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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不如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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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怀昔你个禽兽!休要动她们!”
郭千山破口大骂,喉咙中却滚出呜咽,整个人已经接近崩溃,“你害我至此……你害我至此啊!我杀了你!”
“不是我害了你。”
楚怀昔冷声说,“是楚王,是你自己。郭千山,你知道么?楚王已经向宫内的接应传信,要灭你的口。你竹篮打水一场空,机关算尽后,楚王还是要靠我推行他的计划。郭千山,你已经是弃子了。”
“竹篮打水一场空。好一个竹篮打水一场空……”
郭千山失魂落魄地低喃着,忽而又怨愤起来,对楚怀昔撕心裂肺道,“不,就是你害了我!若不是你,我怎么会卷进这些风波!我也曾是门中翘楚,被王宫寄予厚望,墨行秋若是退位,我就是名正言顺的掌门人!若不是你来了……若不是我追查你的事……!”
楚怀昔眸光一动,步步紧逼:“你追查我什么事?”
“自然是你的身世!”
郭千山目光飘摇,似在回忆,断断续续地说,“你来拂衣门那年才三岁,可一来就被接到了墨行秋膝下。他可是拂衣门门主啊……在楚国,你甚至可以认为他是和昭珣平起平坐的暗相!整个门中哪个不是弃婴孤儿,怎的唯有你受到这般的恩遇?我原本不在意,直到你年少成名,竟然直接被师兄他收为义子,摇身一变成了拂衣门的少主!以后不是墨行秋也会是你。我没有机会了。彻底没有机会了!”
郭千山因为情绪太过激动,伤口已经渗出血来,汨汨地打透已然血红的衣衫。
楚怀昔冷眼看着:“所以你想杀我。”
“不是我要杀你,是楚王要杀你!”
郭千山并不知道楚怀昔是如何未卜先知的,只能以为他是靠推测,“你不是猜楚王要在计划结束后除掉你么?你猜对了……咳……他发现了我搜查你身世的动作,让我带头行动,将功折罪……”
楚怀昔的心悄悄鼓动起来,他面上佯装平静,问:“你都查到了什么,才会让楚王如此忌惮?”
许是经年累月的刺客经验让郭千山敏锐地捕捉到了楚怀昔的语气变化,亦或是出于求生的本能,郭千山忽而不说话了。
他一边咯血,一边阴恻恻地打量着楚怀昔,半晌才道:“师侄,你想知道吗?放师叔走吧,我什么都可以告诉你!我的命对你来说不值钱,可我若死了,你就什么都不知道了!如果你还没消气,大可废掉我的手,我的脚,只要让我活着……
郭千山没能说完,因为楚怀昔忽然轻轻笑起来了。
火把的光亮不足以充斥整个讯室,楚怀昔的脸半隐在昏暗间,像一只潜藏在阴影里的狐妖,叫人本能地感到畏惧。
“师叔,我的好师叔,你昨天死生无畏的硬气去哪里了?”
楚怀昔从旁边木桶中舀起一瓢辣水,慢慢靠近了郭千山,“薄九厉有句话说的没错。师叔,他说你心有顾虑,太怕死了。”
他说罢,将那特调的水沿着郭千山肩头骇人的伤口一滴不剩地浇了下去,低声说:“师叔,你不明白,我们有旧怨未了。你逼着我到山崖,逼得我跳了下去……我不能饶了你的。”
郭千山霎时发出了惨绝人寰的叫声,他额角青筋暴跳,一时间意识恍惚,以为自己是听错了:“你疯了,你到底在说什么……”
“我说,你在跟我谈条件吗?你以为我为了追查线索,就不得不留着你的命是不是?或者你觉得自己的尸块摧毁不了你妻女的心智,对吗?”
楚怀昔扔掉木瓢,抓住了郭千山的头发,逼着对方看向自己,“师叔,我再告诉你一个秘密吧。”
郭千山意识到自己激恼了楚怀昔,他心里忽地升起不祥的预感,彷徨地呜咽着。
“楚王已经知道你妻女的事了。”
楚怀昔半真半假地迷惑着郭千山,“我不会动她们,不代表楚王不会。郭千山,你知道现在该怎么做吗?”
“卑鄙!!”
郭千山嘶吼着,血泪俱下,“你们都卑鄙!!”
“我卑鄙。师叔,我们在什么地方长大,做的都是什么事,你最清楚的。”
楚怀昔缓缓道,“所以我最后给你一次机会,你到底查到了什么?”
“我什么都没查到……”
郭千山摇头,楚怀昔神色渐冷,郭千山又慌忙补充,“我真的什么都没查到!所有的线索几乎都被处理干净了,相关者不是死了,就是不知所踪……可这正是蹊跷之处!我什么都不知道,为什么楚王还要让我们自相残杀?”
楚怀昔不想和他探讨没有眉目的事,他在心中记下,到一旁的水池净手:“楚王令你在大典之后动手,可你在天华大街擅自提前行动了。你这又是为谁做事,兰王敏亥么?”
“兰王敏亥算什么?他就是个胸无大志、任人戏耍的草包。”
郭千山疲惫地笑了一声,“想出天华大街一计的,是齐国宰相方释明。”
这个回答远超楚怀昔意料,他回头:“方释明?”
“对,就是大名鼎鼎的仰渊先生。你不要小看他。”
郭千山说,“我成家后为了保下妻女,一直想取代墨行秋,可后来你成了少主,我追查你身世的事也失败了,我没有办法,所以一直在寻找退路。直到这次被楚王带来荡京,忽然有人联系了我。”
“就是方释明?”
“对。他说只要能除掉你,他就可以帮我甩脱拂衣门的控制,接我们一家到齐国生活,再不用过刀尖舔血的日子……兰王敏亥因为敏萝公主的事已然将你视为肉中刺,他就是最好的挡箭牌。方释明叫我假意被兰王拿住把柄,受他控制,被他胁迫着进行天华大街的刺杀,殊不知一切都是方释明算计好的……”
楚怀昔不会小瞧方释明,恰恰相反,他现在极端警惕。
天华大街一事,他虽直觉不会是兰王主导那么简单,可若不听郭千山亲口说出,他恐怕很难想到与方释明有关。毕竟从表面看来,齐国是此次七国会盟中利益牵扯最少的一个。
方释明带着尚且稚嫩的齐王端居幕后,却坐到了楚怀昔没有想象到的高度,他像是通盘俯瞰着整个棋局越下越满,只消在某个恰当的时刻不着痕迹地做个推手,就能让风云颠倒变幻。
此时此刻,楚怀昔想到了更多。他忽然记起那时钟隐去查周禄的背景,说他从前是侍奉薄九厉生母陆念的小宦……陆念……齐国公主……
楚怀昔背后一阵寒凉。
以周禄和郭千山之手引起薄九厉怀疑,借刀杀人,这两个事件的手法何其相似!
楚怀昔默不作声,郭千山却忽然挣扎了起来,许是预感到自己死期将近,他声音如同绝望的困兽,苍凉悲切:“他们都想杀你,可最后要死的人是我!你们神仙打架,却叫我凡人遭殃,权争倾轧,我如蚍蜉,我不甘心,我死也不甘心!!”
楚怀昔回神,说:“师叔,我想问的已经问完了。”
郭千山粗喘起来,楚怀昔从袖中取出被巾帕包住的药丸:“这是拂衣门特质的温毒,芈鄞特地叫人传进宫的。服用半个时辰后身体麻木,浑身僵硬而死,你不会痛。”
他隔着巾帕将毒药推入郭千山口中,抬起下颌逼他吞服下去,在他耳边轻声说:“师叔,你安心走吧。你的仇,你的恨,你的不甘,我都会替你讨回来。”
在楚怀昔离开之前,郭千山忽然喊道:“你可以从我过去执行的任务里找线索……华氏商社,还有华氏商社!我只知道这么多了……”
楚怀昔蓦然回头,郭千山却改口说:“你以为现在替薄九厉做事就能得意吗?楚怀昔,帝王无情,你这么危险,他怎会长久留你在身边!”
楚怀昔淡声道:“不劳费心。”
“你护住她们!你帮我护住她们,不然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
这是郭千山最后的遗言,楚怀昔没有回应一个字。他沉默着出了暴狱,觉得那日光白得晃眼。
丁阳和钟隐看见他,立即迎了上来。
丁阳为他披上斗篷,钟隐关切道:“主子脸色不好……怎么样,有没有问出什么?”
楚怀昔自己系上绳带,身上的寒意却如附骨之疽,怎么都挥之不去:“他都招了。郭千山……对她妻女用情至深。”
三人朝着远方的宫阙走,楚怀昔将情况简略讲了,丁阳听罢有些动容,钟隐却道:“身为刺客本就不该动感情。一代高手竟毁于此,怨不得别人。”
楚怀昔摇头:“他不是输在了用情,而是输在对敌人的了解还远远不够,或者说他自视太高了。”
另外二人面露不解之色,楚怀昔道:“他当拂衣门是什么不入流的山野门派么,还是他郭千山真的那么机敏过人?他十几年前就在外面成了家,拂衣门怎么可能近来才对他的动作有所察觉?”
钟隐也很困惑:“是啊,而且既然门主早就察觉了,为什么迟迟没有进行处置?”
“因为不敢。”
楚怀昔嗤笑,“郭千山一直以为自己的妻子是什么良民百姓,却不知她是齐国广通侯多年前任性离家的小女儿。无论是过去,现在,还是未来,无论他郭千山是死是活,楚国都不会动她。”
丁阳惊愕地瞪大了眼睛:“所、所以……即便郭千山做不成门主、不投奔别人,他的妻女也不会有事?那他折腾这么大一圈,不都是白干了吗?!”
“是啊。”
楚怀昔心情复杂地说,“如果他足够冷静,他就能察觉到这一点,那他方才甚至不会被我诈出那么多消息。或许我为了追查真相,真的可以留他一命,他就也不会死。”
丁阳回头看向暴狱,忽然觉得毛骨悚然。
他在这个惨白的冬日里,第一次切身体会到了人心可怖更甚于鬼的含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