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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4、客异乡(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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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年来,莫子清游刃有余地行走于皇城中,真心与假意交融,温情与凉薄同在。与当今圣上对付内命妇的办法如出一辙,他也跟她们玩起了欲擒故纵、若即若离那一套。
这其中有三个傻子——巫女庞千里、医女白若芷和黎姣,她们仨对他上头不已,互相拈酸吃醋,甚至把后宫争宠的那一套也用在了他身上,在大内厮混犹嫌不够,居然还琢磨着遛出皇城,与之过家家。
每月初,这仨都会给他汇一笔体己,只是她们不知道,他名下的所有户头,无论是以前岭川钱铺的,还是现今西京钱庄的,皆是我替他开的户,管的账。
她们还为他延请了工部营造局专司御花园的巧匠们,一茬茬地跑来家里,帮忙做好了红油松木塔的防水。在施工队离开后,这仨又齐齐跑来塔内,爬上爬下地替他打扫卫生。
也就是在那夜,她们不请自来,于地下四层的庖屋门口,撞见了不该撞见的:
莫子清与我同桌吃饭,席间,我霍然站起,“啪”地扇了他一记耳光。
他被我打得有点懵,须臾,方才缓过劲儿来,抚摸着红肿的左颊,未曾动怒,反而似笑非笑地看着我,一副意犹未尽,受虐成瘾的死贱样儿。
起因是他告诉我,上官铎已知晓我们的故事,钦赐复婚,并恩赏了一幅“三千夜”的御笔斗方,就挂在“从容”副阶前廊的撩风槫上。
此外,这昏君还特别关照,要我进宫当面谢恩,以便瞅瞅我到底长什么模样,竟能让声名在外的莫太医,于违心休妻的整八年后,仍旧恋恋不舍,念念不忘。
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不忘糟糠,故剑情深——莫子清利用我,在御前立了新人设,赚足了好感……
明明之前有言在先,从此天各一方,两不相干,临了,他却还是不肯放过我。
我闻言大怒,脸色霎变。
他还不识趣地拱火,道是此事已成定局,我若推拒,便是忤旨,按大郢《刑律》,立斩不赦,当夷三族。
“我请问你,皇城水街、花路有哪个小贱蹄子不喜欢你?有么?”
“她们?不是,我不明白,这与你我有何干系?”
“上千号人呐!难道个个比不过我?你如果眼瞎了,我可以帮你抠出来治治!”
“你……吃味了?那些巫女、医女,但凡往我跟前凑的,哪个不是上官铭挑剩下的货色?她们怎么能同你比?你可是他的心头好,是我豁出性命,从他手里抢回来的。”
“莫子清,你是有病还是怎么着?要我跟你说多少遍,他是君我是臣,我没有那个心!你为什么总喜欢提这茬?为什么老爱揪着我不放?你就不怕哪天真逼疯了我,丫的毒死你么!”
“呵,你有哪天不想毒死我么,缪掌药?要不要咱们打个赌,这米酒里你没掺东西?”
“好……好极了,我喝给你看!”
“算了算了,哎哎哎,我说算了!容哥儿——”
“放开!你放不放?再不放……我咬了!”
“倒掉了,我倒掉……呲——我去!你个疯……罢了罢了,以后呢,别再做无用功了,好歹咱们是一家人,我对你,做不到你对我那么绝。即便你心里头有鬼,与我躺不到一张榻上去,念及一起长大的情分,我也断不会叫你死在我跟前的。”
“狗屁情分!你不会叫我死在你跟前,但你会教他们一个个全都死在我跟前!莫子清,有种你就告诉我,下一个被指控谋逆,全族惨死狱中的会是谁,辽原迟氏、凉池秦氏……还是岭川缪氏?”
“姑奶奶,那是万岁爷下的旨,暗城卫干的事,我一个小小太医,怎么会清楚?你看这样可好,等天亮了,咱们一道进宫,到御前叩个头。陛见的时候,尽量少说话,千万别挑事儿,你让我好过,我让上官棠好过,我们大家各求所需,皆大欢喜,成不?”
“你……你们……要对棠儿下手?”
“唉,上官铭同他的巫女老婆就这么一根独苗,想当年,这孩子还是你接生的。可惜啊,先天不足,患有心悸,病秧子一个。不过不碍事,你放心,我会尽力让他熬过这个雨冬。”
“子清,你疯了……你和上官铎,你们都疯了,那可是太子殿下!”
“孤陋寡闻了不是?上月,礼部已传诏四海——万岁爷的嫡长子上官渠,钦定为东宫,至于太上皇家的病秧子,呵呵,废位,改降为沂王。”
“你说什么?”
“这有啥好奇怪的,大位都换人了,储位能不跟着换么?眼下,万岁爷让我替那孩子诊治心悸,其真意如何,不难猜吧。”
“不不不……棠儿还那么小,那么可怜……医者父母心,子清,我求你,千万不要乱来”
“你是怕我弄死了他,将来即便翻了天,也没法儿跟那位再续前缘了吧?”
“棠儿也是你唯一的后路!子清,无论将来,大位会不会易主,你都不能杀了棠儿!如若你杀了他,来日太上皇复辟,只怕瀚州莫氏的九族,那三百余口男女老少,统统都活到头了!退一万步讲,即使太上皇未能复辟,上官铎做贼心虚,你且看着,棠儿一死,他势必会让你背锅”
“我说你是真傻假傻?难道我治愈了那病秧子,万岁爷就不会将我灭口了?还是说,反攻倒算之日,上官铭会放过一个跟他抢女人的逆臣?”
“如若你治愈了棠儿,至少的至少,我们的九族亲眷不会被殃及!”
“呵呵,我们?”
“是……我嫁,我领旨,就按你定的,天亮后,我们一起进宫谢恩,但求你放过棠儿,子清,我发誓,日后不管他们谁要你的命,我都陪你一起死,求你了……”
“哎,别跪别跪!行行行,我答应你。我会想法子,跟万岁爷周旋的!”
“举头三尺有神明,记住你今日说的话。”
“你也是,好了,快起来吧,还是想等着我跪下来,咱们再拜一次堂啊?行,乐意之至!”
无端撞见我俩“夫妻对拜”的这一幕,庞千里、白若芷和黎姣三人哭丧着脸,像是当场死了爹一样,彼时,她们的那种失落沮丧、戾气悲哀,实是难以形容。
也许那会儿,这仨还很嫉妒我,觉得我是身在福中不知福。只有我自己,心里头跟个明镜似地清楚,这厮对我,早已没有半点爱了,有的只是日复一日,无休无止的复仇……
我承认,前半生,的确爱过他,但后半生,我不会再爱他了。
一个沾血太甚,伤我太深的魔鬼,除了亲手送他下黄泉,我不觉得,我们之间还有第二种可能性……
※ ※ ※ ※ ※
“缪掌药,睡了没?”卧房的门,慢慢向外启开,鬼魅一般的人影,踏着幽白的月光,悠然踱至我榻边,“咋还眼泪汪汪的?在想什么,忆当年?”
我讨厌爬楼梯,他却故意安排我住在顶层,给的理由是:“你嘴里没句实话,我只能反过来听。”
他前面在庖屋的时候,穿的那件墨色直裰,明明还是很干净的。现下,祥云暗纹的交领上已经沾了不少血,那血渍有深有浅,联想至白日里发生的事端,我的心跳到了嗓子眼。
“白若芷、黎姣、庞千里……你全杀了?”
“要是她们仨都能像你一样,从始至终那么识时务,就不会发生这种事情了,唉……”
他长长地叹息一声,在我身畔坐下,也不点灯,只是借着微末的月光,将我盖在薄毯上的白绫袄、蓝缎马面裙一一叠好。
这些衣物教他叠得就好像是,很久很久以前,在岭川郡留夏县红伶镇的鲁南成衣店内,一沓沓的上架新货……
“我给你的清容丸,是最好的,给她们仨的,则是稍次的。但她们实在不够意思,跟了我这么些年,自问平日里也没亏待过,关键时候却一个个地掉链子,怎么哄也不肯吃下去,白若芷那个弱智,还搁那儿大吼大叫,声音从地下四层一路传上来,吵得巡夜的都上门了,没办法,我只好等她们都安静了,才能上楼来找你。”
“找我?怎得,后悔了?想把最听话的这个留到最后,明早陪你一块儿下地狱,是么?”
“呵,有娘子你在,我怎么舍得下地狱呢?”他三下五除二扯掉身上那件血衣,一把扔到门后面,不等我让出位置,一下子仰面栽倒下来。
霎那间,我感觉,他像是毒性终于发作了,软而无力地瘫倒在我怀里,双目闭合,一动不动。
我试着用食指搭他的人迎穴,想确认他是真死假死。不料,指尖刚触碰到他的喉颈,这厮忽得睁眼,抓住我的手腕,像抓着一根香甜的甘蔗,顺着那一寸寸细巧的骨节,将五根手指吮吸了个遍。
我急欲缩回手,他却扼着不让,又朝我笑了笑,那上扬的嘴角,渐渐幻化出一丝耐人寻味的凉意。
他目不转睛地看着我,那眼神盯得我心里直发毛,就仿佛他是刚从阎罗殿上来的黑无常,怀揣着阴间的缉拿名簿,一眼便发现了我这个在逃的孤魂野鬼。
一时间,我只觉得,屋子里诡谲危险的气氛将近沸点,腾腾杀气就快燃起来了……
“子清……你……没事吧。”
“别傻了,咱俩都是凝姨教出来的,你不可能毒死我。”他终是松开了抓牢我的手,合上眼,懒懒打了一个哈欠。
“你是不是很想知道,为什么天快亮了,自己还活着?”他含糊地嘟哝了这么一句,轻拽过我盖的薄毯,翻了个身,朝里挪上一挪,“还有你日日掺在米酒里,给我喝的风茄儿种子汁,最后都流进了谁的胃里,嗯?”
※ ※ ※ ※ ※
娘与我透露,莫子清这几日夜里,一直待在落凤山上,好像是在试炼清容丸,因他捕蛇时,发现了箭毒木,这树也叫作“见血封喉”,听着怪恐怖的,却是我们循着《毒理药典》的记载,长期以来觅而不得的一味药材。
天蒙蒙亮的时候,我背着草药筐,准备上落凤山,却发现他已回了来。
修长挺拔的轮廓、清冷瘦削的面容依旧,只是带着稍许疲惫。
他远远瞥见我,立时停了脚步,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拐进一旁的椒盐巷里。我连忙追过去,到了三岔口的地方,四下不见其踪影,我于是放下筐子,钉在原地。
“子清,我知道你就在附近,你听得到我说话。别躲了,我来找你,是想来谢谢你的,谢谢你把我爹从鬼门关捞了回来。”
“原来你就是来谢我的。”他从我身后的茶籽巷里走出来,脸色很阴沉。
“子清,你怎么了?”我有些不知所以然。
他斜倚在青砖墙上,抬头望着鱼肚白的天空,“没什么,夜唐镇好玩么?”
我叹了口气,“不晓得,一直待在府里,就没出去过。”
他依旧望着天空,“为何,他们不陪你么?”
“他们,你说谁?”我微不可察地蹙了蹙眉。
“许敬诚和许敬直。”他收回视线,目光重新落回我身上。
“大表哥已然成亲了,”我多少明白了,赧然解释道,“至于许敬直,我心里又没有他。”
“你心里有没有许老二,同我说干什么?”他薄唇微抿,神色保持着一片沉静凛然。
“难道你不在乎么?”我走近他。
他缄默良久,终是固执地摇了摇头。
“好,你不在乎,”我心下有些窝火,这会儿,索性撂了脸子,拾起地上的草药筐背好,“我还要去山上采药,先走了。”
他却一把拉住我,拦着不让走,“容哥儿,若是有朝一日,我出人头地了,你会考虑嫁给我么?”
我面无表情,看了看他握在我左臂上的手,“刚才是谁说不在乎的?”
“我没有说不在乎你。”
“莫子清,你还赖!”
他犹豫些许,终是道出了实情,“我听凝姨讲,你去夜唐镇是为了订亲,等许老二中举后,就要把你嫁过去,可是……我不想你嫁给那小子!”
见他脸上显出少有的激动,我的气瞬时消了大半,遂戏谑道:“自古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那你倒说说,我不嫁给他嫁给谁啊?”
他闻言一愣,慢慢松开我,“我娘说,人人都求功名,可到头来一场空,我爹就是个实实在在的例子,如今我跟着凝姨一心学医,迟早是能造就一番天地的。相信我,容哥儿,总有一天,他们能给你的,我都能给你。”
见他一脸认真恳切的样子,我舒展眉头,莞尔道:“子清,我信,你在我心里从来都是最优秀的,不输给他们任何一个人。”
他静静注视着我,神色明显和缓,露出了久违的笑容。
“对了,”他忽而想起了什么,从袖子里拿出一只青花瓷药瓶,“清容丸的后续调理周期太长,这些日子我把它的烈性调低了些,这里面有六颗,是今早刚炼出来的,你看看。”
我接过瓶子,将药丸倒出来细细查看,“烈性降低了,毒性也就降低了,那药效的话不会有什么影响吧。”
“不会,”他摆了摆手,答得胸有成竹,“药效还和从前一样,我只是减了一味马钱子,用稀释过的箭毒木树汁替代,缓了药的后力。”
我微微颔首,上前给了他一个满怀拥抱,“好了傻瓜,放心吧,这辈子除了你,我谁也不嫁。”
他笑得愈发灿烂,这会儿,将我鬓边随风乱舞的碎发,一缕一缕极轻柔地理到耳廓后,同时,郑重许下了诺言:“云容,你哥哥说得对,我是该有点抱负了,西京十月举行的大医考,如若我考上了,便回来迎娶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