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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恶月逆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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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知道自己那种老毛病,你还真敢来啊。”
一口喝空我杯中的饮料后,他伸长手臂将酒杯放回桌面。几块形状扭曲的残冰撞上杯底,台灯暗黄的光线穿透晶莹的结构,在塔罗牌表面印下圆圈与圆圈重叠的阴影。
“不是你叫我过来?还拿什么‘谢礼‘说事。”
意识到自己这句话的口吻比起平时格外不客气,已经到了能让九井递来询问的眼神的程度。我本想整理好情绪再恢复心平气和的姿态,然而大寿一脸理所当然的样子在外侧坐下来,还并且故意以讽刺的语调说道:
“哼,以为我不知道你是怎么想的?多半是觉得警察找上门很麻烦,更怕被人发现名门女校的全优生居然偷偷跑到那种地方玩,所以才装不知情——本来就是自利的行为,我也没必要对你觉得感激。”
“你这么想最好,请让开,我要回去了。”
说着,我便想起身。可是,他纹丝不动,高大到恐怖的身体就像一堵围墙,将我能离开的路线牢牢挡住。
“坐下。少装得一脸委屈可怜的模样,你本来也清楚我没想感谢你,是预想过会变成这种情况才来的。”
我分明还是没变化的表情,听过这话后也难以按捺恼火:
“自我意识过剩吗,需要我介绍精神科医生给你?”
大寿冷笑着,正想回敬一句什么,九井这时便恰到好处地打断道:“好了好了,两位都冷静一下,尤其还是以前就认识的人,没必要这样争吵。莫非你们其实关系很差?”
“只是不熟。”
“又来这套自欺欺人的把戏——”
“你今天火气好大,被妹妹弟弟讨厌了所以到处迁怒发火?”
“你!……”
“薄野,”九井难得皱眉喊了声我的名字,“你少说两句吧。”
虽然一副好像对我不满的语气,但每次都岔开了大寿的话,实际上还是在维护我。不想拂他好意,我在沉默中转开视线。身旁,大寿抬起手指,有节奏地叩击桌面,嘴角挂起恶意满满的笑容:
“怎么了,可可,看来这家伙没有告诉你啊,我们是表兄妹这回事。”
“……”九井不禁露出对他来说很是失态那种程度的震惊,随即用一声咳嗽来掩饰,“真的假的?长得一点也不像。”
我靠向远离桌子的角落,低头盯着纸牌前的空白:
“拜托,请继续装作不知道的样子。我一点也不想被提醒有这样的亲戚。”
六七岁前的记忆藏在一片白茫茫的云雾深处,像久远的上辈子似的模糊难以触摸。关于柴大寿这位表哥,我能回忆起的最早的片段,已经是在他的母亲、我的姨妈去世后了。也是从那个时候开始,六岁前经常在一起玩耍的柚叶,还有总是装得很凶实际却很爱哭的八戒,变得很少再出现在邻里或是别的亲戚家举办的社交活动上。
‘我家的大儿子真是非常懂事啊,我不在家的时候总是他在管着弟弟妹妹,就是太严厉了,有时候连我的坏习惯也要批评……’
不止一次,我偶然听到姨父用诉苦似的抱怨在家长圈子里打开对话。为什么会变成只带大寿出门交际?其实理由我是明白的,照顾弟弟妹妹会分散大寿的精力,让他没法专心给姨父做间谍。
妻子去世后,姨父的社交拼图出现了断层,圈子里的太太们彼此分享的简单情报,成了他无法掌握的盲区。于是,变成柴大寿在孩子之间探听:海老名家的男孩生日在六月,喜欢火车模型,来年藤泽家的女孩即将升学,最近爱吃比利时进口的巧克力饼干……他一定是暗中记下了这些信息。所以六月初姨父带着火车彩绘图鉴拜访了海老名社长,寒假里专门订购了进口巧克力,也给父亲带了一些。人脉愈发稳固,诸如此类。
因为八戒性格晚熟、因为柚叶总是只顾着八戒……所以他们两个被家长和大哥舍弃了吗?也许有别的理由。即使清楚这样想很偏激,我也还是难以心平气和地接受。
而大寿从小就是孩子王。
不管是在家边的公园里、在学校、还是有同龄人在场的下午茶、烤肉派对等等场合。他总能引导游戏的走向,也享受成为人群的中心,能理所当然地接受称赞。若只是如此,或许还能相安无事。但他偏偏还很敏锐,发现了我的秘密和我暗藏的不满,所以实施报复,每次都故意把只想躲清静的我扯到他那领袖光圈之内——
父亲和姨父都那么满意,觉得他是在照顾性格内向的“妹妹”,即使姨妈去世,也没有断了连襟间的往来。
时至今日,和这个人处于同一空间,依然让我恐慌得想吐。
“是吗,”九井露出似有似无的轻笑,打断了我的回忆,一截殷红的舌尖划过嘴唇,“很少见你这么明显地讨厌另一个人,不过老大一向不受女生欢迎,所以也算不上特别意外。”
大寿凶狠地皱起眉毛:“可可,你话太多了。”
说着,他解开外套的纽扣。在简陋的角斗场里打架的人已经换了一伙,比之前更逞凶激烈,大概是想在首领面前抢着表现,以前也是一样,孩子的群体里总是不缺少跃跃欲试想向他证明自己的人。我的手指在方桌遮挡下绞紧,指甲深深陷入皮肉,努力将精神集中在对话上,忽略拳风撞上人体的响动。
他一边大声呼喝手下再给他端饮料来,一边信手翻开了桌上倒扣的最后一张纸牌,象征“结果”的那一张。他只扫了一眼,就笑了。
“上次还是扑克,今天就换成塔罗牌了?凉,你已经软弱到要依靠算命才敢面对自己了吗?”
“这话可真过分,现代的塔罗是综合了荣格的原型理论、现象学原理、还有精神分析学派的科学体系,由占卜师的理性与共情能力构建的动态平衡。把塔罗牌当作吉普赛人靠不住的算命把戏的观点已经过时了。”
九井反驳道,将我抽出的那三张牌收回牌堆。最后一张牌上,是一男一女身缠锁链,恶魔手持地狱之火,展开双翼高踞在两人头顶的上空。
“哦——那你们继续,这还有一张恶魔牌没有解释。”
大寿把两臂交叠在胸前,摆出一副观看表演似的姿态。
“算不成,因为翻牌的人不是薄野,隐喻对象与媒介之间能量的沟通已经被打破了,就算强行解释也得不出合理的结论——”九井拿起灯座旁散落的几块粗糙水晶原石,压在收拢整齐的牌堆上,煞有介事地摇着头说道,“还得消磁。”
我对神秘学缺乏了解,所以不知道九井说的到底是确切的知识,还是编造借口把大寿的兴致岔开。不过,不需要在讨厌的人面前用纸牌剖析内心,确实让我有种松了口气的感觉。
被敷衍的人眉间笼罩着不满的阴云,狐疑地拖着长音质问:“故弄玄虚,莫不是你水平不行的问题?”
好想回家。空气里充斥着几米远处肢体频繁撞击的殴打声与周围众人的喝彩,那种波形紧贴皮肤传入脑海,还被那个人的存在放大数倍,令意识体验到一股炎症般的感受。
“——你找我过来,到底是有什么事?”
恢复思考能力之前,我听见自己用十分陌生的嗓音问道。
“不错,终于不装模作样了。”
我强迫每个细胞拼命做出反应,才没有在他的逼视下回避目光。这种情况下,自然也没有余裕回答他莫名其妙的言论。
好在,他没有故意兜圈子,直截了当抛出正题:“我听说你和六本木的灰谷兄弟走得很近。”
“如果出现在同一家迪斯科就算走得近的话——”
“一起进出情人旅馆,这也不算吗?”
心跳悬停,窒息的感觉涌了上来,在喉咙里盘旋数秒,然后重重地一坠。他说的一定是龙胆,那天早晨龙胆送我回去和残华学姐汇合,目的地就是那家宾馆门前。
不是被谁撞见了什么的问题,最异常的是大寿的表现,这种仿佛还能沟通、有商有量的态度,反而说明他心里另有计较,绝不会就此作罢。真是糟糕透顶的预感。
“那只是学姐她们出来玩的一个中转,有什么可大惊小怪。”
“哦,可惜选的地点还不够隐蔽,比如上周就被黑龙的人看到了。”
我抿起嘴唇没有说话,如果只是被说教一顿,那么安静听完就好了。怀抱这种不现实的期待,我正要把意识退回自我的世界,大寿却强硬地逼近过来。
直到后背碰到堵住卡座一侧的墙壁,所谓安全距离大概已经和酒杯里的残冰一起融化了。大有种不能让他满意就朝我脸上来一头槌的架势,他的呼吸洒在我的脸上。
“……”
大寿把一只手搭在桌边,宽阔的肩膀挡住视线,我无法看到九井的脸。不过,总算与打斗激烈的另一边从物理上间隔开,我居然感到情绪有一点开始恢复镇定。
“是灰谷兄弟中的哪一个?”
“什么哪一个?”
“装傻就没意思了,”年长一岁的表兄弟,用绝非近似亲缘的冷酷眼神审问着我,“哥哥还是弟弟,哪个碰过你?还是两个一起?”
“……”
我微微摇头,其实这是给九井的暗示,‘什么也不要做、再等一等’的意思。虽然不清楚为什么他和乾会跟大寿成了同伴,但是——
就算对方是大寿,九井也一定是我这一边的。这种场面自己也能解决,所以不要挑这个时候帮我出头。
于是,我露出冷笑:
“……无论怎样都和你没有关系。”
余光里,桌面上九井的影子微微晃动,视线转回。大寿对于周围,尤其是来自家庭环境的认同与服从有着过激的渴求,只要踩在他最看重的血缘关系上发挥,就能引起他一通病理反应似的长篇教训,这会给我留下思考对策的时间。
“对血脉相连的亲人说话该用什么态度,要我重新教教你规矩吗,”他眯起的眼睛里浮现出威胁的意味,“你以为姓灰谷的是什么好人?以前想接近那两兄弟的女人后来都是什么下场,你自己难道都没有打听过?”
在他说话的时候,我也终于想到了究竟什么地方听起来格外不对劲,其实一年前他就知道我会和学姐出去玩,突然无缘无故起意留心我的行踪的概率很低,而且黑龙的成员我几乎没见过面,而那天早上,还要隔着一段不会被龙胆察觉的距离……
“你本来就在打探灰谷兄弟的行踪——”虽然只有无根据的猜测,但我还是努力让自己说出十成确信的感觉,“想和六本木开打?怎么,你是巴不得我吃个大亏好给你一个宣战的借口吗,这算什么亲人的贴心祝福?”
我伸手把他的脸推开,他体内过剩的热量好像带着周遭的空气也随之升温,重新拉开一段距离,热度迅速降了下来。
九井仰头喝掉了瓶子里剩余的啤酒,他的脸回到视野中,与我视线相交。
——警报解除。我们达成了这般共识的下一秒,手指转动着玻璃杯把玩的大寿冷不防开口:
“总去俱乐部舞厅一类的地方总有一天会腻,你想玩乐,不如加入黑龙。”
基于经验判断,直接拒绝或者干脆答应都会招来麻烦。我正想找个迂回的说法应付过去,九井把空瓶撂在桌上,狭长的双眸里不见笑意,他竖起一只手指示意我不要说话,随即用一种近乎肃然的语气沉声说道:
“大寿,这和我们说好的不一样。”
他们达成过什么协议?
“我改主意了。要维持组织光靠‘肌肉’远不够,偶尔也需要招募‘大脑’,况且还有血缘做为信赖的基础,不是很合适?”
“这是两码事,”九井没理会大寿那炫耀似的态度,给了我一个安抚的眼神,“薄野,去看看阿乾吧,二楼左转走廊尽头的房间就是。”
在所有要支开我的场合中,恐怕不会有哪种比现在更让人不安了。其他的事怎样都好,我只希望矛盾不会演化为我最讨厌的打斗……所以不能露出丝毫担心的表情,要若无其事地起身离开,这时候表现得太在意九井只会更加激怒大寿。
二楼,走廊尽头,乾所在的房间紧挨消防通道。
有些陈旧的门在我走进房间时发出了巨大的响声。随即又是一声吱呀,被汹汹而来的晚风推回原位。靠墙的行军床上,乾青宗身上盖着白色的特攻服蜷缩成一团,金发散乱地铺满了枕头。
“可可?嗯……别吵我……”
梦呓的低语里带着遭遇寒冷特有的颤音。
明明感冒了,却还大开着窗户啊。真是的。我忍不住在心中埋怨,一边跨越地板上堆积的杂物,走过去关上了窗户。
“ん……是你啊,”
借着窗外淌进屋内的一线微光,我看清了他的脸,比一个月前见面时瘦了一些,此时惺忪地眯着眼睛,很快就认出了我。
他打了个哈欠,没有要起来的打算,但是把枕头从脑袋下面扯出来大半,拍了两下让凹陷的棉花弹起。
“到这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