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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Stigmatas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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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板很凉——
但我还是坐在地上,让脸和手臂枕着床垫。用手背探了探他的前额,温度并不烫人。
“吃过药了?”
“唔嗯……”
他昏昏欲睡。房间不安静,楼下传来的阵阵呼喝声只有一半被墙壁吸收,若隐若现的噪声在耳边循环,平添一份困倦的氛围。
我也在这氛围中稍微阂眼,乾的呼吸平稳,应该是身体好转的征兆。
呼——。
肋骨展开,气团沉入肺腑,负面气压平缓地离开身体。
余光扫到床头木板上启开的易拉罐,关窗后,封闭空间里啤酒的淡淡苦味弥漫开。
“又用酒送药……总是这样可不行喔。”
我伸长手臂,把那罐罪孽的朝日牌放到远离行军床的窗台。乾青宗发出一声安详的鼻音,我忍不住用手指戳了戳他的头顶。
“啰嗦啦,我也没有总生病啊,”乾按下我的手,大概是觉得我外套长袖低于床单的温度十分舒适,便把脸贴过来蹭几下,“反正体温已经降下去了,怎样都好。”
“你的嗓子还哑着呢,而且酒精和药物一起会加重肝脏负担……”
“薄野——”
乾青宗唤着我的名字,强行终结这段对话。他把我的手又往床铺里边拽了拽,然后扯过身上那件黑龙特攻服,在口袋里摸索。十几秒后,一个还带着他体温的短棍状物被放入我的掌心,我茫然地攥住了。
“这个给你,算是入学礼物,”乾说着又打了一次哈欠,好像还是困倦,但情绪不错的样子,他转动着那件礼物,带我摸到了带刻纹的推纽,同时讲解道:“电/击/棒,保险在这个位置,用的时候记得先开保险之后再按开关。内部找人改造过,按下去的瞬间通过的电流能把一个强壮的成年人电晕,不用特意瞄准脖子和头。我试过,出不了人命,也方便随身带。祝贺你升入高中。”
虽然高中生活应该用不上这种武器,“谢谢,我会好好保管。”
我将长度略小于一支钢笔的礼物塞入衣兜,乾便心满意足地抻了个懒腰,继续说道:“我在上面拴了挂绳,拿出来时套在手腕上,别人就没法抢夺,不过,还是得特别注意别碰到自己。我觉得你用电击棒比小刀和喷雾都要方便——”
比商标功能凶残数倍的裁纸刀,银色漂亮的蝴蝶刀,内容物不明但威力超凡的防身喷雾,带刀刺的轻巧指虎,制作成匕首形状、也可以拔出迷你匕首的项链坠……乾孜孜不倦地用这类物件武/装我,大概凶/器是不良眼中最好的首饰。
小学时的乾是什么样子的来着……?当我开始回想,才发现那场火灾前对他的印象已经模糊不清了。而那之后见到的他,心情好时会讲一些不良少年的夸张轶闻,却越来越少说起自己的想法。
不过,即使他什么也不说,我也不觉得讨厌。住宿生难得可以离校的休息日里,见到封闭起内心的乾,他一言不发抱膝坐在某个角落,就像一个不会说话但皮毛柔软的动物,在我做自己的事时,默默陪伴着我。
直到他加入了憧憬的队伍,我也忙于学校里增加的社团活动,见面的次数越来越少,但是每一次,都会那样对我说——
双眼渐渐适应了屋内的黑暗,我发现乾其实半睁着眼睛,鼻尖还埋在枕头里,看起来呆呆的。
“累了?”他的声音听起来十分含混。
我摇头。伸手过去把他凌乱压在睫毛上的碎发拂开。
“没事……”
“……”
他果然没有追问,只是握住我的手指,和袖子与枕头一起压在脸颊下方。
“如果被欺负了,要跟我说哦,”
挨着嘴唇的手背,能感到两瓣嘴唇弧度舒展,虽然看不到脸,但我猜测他一定是露出了无限接近于微笑的表情。
第无数次用同样的话语向我保证。
“我来替你教训他们。”
乾青宗。
一直随身带着折刀,袖口之类的地方常常沾染深褐色污痕。
寡言少语、显得有些阴沉的面容,似乎将全部情绪寄存于身体之外的某处空间一般,有种非常透明的感觉。
我安心地向他靠近,直到额头相抵。好像充电一样。于是电流经过皮肤,温暖的触感驱走寒冷,睡意蔓延,我则放任自己向其中沉陷。
半小时后,九井推门,将半梦半醒的我叫醒。
深夜里的马路,行车十分流畅。把出租车的后窗摇下一半,夜风尽情涌入,九井敞开的衣领在气流中前后摆动。
尽管透明塑料板把前后座位隔离开来,但缺乏隐私感,说话时还是不由得放轻了声音:
“对不起,刚刚让你为难了。”
九井飞快回答了我:“没有,别多想,拉你入伙能有什么好处?又不会打架,集会又没时间参加,只会给队伍增加没必要的弱点。”
“是啊,搞不懂那个人为什么突然提起来。”
“以前不知道你们认识还关系很差,不然今天的事就直接帮你推掉了。”
“我也是那天才得知大寿和你们在同一队,”我望着窗外夜色里的东京塔,橙色的光芒遥不可及,空气里隐隐约约漂浮着来自公园的奏乐,“是不是很辛苦?”
“虽然有时候有些乱来,不过单只做为合作伙伴还不算坏——我大概能猜到,大寿是那种在某条界限之外不难相处,一旦跨入界限内就一塌糊涂的人。至少在阿乾和我的位置上,要说有多辛苦倒也不见得。”
“……嗯,那种理所当然介入别人的事的态度让我觉得讨厌。”
“好啦好啦,”九井抬手,安慰性地拍了拍我的头顶,“我可不是想说教哦?只要你能玩得开心,做什么都行。但灰谷兄弟很危险也是真的,如果和他们起了冲突,一定不要想着自己解决。无论是什么都可以对我说。”
我转过脸,太阳穴枕在椅背的皮垫上,长发从肩头滑落。
“九井,最后一张牌,那张正位的恶魔,是什么意思?”
“确定要听?‘结果’牌出现恶魔,是很糟糕的预测。”
“想知道。”我说着,轻轻笑起来,果然刚才他是故意找理由不在大寿面前解牌的。
“关于情感的咨询中出现恶魔意味着恋情变成束缚,滋生不满而难以解脱。还有可能过于沉迷感情,导致自己受到伤害。憧憬‘恋爱’的这种欲望,会不断消耗你的精神。”
“这样……为什么三张牌都是负面?你收起月亮牌之前,也解读出了一些情绪不佳的分析吧?”
“是啊,为什么会?”
九井煞有介事地复述着我的问题,脸上露出狡猾的表情。司机把车停在离家门口相隔一个街区的一方,我付过路费下车,路灯照亮了他的眼睛。这个人总给别人留下城府颇深的印象,此时的双眼却坦率得不可思议。
塔罗纸牌。从九井的角度看来,想必是一种基于投射理论的分析,在这个过程中自然也会从侧面形成对解读者本人内心的映射。然而,他却没有做出回答,而是将身体转向一侧:
“薄野,你看到打斗的场面时,脸色很差。和大寿说的你的‘老毛病’有关系吗?”
“……”视线趋于和他注视同一处虚空,我压下想叹息的情感,说道,“你还是问了啊。”
“也不是非要刨根问底。若是秘密,就不用说。”
“不是的,只是以前觉得这种小毛病不必特意提起。简单来讲,就是我对疼痛的共情能力要比一般人敏锐,该怎么说呢……有时候很麻烦。毕竟‘感同身受’的状态实际发生的时候,才没词语本身那么温柔。”
九井微笑的表情渐渐凝重,但他还是体贴地克制着情绪,用镇定从容的声线回应我:“可以说得详细一点吗?”
“嗯……人类的大脑里存在一种镜像神经元,看到别人做出动作,镜像机制被激活,虽然自己的身体静止不动,肌肉功能区里负责运动的镜像细胞却会模拟看见的动作。还有别人哭泣时会本能地感觉悲伤、听到别人大笑,自己也忍不住笑起来……而疼痛共情则是如果看到别人疼痛,自身就会产生不舒服的感受,从而学会规避危险。这部分神经构成了人类理解和模仿的基础。
“一般来说的疼痛共情,所感受到的是大脑经过加工处理,安全程度以内的短暂的幻痛,比如目睹别人脚趾撞上桌角,就会下意识皱眉,感到不适。但我的大脑好像没有搭载这种安全模式,所以真正感觉到的痛感会比皱眉的程度略重一些。很不讲道理吧?”
“……是我不好,不该带你来那种混乱的场所。”
“别在意,难受的话我早就找借口离开了。就算周围的人都在打架,我只要把注意力从打斗的地方转移就没关系,而且,刚刚心里只顾着埋怨大寿,所以几乎没什么感觉。”
“你以为我们认识有多久?这种说法,一听就知道在骗人。”
“没有骗你,是你太紧张啦,假如真的很难受,我不会勉强自己的。”
九井的嘴唇紧紧抿成直线。他按了按额头,深深吸了一口气,“人类身体能承受的痛感是有极限的……况且,意识有时也会被欺骗,我听说在国外的催眠实验里,有人因为相信自己碰到滚烫开水,手上就真的出现了烫伤。如果在你眼前发生意外事故,又会怎样?”
“……”
就知道会变成这样,所以才不想说。一旦涉及“死亡”的话题,九井就会陷入悲伤的消沉。我抓住他的衣袖,感到手指之下用力过头攥拳的手臂微微发抖。然后摸索到脉搏的位置,那种澎湃的心跳,我都快要担心他立刻晕倒了。
“什么嘛,我可没有达到‘stigmata’——圣痕那种程度。九井,别把我当成病人。只要通过转移注意和自我催眠的练习,来代替大脑原本的防御机制,其实并不会影响什么。假如严重到无法处理,家里一定会安排我直接住院,又怎么可能同意我读住宿舍的国中呢?在你不知情的时候,不也是没有发现过什么异常吗?”
“嗯,”他的声音里仿佛在忍耐着什么,“我根本没有察觉,所以对不起,本该更注意的。关于这个,医生怎么说?”
“结构上不存在病变,判断是精神异常,大概是PTSD或是童年创伤的后果,但是否发生过什么事情我已经不记得了。一直也有接受心理干预,医生建议维持现在的状态自然生活就好,不必太过忧虑,以免反而产生额外的压力和紧张。”
目光顺着短发铲青一侧的几道刻痕,移向他的眼角,九井眼中那宛如瞪视不存在的敌人般的憎恨神色,令我一瞬间遗忘了要说什么。呼吸漏了一拍,但很快便换上笑容:“你怎么好像快哭了似的……实际情况肯定没有你想象中那么夸张啦,又不是拍电视剧!我觉得解释起来麻烦才一直隐瞒。但如果我不说明,你就会去找大寿询问,是这样吧?所以我才说的。”
九井默默别开视线,但没否认。
“和大寿比起来,九井应该更相信我说的话哦,”努力翘起嘴角做出轻快的语调,挽救气氛什么的,还有故作轻松安慰别人,这种任务太不适合我了,只能加倍感受到脸颊僵硬,声音虚弱。我催促他一起转移话题,“快说没错。”
“是是是,当然更相信你。薄野,你到底在想什么啊?”九井叹气,用摇头掩去了不大自然的思索神情。
我的想法只有一个——那就是柴大寿又在故意找我麻烦。故意把我约去打架的地方,故意对九井透露一点口风,让我只能把最想遮掩的秘密掀开,然后等着九井向他求证。
从前大寿没有向别人透露过我的秘密,为什么只对九井做出暗示,我毫无头绪,但至少清楚自己绝对不会喜欢往后的发展。
和九井一的「结婚」,是双方达成共识的交易,我出钱,他在将来替我承担责任。明明就是这么简单的事。偶尔见面,聊一些不重要的近况,互不干扰,维持近似于朋友关系就好。我不想被当作需要照顾的对象,也不想改变这种状态的交往。
所以 ,我应该和以前一样,相信九井一,相信今后我们之间不会有变化……
然而不知为何,直到与九井告别,沿着上坡的小道走到家门口,我却没敢回头再看一眼他的表情。
时间已过午夜,台阶前我种下的鼠尾草和迷迭香在风中晃动。香草丛间错落地摆放着几盏复古式马灯,我朝灯座下伸手摸索钥匙——
信箱的开口处插着一支水淋淋的樱花,明明近两天都很晴朗,花瓣却十分潮湿,仿佛刚刚从溪流中捞起。
浓郁的草木香流动,背后响起窸窸窣窣的动静。
手指碰到熟悉的金属环扣。
抽出钥匙,按着膝盖站起,将樱枝从信箱里摘下,再慢慢转身。
春千夜戴着口罩的脸出现在眼前,他弯眸,露出一个清爽无害的笑容。
“没想吓到你,”他的声音轻得像是来自幽灵的世界,“钥匙,别放在那么不安全的地方比较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