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幻象侵蚀 ...
-
“啊……是你。”
思维陷入懈怠，指尖渐渐找回体温，比起惊吓，心情更觉得本该如此。就像上一周清晨他突然消失那天，我也不曾期待他会在某个合适的白日里登门解释雨夜独自在公园发呆的理由。或许我把春千夜当作平淡生活中的一种超自然现象也不一定。我盯着他的脸，想说些什么却无法组织语言，最后，草率地点点头，放弃了寒暄：“要进来吗？”
“嗯！”春千夜眼中笑意加深，和前天夜里相比，他今天看起来情绪高涨，“谢谢你收留我。”
玄关依然亮着空无一人的灯火，脱掉鞋子，我径直走到小厨房。他摘来的樱花暂且泡在水池里存放，拉开冰箱门，问他要喝点什么，然后倒了两杯柳橙汁。
耳边的尖鸣噪声没有停止，有种身体的活动之外，精神在自我查知不到的地方被无声损耗掉的感觉。但是，好像也不能把他放在这里不管。
凉丝丝的果汁滑入喉咙，我斟酌着词句：“你在门外等了很久？”
“我没有觉得久，”他的十根手指轻轻环着杯壁，只碰了一小口饮料，像是要用手心的体温将其加热，“其实我以为不会再见到，不过你还是出现了，我没搞错真是太好了。”
他所说的前后句，像是错位一样以一种难以理解的逻辑排列传入耳中，我诚实说出感想：“抱歉，没明白你的话。”
“不重要，倒是你，一副有心事的表情。”
“的确是有，不过，先让我一个人想想。”
“好。那里是怎么了，擦伤？”
吊灯的光线下两只手腕上印着十个半月形状的暗红瘢迹，掐尖的凹陷里侧渗出一点深紫，再明显不过，是手指用力掐挠留下的抓痕。
“这个啊……自己一不小心结果……”
我转动手腕。还好刚才在外面穿的外套是长袖，能完全盖住留下痕迹的地方，没有让九井看到。
“还是清理一下吧，有出血就不好了，”春千夜说着，抽出一条纸巾走到操作台接水，又扬声问：“做什么这样不小心？”
他今天穿了一件像是取掉校名的学生服似的衬衫，背影显得很瘦，袖子挽到手肘下，露出的小臂有着利落干练的线条。我觉得难以判断他的年龄，看长相或许与我相仿，但举止成熟，或者说有一种孤独的作风。
我叹了口气。
“春千夜君嘴角的伤又是怎么来的？”
他侧过头，眸色愈深，简直像在诱惑我继续向前探寻：“想知道吗？”
“不，只是不想让你拿同样的问题问我。”
春千夜将多余的水珠沥干，凝视着一旁的樱花。他的侧脸——鼻梁挺拔却轮廓柔和，长长的睫毛半遮起眼睛，戴着口罩的样子缺乏攻击性，又十分神秘……这个正在与我对话的人缥缈得仿若一场幻觉。
掌心朝上，露出腕侧的抓痕，春千夜俯身，用湿巾仔细擦拭着指甲的印记，他未束的浅金长发从脸颊两旁散落，发梢轻柔地垂向指尖。
圆润的水珠沿着骨骼凹窝处滑下。
我将凌乱的思绪拨去，其实，令我心中顾虑的想法来自九井一句无心的评论。他说，与大寿相处，一旦跨入某条界线则一塌糊涂。他与乾尚处于界限之外，黑龙的成员自然更不可能逾越。那么，九井做此推断的依据是什么？
小学三年级之前，我和柴家的三兄妹关系还不错，拉斯维加斯的百乐宫酒店开业那年，父母带着我、和姨妈一家一起去短期旅行过。只是后来实在受不了大寿，于是与柚叶和八戒也渐渐疏远——寄宿制的国中是很方便的借口，尽管我心中清楚，若真想要保持联系，离校日里总能抽出二十分钟见面，而不是停留在电话问候与贺年卡片的程度。
听了九井的话，立刻想到姐弟二人。连身为表亲、即外人的我尚且觉得大寿性格扭曲，不得不同住一个屋檐下的他们必定只会更加难熬。这么简单的推论，我却从未想过。一边不满姨父与大寿对他们的忽视，一边重复着与前者相同的行为，持续多年的伪善让我如今连拿起电话向柚叶确认的勇气也没有。
春千夜的手指在腕内侧的半月形伤痕上方缓缓摩挲，他指尖的皮肤并不细腻。我望着他垂下的刘海，轻声问：“你觉得，不作为者该不该与加害者同罪？”
“理所当然吧？主语毕竟是人，若是三不猴再另当别论。”
“这样。”他说得没错，我只能苦笑以对。
“我也有件事想问你。”
“嗯，问吧。”
“你啊，你是幻觉吗？”
怎么突然跳到哲学问题？我茫然抬起头，看向他闪烁着异样神色的双眼：“先定义‘幻觉’。”
“也是呢，我想想，大概是指温暖的、美好的，通过缺憾的存在而更完美，让人心神安定以至于达到了不可能在现实里出现的程度——”
如一阵疾风掠过池塘表面，春千夜语速变快，像小孩子用自造词汇一股脑倾倒着头脑里的费解之物，口罩上缘之外的皮肤渐渐染上一层淡粉。他的瞳孔深处仿佛出现了两个幽暗旋转着的深邃螺旋。
“……春千夜君，”
我望着他被黑色布料挡住大半的笑脸，脑海中却浮起浅青色鬼火徐徐摇曳的画面。我闭上眼睛试图独自消化他的描述，但是时间过去数秒，我能做到的似乎只有短暂地将头脑清空。
最后倒退回最简单的应对：
“这描述很怪。”
“倒也是，”他毫无障碍地接受，兴致未减，“不打算回答的时候，可以不用笑的。”
可是，我的脸上没有丝毫笑容。
“……是你。”我低声提醒道。
“什么是我？”
“一直在笑的人是你哦。”
我抬手覆住黑色口罩的表面，隔着一层布料，他的嘴唇轮廓隐约，脑海中不由自主勾勒出唇瓣单薄的形状。嘴角无疑翘起了似笑的弧度。
他的眼眸是冷静的青绿色，里面却闪动着火焰般的光彩。他总是在笑，但那种笑意来自于面庞整体散发的印象，实则只有牵动嘴唇的肌肉在努力摆出贴切的动作。若用手掌将展现嘴巴起伏的口罩遮住，单看弯弯的眼，就很难领会到含笑的神情。
“‘笑啊，春千夜’，”过了许久，他用轻不可闻的声音说道，“有人这样对我说过，所以，从那以后……”
话语从指缝间溜走，笑也好、倦怠也好、或是索性不露表情。无论是何种情绪呈现，我还是觉得无法放着不理会他。不是因为他需要我……也许实际上恰恰应该反过来说。和他说话时，我更有种脱离桎梏，能对自己坦诚的感觉。
“若真是幻觉那也没什么不好……就像‘幻想朋友’一样。”
——结果，我也说起了这种似是而非的抽象表达。若不是他先开口，恐怕我还意识不到自己也把他当成了类似的存在。
“那就当做我是吧。”
春千夜微微垂眼，动作温柔地摸了摸我的头发。
···
2005年4月14日，这天是星期四。与学生会干部一起去拜访经营新潮文具品牌的校友，对方在樱庭读书时曾担任过学生会书记一职。现今约三十代后半，单身独居，做为年轻的女企业家经常登上各大期刊封面，是完全符合媒体宣传的所谓新时代独立女性。
在位于写字楼高层的办公室里花了四十分钟虚心请教后，我与学姐起身告辞。
漫步在不熟悉的内藤町街头，内心涌上一阵无事可做的空白。手帐上，两周内最为重要的事项刚刚完成，一时间想不到还有什么能延续同等程度的紧张。视线随意扫过街道两旁的景色，直到同行的千秋学姐轻轻发出惊讶的声音：“你看左边那家店，是不是一年级的海老名洋子同学？”
学姐没有用手指指人，而是示意我去看咖啡厅临窗的一组座位，彩纸贴饰的店名字母后，坐着一个眼熟的女生，已经换下了制服，改穿时髦的短裙高筒靴搭配棒球外套，妆描得很浓。在学校里，我和洋子从未同班过，平时交集不多。之所以一眼就能认出她低着头的侧脸，是因为耳坠：深红荆棘缠绕弦月，金属质感，上次去火神舞厅时她借给我戴过。
海老名洋子没有察觉千秋学姐和我就在街道另一侧。她面前的桌子上摊开数本练习册，此时忙于奋笔疾书。在她对面的位置，是个从未见过的男生，正从低头背包里掏出更多书本堆在桌上。男生的皮肤晒得很黑，染成金棕的短发在前额梳成飞机头样式，戴眼镜，眼角似乎带笑，却让人觉得不好接近。
千秋学姐充满期待的表情转向我，于是我收回视线，点点头说：“真的是她，学姐一下子就认出来了吗？好厉害。”
“呐呐，你说旁边那个男生莫非是她偷偷交往的男友吗，看起来年纪很小的样子。”
“可是约会的话，在咖啡厅写算术题……”
路过那面玻璃时我悄悄瞥了一眼，洋子的草稿纸上罗列着凌乱的算式，有两种不同的笔迹。
“嗯——你大概还不知道，因为开学第一场半月小测的成绩还没有公布。不过，洋子是第一名，比她国中时只算中游的数学成绩进步了不少。我昨天去办公室的时候，一年级的闲院老师刚好在说这件事。”
“我是第一次听说。”
“不过那个男生看起来像个不良呢——”
心中并无感触，也觉得背后议论同学有些无聊，在等待红灯变绿时，我又回望向那面玻璃。本想借此举动不着痕迹地结束与学姐的对话，但是出乎意料，这一次那个男生机警地抬起头，于是四目相对。
我看清了他的正脸，五官的长相显得很精明，视线给人以审视、评估的感觉，但除此之外似乎没什么突出特征。眉毛的颜色也染得很浅，眼镜框与耳环同为煊赫的灿金，或许是不良吧，单凭打扮难以判断，我只能看出他有意识地凭借外表的过度修饰来展现出不好招惹的气势。
说起来，记得海老名洋子的父亲前几年调派到新宿警署担任署长……脑海里转动着无关紧要的思绪，我向他略略一颔首，不想在这个时候打扰两人，便收回视线，准备明天若是洋子问起就用“看到了有点像你的女生”糊弄过去。
因为无事可做，和学姐分开后，我在街上闲逛，最后还是返回了学校。
社团活动时间已经结束，我用读书会保管的钥匙开门，走近尚未开放的新图书馆，一楼空无一人。大部分书籍已经摆上书架，但也还有一些还摞在箱子里。穿过没有打开照明的大厅，来到自习区，靠窗的桌子上放着一台电脑，算是临时办公区。
开机，将桌面堆积如山的捐赠书一册册翻开，输入编码检查是否与目前的馆藏重复、若没有，则新建条目，方便与都内其他图书馆之间租借流通。虽然是单调的工作，却能让心情平静下来。连蝉鸣声都听不见的场馆内，只有我敲击着键盘的声音回旋。
临近日暮。
眼前的屏幕上突然出现一道明显的阴影，我中止工作，抬头望去。
上星期有过一面之缘的佐野万次郎站在窗外，正满面笑容地冲我挥手。
他背后的春榆树叶，在黯淡的光线里染上墨绿，被远处高楼所遮挡的夕阳缓缓下沉，城市阴霾渐袭。
我将收录完成的书本放上工作推车。关闭电脑后，重新锁上图书馆的前门，直到走到佐野面前，与他打起招呼时，心中仍未消化完对他突然出现的惊讶。
他态度再自然不过，和我并肩向庭院的出口走去，“想着也许在这里能见到你，不知不觉就过来了。”
“Mikey君，有事找我？”
“没有哦，”
佐野叼着一支棒棒糖，白色的塑料杆夹在嘴唇之间晃来晃去，脸上露出了无辜的表情：“因为上次就觉得小凉好像很喜欢这个图书馆嘛，所以来碰碰运气——看样子我中了头等奖，Lucky～”
作者有话说
第9章 幻象侵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