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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3、夜雨潇潇 c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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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要干嘛?”他意识到不对劲,收敛笑容的同时,人不自觉往后退了好几步。
“别慌啊,子清,我怎么忍心伤害你呢,”我一边欺哄他,一边解开颈上的真丝绡护领,把那湿土顺着领口,一股脑儿倒进了襦裙里,时下,整个人变成了个脏兮兮的泥娃娃,“就是不知道,蓝姨瞧见我这副模样,会不会……今晚请你吃‘竹笋烤肉’呀。”
竹笋烤肉,即挨打。
我扬了扬手里的鹰嘴锄,威胁他,要么我即刻下山,到蓝姨面前告他的黑状,要么他马上认怂,答应我——替我栽培、保育、采集大叶昙花,以及完成后期入药的一系列工序……
就这样,为了不让我踏入鲁蓝成衣店,同蓝姨胡乱告状,进而教他饱尝皮肉之苦,年复一年,他被我从秋分整蛊到大寒,又从大寒捉弄到清明,再从清明欺负到芒种,最后从芒种折腾到秋分,周而复始……
“容哥儿,你做个人吧,别老搞‘莫须有’那一套行不行,我都快被娘给打死了。”
“我比你更惨好不好,娘亲已经放出话了,我资质愚钝,要是到了白露,这风茄儿还开不出花来,她就不让我学医,要将我许配人家了。”
“呵呵,许配谁啊?”
“我咋知道,要不你去问问?”
“算了吧,我要是去问,那你八成就得嫁了。”
“呃……什么意思?”
“凝姨一准会以为我吃味了,到时候把你硬塞给我,你这人呐,心比天高,岂非得不偿失啊。”
那会儿,我正小心翼翼地给每株风茄儿掐尖打顶,听了这话,手不由一抖,差点把一个充满希望的花骨朵儿剪没了。
莫子清背对着我,在侍弄他的水晶兰。幸而没教他看见,不然就太尴尬了。
他天资极高,做啥像啥,自然,培育一味药材,不在话下。但见那水晶兰的长势喜人,在子云洞的角角落落,开满了矮矮的,白玉幽幽的一大片。
他好像不觉得自己讲错了什么,直至我吹了声响亮的口哨,这才有所反应,慢慢回首,一张无可挑剔的侧颜,此刻显得红扑扑的,三分可爱,七分俊俏。
“我早提醒过你了,”他试图化解尴尬,又不情愿丢面儿,遂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一个人搁那儿唱独角戏,“风茄儿与水晶兰不同,它喜光,不宜种在山洞里。”
须臾,许是觉得独角戏没趣,快要唱不下去了,又许是觉得我在憋火,暗暗想辄对付他,他自以为招架不住,最终,识相地凑了过来。
吊儿郎当地站到我身旁,嘴里叼着一根麦穗似的,通身泛着星光银色,细细长长,不知从哪儿摘来的银叶菊茎秆,他俯身查看我的风茄儿,颠来倒去地摆弄了好久,最后刨开我脚边的湿土,捧了一抔到我面前,“瞧瞧,根全烂了,已经没救了,放弃吧。”
“闭嘴,”我蹲下来扒土,把一整株风茄儿的根系,统统拔了出,指给他看,“莫子清,我信你个鬼哟!只烂了这么一小块,也叫‘全烂了’?把烂掉的剪了,再用草木灰消杀创口,移栽到外边太阳底下就好了,后面的活儿都你来干。”
“我来干?那你呢?”他不满地挑了挑眉,齿间衔着的那根漂亮的银叶菊茎秆,此刻跟个西洋钟摆似的,在胸膛前晃来晃去。
“我得想一想,今后该何去何从。”
“何去何从?”他佯作不解地挠了挠头,怪腔怪调地复述了遍我的词儿。
我继续道:“究竟是留在夜未央,还是改道玄彩县。若是改道玄彩县,是去夜唐镇嫁与二表哥,投靠姑母一家好呢;还是去回鹿镇报考首府惠民药局,当自梳女好;亦或者……直接干一票大的,上西京,找我哥,钻营路子进大内,咱躺后宫混吃等死去。”
他沉心听着,待听罢所有,表情甚是玩味,时下,默默鼓了几记掌,笑而不语。
“你笑什么?”我扯走了他那根银叶菊茎秆,拿上头的小叶片,浅浅挠刮他的右耳,誓要他把刚才瞎讲的那些,统统解释开,“我不像你,天赋异禀,人间奇才,无论怎么混,将来都会有黄金屋、颜如玉,而我……我的人生,无论是嫁出去当儿媳,还是考药局当医女,注定如履薄冰,战战兢兢,这还没开始呢,就教你给当成个笑话听了,真的很好笑,没法忍住不笑,是不是啊?”
他口才一向比不过我,这会儿,连忙做了个抱头投降的手势。
“皇天在上,我绝无冒犯你的意思,”他席地而坐,开始与我分析,“只是这么多年,凭我对你的了解,容哥儿,你是要靠人哄的,而许敬直许老二,他也是要靠人哄的,你俩的性子太像了,不搭。”
“嗯……那咱们岭川郡的惠民药局呢?”
“医女这一块,在西京的惠民药局,每隔五年有一次统招,同时,会淘汰一批体弱多病的,回各自的原籍地效力。咱们郡内,貌似也是五年招录一次,但人数很少。我晓得,你其实很厉害的,哪怕她们只招一个,你也能考得上,但……你的性子烈了些,我就事论事啊……你若真要去给那些疯婆娘当学徒,有……有你好受的。”
“呵,谢了……承蒙你如此看得起我,不妨再同我讲讲,禁宫大内的司药司吧,那又是什么鬼地方?”
他似乎没料到,我会问他内廷的医药机构,惊得猛一仰头,瞠目瞪我,“大内司药司?”
“是啊,我听哥哥讲,那边的医女都是有品阶的,像什么司药女官正六品,典药女官正七品,掌药女官正八品,女史正九品”
“别去那儿,”四目相对间,他一把抓住我挠他的手,将我拉到泥地上,与他一起并肩坐着,“那儿是毒蛇和妓女的巢穴,不止司药司,整座后宫,就是一见不得人的勾栏院。”
见他这般口无遮拦,我当真吓坏了,赶紧捂住他的嘴,嘘了又嘘,“子清,我跟你开玩笑的,那里是后宫哎!后宫你也敢妄议,你是不是疯了?不要命了?”
“怕什么,咱们在子云洞里,周围又没人。”
逞强归逞强,他心下到底还是有所忌惮,尤其是,那日与他同行出来的还有我。
说时迟那时快,他像是陡然间意识到了什么,飞也似地躲开我的手,绕过一地的瓶瓶罐罐、花花草草,到洞口左瞅瞅右看看,复又回到我身边,“真没人。”
“没人?他们能让你瞧见么?”我压低声音,附在他耳畔,絮絮叨叨唠个不停,“你个白痴,害死我得了,暗城卫行遍天下,莫说是区区一个山洞,就是阴曹地府,他们也能进去把人追回来,教那厮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啊呀,我好害怕,”他居然模仿我,佯作一副哭腔,旋即嘴角微微上扬,不无嘚瑟地反将我一军,“容哥儿,你讲这话……就不算冒犯他们了?”
我又好气又好笑,“我那是在阿谀他们,上天入地,无所不能。”
他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低眉盯着脚上的青布鞋。
阳光下,那双长睫羽扑棱扑棱地灵闪着,似是洒了一层金粉在上面,甚是好看。我正欣赏着,未料他蓦然抬眸,展开双臂,揽我入胸怀。
冷不丁的拥抱,紧实而温暖。有种莫名的念想,在迷我心窍,溃我防线。方寸大乱间,只听得他轻叹了声,用一种从未有过的,几近失魂落魄的口吻,与我绵绵低语,“容哥儿……不要进宫。”
这不是他第一次抱我,却是他第一次不肯撒手,死死地抱住我。就好像他一旦放手,我会像只断了线的风筝,一去不回了似的。
“你若嫁给许老二,即便与他有了孩子,但凡过得不顺意了,这好歹里里外外的一家人,也还是能和离的;你若去惠民药局当学徒,那种伏低做小的日子,一眼望不到头,但凡你受不了这份罪,总还是能请辞的;可是西京的皇城大内……容哥儿,一入宫门深似海,我求你,求你不要”
“子清,”我感觉到他吐露心声的时候,身子在止不住地打颤,忙替他顺了顺背,半开玩笑道,“哎哎哎,你看看我,蒲柳之姿,这张脸蛋子,唬唬你还行,天家怎么可能看得上我?再说了,我只会给人瞧病,卖艺不卖身,你懂的。”
“倘若你执意要入侍大内,那你不单单是毁了你自己,亦是毁了我,容哥儿,求你不要……不要对我那么残忍,一点希望也不给留……”
“残忍?我对你残忍么?都许你这样抱了,还叫‘一点希望不给留’?”
“答应我,不要进宫,”他终是松开了那个教我镌心铭骨的环抱,“其他的,都依你。嫁给许老二,报考惠民药局,不管你要做什么,开心就好。如若哪天,你腻了,倦了,抑或是想家了,记着,无论天涯还是海角,我都在你身边。我会一直等你,在留夏县的红伶镇,在咱们的夜未央,永远等你。”
他眸中含泪,薄薄的一层,如同芙水河畔袅袅升起的晨雾,模糊了我们彼此的视线……
※ ※ ※ ※ ※
此番真挚热切的告白,直至今夜,我依然记得一字不差。
那日,我答应了他,不会入侍大内。然而,仅仅半年后,我便食言了。
爱意灼灼热,恨意瑟瑟凉。
从前,他对我的爱意有多深,如今,对我的恨意就有多深。因着爱,原是恨的假面;而恨,却是爱的真容。
莫子清说过——他不曾负我,与我所讲,字字句句皆为誓言,牢不可破,反观我谎话连篇,所诺之事,十有八九尽是欺骗,从未兑现。基于此,我该付出一些代价,以弥平他血淋淋的伤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