂的掉进了海里。
那是一个狂躁的雨天。
浓绿色的海潮打着漩涡,恍若巨大的哀章,除了远处海面上一艘孤零零的货船,海上什么都看不到。
而那艘货船的甲板上似乎有个男人站着,向着这边摇摇挥手。
雨水铺天盖地而下,仿佛海和天在这一刻相连了。海水倒灌,直上云霄,再化作雨水,砸落人间。
那艘船在海中摇摇晃晃的向前,仿佛风浪中极渺小的一个点。
我听到船上有人在喊:“风太大了,控制不住了!”
“漏水了,漏水了!”
甲板上的男人始终一动未动,一直眺望着岸的方向。
船身倾斜侧翻,船上人们惊恐的呼叫声传来,却又被雨声和雷声掩盖的一干二净。
下一秒,浪淘铺天盖地而下,一道闪电划破空而来,刺眼的白光,照亮了深蓝的海水,连雨丝的轮廓也被照亮了。
只是一刹那,光线消失,等到海面略微平静下来时,只能看到上面飘荡着破碎的木板,雨还在下,而大海似乎因为吞没了一艘船而平静了下来,心满意足的归于寂静。
我眼睁睁看着船连带着那男人的身影没入大海。
奶奶的声音响在耳畔:
“你爹出了海……就没再回来过……”
同样是一个雨夜。
我记得那天的屋子里有一堆火苗熊熊燃烧着,将炉子照得通红,屋子里暖融融的。
一个女人坐在旁边看了我很长时间。
我当时在装睡,却又不敢睁开眼睛,妈妈经常跟我说,到点了就要乖乖睡觉,不然会有海妖过来把人吃掉。
我那时想,海妖真厉害,竟然还能变成一个人的模样,还能有跟我妈妈一样的气息。
我不敢睁开眼睛,也不敢看,我能感觉到有冰凉的东西落在我的手背上,过了一会儿,当我再一次偷偷探出手去摸床的时候,床边已空无一人,唯独有凹陷的一块,床垫塌了下去,仍然是温热的。
又过了一会儿,我睁开眼。
屋子里暗了下来,微弱的光线里,我看到奶奶背对着我坐着,她看着外面,那个风雨飘摇的夜。
第2天我跑遍了整个小渔村,想要告诉妈妈,昨天晚上海妖好像来了,但我却没有找到她,之后千千万万个日夜里,我每天都在重复着寻找,却再也找不到了。
儿时的记忆在慢慢远去,如同大海上的礁石被海水一遍遍地冲刷,最后磨平棱角,我终于停止了寻找和等待。
之后在每一个寂静的夜里,我睁着眼,盼望着那个有着妈妈气息的海妖,能够再出现一次……
“奶奶,妈妈会不会被海妖抓走了?”
我有一次哭着问奶奶,像是做错了事一样,把那个雨夜的一切都坦白了,
“那天晚上我没有睡着,我在装睡,是不是被海妖发现了,他就把妈妈带走了……”
奶奶摇摇头。
而现在,我清楚的知道这个世界上没有海妖,但是有像妖一样,说走就走的人……
我从礁石上跌下去,跌进一片冰凉,跌进无尽的黑暗,恍惚间我听到了有人在叫我,是林悦吧。
心里没有恐惧蔓延,我最后一次天真的觉得,是不是因为妈妈想我了,就让海妖过来把我带走?
我不怕大海,也不怕死亡,但是我怕妈妈不要我了,丢下我了,把我忘了……
我在海水里睁着眼,冰凉刺骨的水让我的眼眶生疼,我仰起头,几乎分辨不清眼前的景物,只能见到一片虚无缥缈的蓝色。
漩流在我的四周汹涌奔腾,将我裹挟着压向更深的海底。
我的身体不受控制的开始挣扎,人越挣扎就往下掉的越快。
突然,眼前的虚无中出现了一张人脸,我浑身一颤,随后模模糊糊看清了那是林悦的脸。
我张了张嘴,海水却更加汹涌的灌入我的口腔,大口咸涩的海水,把想要说的字眼全部压回口中,喉咙开始剧烈的收缩,火辣辣的疼,海水流过的地方不再是冰凉的,而是灼热的,仿佛下一秒就要燃烧。
我努力睁开眼睛,看到从自己鼻子里,嘴里吐出的气泡缓缓上升,最后消失。
失重,压迫,撕裂,埋葬……
似乎到了这一刻,我才真正体会到了恐惧,是从心底中升腾出来的黑色烟雾,蔓延至四肢百骸,无尽的包裹,如这海水一般将你的心灵一寸寸的撕裂,溶解。
第1次,我开始害怕这片大海了。
一双手拽住了我的胳膊,我感到身体轻微的上浮了一下,然后又有不可避免的向下坠落的趋势。
眼前早已模糊的看不清东西,但我能感到有人在我的身边。
那个人绕到了我的身后,抓住我,抵在我的后背上,用力的一推。
背部受到了剧烈的冲击之后,我向上而去,这个运动似乎是极快速的,我能感觉到有什么坚硬的东西擦过我的脸颊,似乎有什么滚烫的东西流出来,双眼不可抑制的剧痛。
我离海面越来越近,终于我露了出来。
久违的空气再一次灌入鼻腔,哪怕只是极短暂的一瞬,也足够让人得到片刻的喘息。
我晕了过去。
再也没有什么其他的记忆了。
之后我身处一片黑暗,却不是虚无缥缈的黑暗,我仿佛在一个隧道之中,不断的向前,向前。速度快的惊人,如同我正乘着一辆正在高速行驶的火车,马不停蹄,然而自己的身体却被抛在了后面,怎么也跟不上。
这种感觉很奇怪,从刚开始的慌张过后,唯剩下了一片死寂一般的安宁。适应了这高速的运动后,我如同踩在了云端,轻飘飘的,像要飞起来。
“这命也说不准呢……”
“可怜了林家丫头……都说她命太薄了……”
“你们家的怎么样了?醒了没……”
“唉……”
耳边似乎有一群麻雀叽叽喳喳的叫,却听不太清楚,我努力的竖起耳朵,然后费了九牛二虎之力辨认出来,那是奶奶和村里其他几个老人的声音。
我还活着。
那林悦呢?
我张了张嘴想要问奶奶,却发不出一点声音。
此时我才发现,我的手脚都动弹不得,如同那已经不是我自己的了。
那么我现在在哪儿?我努力嗅了嗅被子的味道,嗯,应该就是在家里面了吧。
我感到自己在不断向上,如同在海里有一个人推我那样,往上浮,不停的往上浮。直到我感觉自己的鼻子要顶到屋顶的时候,我猛然间醒了。
说醒了也不算,只能说我重新回到了自己的身体里。
我动了动手脚。
幸好,没有残废。
但是我的眼前仍然是黑暗一片。
奶奶真是抠门,大晚上的连个灯也不点了,亏的家里面还有几位老人在坐着,就为了这么点灯钱,至于吗?
我轻轻在床上摸索着,到枕头底下时,摸到了一张纸,似乎是一张叠好的符纸。
真奇怪,奶奶从来不信邪的,家里怎么会有这个东西?
一叠软趴趴的纸,也不像过年时收到的压岁钱压在枕头底下,那是什么呢?
我开口想要问,却有一个声音惊奇的传来:
“小渝动了一下了,你们家丫头醒了!我就说吧,这符纸铁定有用。”
这似乎是隔壁刘奶奶的声音。
“行了,走吧,走吧。别整天闲着没事就来我家逛。”
奶奶突然开始赶人。
木门关上的声音亲耳可闻,砰的一声,屋子里似乎一下子安静了下来,却仍是黑漆漆的一片。
我在黑暗中睁着眼。
床边凹下去一块,奶奶在我身边坐下。
“奶奶,外面还下雨吗?”
我轻轻的问。
“不下了,是个艳阳天呢。”
“奶奶,现在还是晚上吗?”
“不是,现在大白天,太阳照的老高了。”
我的眼前什么都没有。
仿佛是午夜黑沉沉的雾,寂静森冷。黑暗在吞噬一切,无边的墨重重地涂抹在天际,一丝微光也没有。
“奶奶,奶奶,你在哪儿?我看不到你!”
愣了几秒钟后,我哭了起来,手拼命的在床边抓,似乎渴望在这床边抓到些什么——一根救命的稻草。
我握住了奶奶的双手。
粗糙而又坚硬,将我的手包裹在里面,让人感到片刻的踏实和安宁。奶奶手上的老茧磨在我的手上,有些疼,又有些痒痒的。我想,怎么从前没有注意到奶奶的手这样粗糙呢?
“呜呜呜,奶奶,我怕,我是不是变成瞎子了……”
我蹬着被子一个劲儿往奶奶那边挪,直到自己躺到了她的怀里。
今天的奶奶比往常任何一天都要沉默,整个屋子里只能听到我幽幽咽咽的哭声。
这几天来,我感觉不到时间的流逝,白天和黑夜对于我来说似乎已经没有了任何的意义。
我呆呆的躺在床上,听着风刮过窗玻璃的声音,听着奶奶在屋里来回的脚步声,听着木门吱吱呀呀开了又关,关了又开,但是我再也没有听到过那天狂风呼啸,海浪滔天的巨响,如同那只是一个梦,却似乎是将我整个世界埋葬的一个梦。
我有时会用手奋力的揉自己的眼睛,仿佛那样会有什么用一样。我哭闹,大叫,踢东西,摔被子,摔枕头。
小小的女孩不知道该如何表达自己内心的情绪,只能通过这些宣泄出来,她始终都在等待着能够拯救自己的救世主,来到身边,然而太遥远了。
偏僻的村庄,没有边界的海,起伏连绵的山,让小渔村几乎跟外界隔绝。
刚开始的几天,我每天睡醒了睁开眼,都期盼着能够眼前一亮,却不再有这种可能了……
我在7岁半的时候,被生活逼迫着接受这个事实——我成为了一个瞎子……
“奶奶,林悦呢?”
我躺在床上,突然问。
奶奶那时应该在厨房,我听的水流哗哗和碗筷碰撞的声音传来,奶奶的声音被夹杂在其中:
“她被她小姑接到城里去了。”
“城里?”
这是一个我觉得很新鲜的词儿,尽管之前我也听说过,但也从未去过,城应该是一个比镇还要大的地方,应该有花花绿绿的灯,有宽大的街道,有汽车来来往往,还有像我们村旁边山那么高的楼房。
“奶奶,那我什么时候可以去城里找林悦?”
这可以说是我这几天最快乐的时候,就像渴望吃到冰糖葫芦一样,期待着奶奶的回答。
“一天天的净想着玩,去你个锤子!”
奶奶张口就骂,
“要去城里,你有本事自己一步步走过去。”
我像一个皮球一样泄了气。
过了一会儿,我又问:“奶奶,林悦还有个小姑?”
“一家子人,亲戚多的很,谁那么清楚!”
奶奶回答的丝毫没有犹豫。
我挺高兴的。
照这么说来,林悦一下子从一个乡村女孩儿变成了城里人了,用我们课上学的一个词儿……哪个来着……就是麻雀变凤凰。
“我就说嘛,她怎么可能跳到海里去救我呢……”
我轻声嘟囔着,
“那个救我的人是谁呢?或者说是海妖……是妈妈?”
奶奶在厨房里洗碗,一直没有出来,然而我听到碗筷碰撞的声音更加响了,似乎是故意的。
当我在床上蹉跎到第4天时,奶奶的好脾气全被磨没了。
“一天天躺着,谁他妈还继续管你饭!再这样下去你就是废物,是王八蛋!”
我像一条虫一样裹着被子,蠕动到床边上,抓住奶奶的衣角:
“但是奶奶我看不见,呜呜呜,我好害怕,我是不是要死了……”
奶奶没好气的甩开我,一脚把我踹到床的另一端:
“哭你个锤子!你别整天给我死啊活的,再给你一个月时间,继续去念书。”
我一愣,哭的撕心裂肺,大喊:
“这太他妈不要脸了!我都成瞎子了,怎么念?我不要念小学了!”
奶奶没理我,自顾自的离开,走的大步流星,把门砰的一声关上。
外面是夏天,尽管是海边,也有蝉喧闹的鸣叫着,沸沸扬扬,像锅里煮开的汤咕嘟咕嘟冒着泡,没有停歇的时候。
我只知道,那一年的夏季,比哪一年都要漫长。
奶奶这次是真下了狠活,一整天,她都没有回来,把我一个人留在家里。
我摸了摸肚子,实在饿的不行了,从床上一咕噜坐起来,摸到了床沿,准备在这小屋子里面探险一番,看看能不能弄到什么吃的。
一个毛茸茸的东西趴在我脚边,见我起来了,蹭着我的腿,汪汪叫着,是珊瑚。
我拍拍它的脑袋:
“去找点吃的过来。”
珊瑚叫了一声,似乎跑开了。木门吱呀的一声响。
过了一会儿,它又跑了回来,将一块东西放到我的手上。
我摸索着触碰那东西的形状,硬硬的,有着尖锐的棱角,却又有着恰到好处的弧度。
是一块贝壳,一块破碎了的贝壳。
我的手划过那斑斑驳驳坑坑洼洼,如同摸过那残破的记忆。
“小鱼崽子,我们去捡贝壳吧。”
“不去,之前每次捡的都被你独吞了。”
“这一次保证不吞你的。”
“我林悦要是今天拿了你小鱼崽子一块贝壳,就天打雷劈!”
真是的,和妈妈一样,说走就走了。
我把贝壳攥在手心,不知为何,心中本能的一阵阵刺痛。
身后,一个女孩抓住我的胳膊,猛的推了我一把,逼着我向前走,她说:
“往前去呀,别傻杵在原地……”
我的身体不由自主的向前踉跄了一步,然后停在原地。
眼前仍然是一片黑暗,却依稀似乎有了一点点的光,仿佛看到一个女孩的轮廓。
珊瑚在我的脚边绕来绕去,不是汪汪叫着,蹭蹭我的腿,痒痒的。
我迈出了第1步。
屋子里面摆设的家具,在这一刻似乎都变得陌生而冰冷起来,我好像已经完全忘记了它们的摆放方位,如同被困在了一个全新的空间。
我撞到桌子的一角,然后猛的倒下去,碰到了地面,珊瑚扑到我的怀里,它似乎以为这是一场游戏。
我没有说话,站起来没走几步,便已辨不清方向,再往前走,触碰到坚硬的墙壁。
我是谁?我现在到底在哪儿?
这个空间是那样的,扭曲和狭窄让我几乎寸步难行,明明是熟悉的不能再熟悉的家,却依旧能把我困于这个小小的天地。
柜子桌子,墙,床,凳子仿佛都离我近在咫尺,我每走一步都会碰到它们。然而,它们还在一点点的缩小,缩小,最后这个空间越来越小,来不及发出惊慌的叫喊,我就能感到这个空间和我身体慢慢重合,仿佛禁锢住我的,就是这么一句躯壳。
我哭了,眼眶涩涩的,甚至现在,我连床都回不去,只能待在原地。
墙上的钟已经很老旧了,秒针每走一格都能听到微小的滴答声,像是沙滩上的小螃蟹窸窸窣窣在爬,身后留下一个又一个小小的印子。
隐约能听到厨房的水龙头没关紧,水滴落下来的声音,断断续续,清脆而轻微,让人几乎听不见,却又震耳欲聋的像狂风暴雨道来前的序章。
我坐在这个房间不知哪个角落,怀里抱着珊瑚,呆呆的,想了很久。
小时候想的记不清了,但长大后的每一个夜晚,在寂寥无人的夜里,都有关的记忆缠缠绕绕攀上心头,占据整个脑海。
那些想法一寸一寸剥离,再慢慢长出来,重复着腐烂而后再新生的过程,却在一次又一次的磨砺后,变得更加清晰。
大海潮涨潮落,送到沙滩上来的不是同一批小鱼。
绚丽的晚霞消散,到了第2天再次汇聚,却已不是先前的那片云霞。
在经受了大海的洗礼和掠夺后,我也亦不是当初的那个我。
那么,我是谁呢……
肚子不争气的又咕噜叫了一声,我抬起头下意识的向窗户的方向看去,然而我现在并不知道窗户在哪儿,更辨不清白天黑夜。
外面隐约有虫子在叫,是晚上了吗?奶奶还没有回来,珊瑚趴在我的脚边,舒服地打起了呼噜。外面似乎长潮了,能听到海水哗哗的声音。
我抱着腿蜷缩在黑暗中,等待着会有人来找我。
“小鱼崽子,往前走啊。”
那个女孩又出现了,但我看不到她的身形,仿佛她融化在了每一寸的空气中,在我耳边轻声鼓励着,
“这有什么好害怕的,我们之前晚上还摸黑去沙滩上过呢……”
我跪在地上,沿着地板慢慢往前,手摸到了一把椅子,那是奶奶经常坐着的藤椅。
我知道,我已经到厨房的门口了。
奶奶之前经常坐在这把椅子上,待在厨房门口,摇着一把蒲扇,对着大门。她总是扯着大嗓门招呼着出海回来的叔叔婶婶,仿佛全村的事都跟她有关系一样。
到了,快到了。
我想起了奶奶放食品的那个小柜,里面有咸菜,腌萝卜,熏鱼和面饼子。
我的手碰到了厨房的门框,扶着它站起来,珊瑚似乎也闻到了食物的气息,高兴的汪汪直叫。厨房不大,我觉得我应该能找到吃的了。
珊瑚兴冲冲的跑到厨房的一角,用爪子挠着那个小柜的门,我寻着声音,小心翼翼迈开步子朝那边走过去。
我握上了柜门把手,冰冰凉凉,拉开来,却是一股鱼腥味扑面而来。
奶奶真是的,怎么放了一柜子的熏鱼啊?
我把手伸进柜子的中间一层,想要看看能有什么可吃的,手摸到了一个黏糊糊滑溜溜的东西,我的手心不由自主的出了一层冷汗。
那个东西光滑的表面有微微的弧度,中间宽,两边窄,然而全身又似乎被一层微微坚硬的东西覆盖着。
不是熏鱼?是……冻鱼?
我皱了皱眉,奶奶把一条冻鱼扔柜子里干嘛?这么热的夏天,不发臭才怪。
我的手还没挪开耳边,突然听到啪的一声,手底下的东西似乎动了一下,然后脱离了我的掌控,剧烈的抽动,柜子被它拍的啪啪响。
我猛的向后退去,然后一屁股坐在地上。
已经说不清那时是恐惧多一些,还是疼痛多一些。心脏突突的跳个不停,仿佛下一刻血液便会喷涌而出,全身上下都是冷汗,屁股却跌的生疼。
“哈哈哈,你好笨啊!那是一条鱼,一条活生生的鱼啊!”
那个女孩还没有离开,在我耳边捂着嘴偷笑着,语气中带的浅浅的戏虐。
心脏的跳动渐渐缓慢了下来,全身的血液也不再沸腾,反而冷到极致,似乎凝固了,我再也不敢动,缩在原地,默默流泪。
“你哭了?”
女孩惊讶的叫了一声,然后转到我面前。我的眼前依旧黑暗,看不到一点光亮,漫无边际的黑雾迟迟不会散去,霸道的占据了视野的所有空间,肆意而又张扬。
那个女孩的气息好像真的吹到我的脸上,可以听到她的声音:
“你为什么要哭呢?你曾经被我那么欺负都没哭过……”
我愤愤然回答她:
“你倒好,拍拍屁股一走了之,有本事就回来,继续欺负我……”
女孩却不说话了,有那么一瞬,我怀疑她真的走了。
木门吱呀的一声响,我下意识的转头向那边看去,自然心里也清楚自己看不到什么。
这一次却不再是被风吹动的了,奶奶回来了。
“往哪里跑呢,不好好呆着。”
奶奶显然一进门就看到了坐在厨房角落里的我,她不急不慌的走过来,一把拽住我,像拎个小鸡仔一样把我拎回了床上。
“奶奶,我饿……”
我嘟着嘴,委屈的不行,拽着奶奶的衣角不放。
“好了好了,看奶奶给你带什么来了。”
奶奶把她从外面拿回来的那包东西递到我面前。
很大很大的一个袋子,里面装了很多东西,由于刚才摸鱼的教训,我小心翼翼,动都不敢动。
“怕什么呀?又不会把你吃了!”
奶奶以后把袋子一把抢过来,从里面一件一件东西的往外拿,递到我手里,边拿边唠叨:
“这是那个什么盲人手里拿着棍子,你走的时候往前戳戳碰碰,碰到东西就往后退……”
“这个收音机没事的时候你听听,这可是从王大爷家顺过来的,我送了他们家两条鱼呢……”
“这是那啥子盲文的书,都是凸起来的小点点,你摸摸,别想着瞎了就上不了学,那叫什么海伦·凯特的,又瞎了又聋了,人家不照样考上大学,写了书……”
“是海伦·凯勒。”
我纠正她。
“行行行,啥门子什么凯勒凯特的我分不清,反正你别想逃课,小鱼崽子。”
等拿到最后一样东西时,她却没立刻放到我手里,似乎她蹲下身,把一个什么东西系在了珊瑚身上,然后把另一头递到我手中:
“这么条狗养了这么久,现在也该派上用场。小渝啊,这是我看电视上什么导盲犬用的带子给我们家珊瑚用上,到时候让它带着你过马路。”
奶奶低下头,拍了拍珊瑚的脑袋:
“养你千日,用你一时,别想吃白食……”
珊瑚似乎听懂了,汪的叫了一声,尾巴摇来摆去,扫到我的腿上。
很多很多年后,当一切都在风雨中褪了色,我像一条鱼,没有想去的地方,无休无止地围着茫茫海洋上一座孤岛转圈,仿佛不知道疲倦似的。
那个时候,却仍然有一双手递到我面前,一个人对我说:
“小渝,不要怕,往前走。”
他是一条化身为孤岛的鲸,让我在潜移默化中偏离了航线,我以为自己仍然围着那亘古不变的孤岛转圈,然后回首却才发现,我早已离开了原来的海域,来到了一个崭新的世界。
鲸鱼头上有水柱喷出,在阳光下熠熠如星辰。它长鸣一声,坠入海底,而我也终于彻底离开了那座孤岛。
那一天,恍若隔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