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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第十九章 伏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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展昭在抛饵。
用一些伤,换放跑的鱼带回去消息。
宣扬他独木难支,是强弩之末。
这附近山林日益见长的不稳妥、随时会有的性命之虞,等等说辞,总能煽动更多匪类离开藏身处,现身做局引他入瓮。
这能令展昭更快地找到他要找的人与线索。
但并不顺利。
在深山的十二日,展昭先后等来三波共计一十九人的围攻,十九人无一生还。
到这个地步,已不是仍藏在暗处的匪徒想停就能停的。
先期已投入这样多的人,若是下一次伏击,就杀得了南侠呢?
总有人不甘着、侥幸着,怀抱隐秘的野心——
踩着南侠的性命一举成名。
那些一心自保、或在观望中退却的人,纷纷逃往更深处、乃至冒险出山,要躲藏到别处去。
也将消息带出崇山。
因此,出现了海捕上没有的江湖人并不是多让人意外的事。
甚至有意外收获。
朝阳还没升起。
深山的树长势是极高的,疯长的荆棘、藤蔓等等,催生出许多蛇虫。
可今夜的山,虫不敢鸣,枭鸟绕道。
血的腥味充斥这里。
一丛将熄不熄的篝火晃照出满是妖邪的昏暗光影。
光影中间,有横七竖八堆叠的尸,以及一个被迫靠在尸堆前、番人打扮的女人。
她还有气,在艰难喘息,失血让她浑身发冷。
可她仍在伺机逃跑。
她是来取南侠的项上人头扬名的,怎么能栽在这里!
有人低声咳嗽。
也有人逃无可逃,剑影令他恐惧,也促使他大叫:“展熊飞!我等躲在山里与你井水不犯河水,你他娘吃错药了跑来多管闲事?!”
握剑的人又低低咳嗽两声,才道:“总不能旧债全消,让你安然老死。”
“我杀你全家了吗!”容貌很容易让人联想到蝮蛇的男子气得七窍生烟,尔后,气恼和悔意都戛然而止。
当胸一剑。
他瞪着眼倒下去,展昭手中剑猝然脱手。
宛如惊雷破空。
贴着番人女子的头顶,锵然破入土中尺长。
像降下一道天堑,彻底隔绝了她与生路。
匍匐着逃跑的女子如遭人点了穴。
她听见不疾不徐的行走、草叶被带动的沙响,从远处,到跟前,眼前这柄黑沉的铁剑被握住,徐徐离土。
沉暗的剑身映不出她骇然的脸。
上方又是几声压抑的咳嗽。
“安分些。”展昭淡淡道。
她陡然脱力,手脚发软地瘫倒。
“为什么不杀我?”她的中原话竟十分纯正。
“时候没到。”展昭说。
他从袖中掏出一方绢帕,草草裹在左臂咬紧,借着周遭几棵桦树,几下里跃到树顶。
树冠之外,长天广阔,东边的天际正渐渐褪去黑夜的外衣。
黎明来临,朝阳跃出山头。
那番人女子睁着眼睛倒在地上,血流透了,已没了声息。
当日下晌,县令收到这三口竹编箱笼。
三口箱笼,共计二十七颗头颅。
县令喜得见牙不见眼。
回京的路又稳了一步!
他搓手围着箱笼兴奋地绕走两圈,但看看南侠,心生担忧:“展大人,您答应好的与下官功劳对半,不会反悔吧?”
展昭没做理会。
他拿出一张叠好的纸笺,单压在其中一口略小一圈的箱笼上,“这几个不在海捕上,这是名姓来历,江湖的悬赏榜上能找到,匿名去领赏。”
县令一愣,与县丞对视一眼,试探问:“那这赏金……”
“人不是我杀的。”展昭给出回答。
县令大喜,连声道谢,拍马道:“展大人果然大胸怀!真乃人中龙凤、当世豪杰……”
展昭已走了。
县令张望许久,确定他不会回头,笑就猛地一收,忧心忡忡说:“这杀神,我从前竟敢骂他!”
回头看见那三口箱笼,迟来地打了个哆嗦。
连纸笺也不愿意看了,径直塞给县丞:“找个靠谱的亲自去,捂严实点,别让人认出来。”
县令并不知,除此之外,还有第四口箱笼。
从天而降似的,砸在一处十分偏僻的院落中,惊起一片尘土。
院外有分毫不做掩饰的马蹄声。
踢踢踏踏地来,也踢踢踏踏地走。
屋门与窗扇这才迟迟地开出一道缝,露出的眼睛警惕查看许久,门中走出一个拿刀的男子。
四下戒备着,远远挑开那箱笼。
三五头颅霎时滚落出来。
一声响亮的倒抽气。
男子火烧眉毛般逃窜进屋。
“我早说过!我早说过!杀什么南侠,他是那么好杀的么!”
“你装什么马后炮,当初就你主意出得快生怕那展熊飞有一点活路!”
里头的人争吵起来,一阵翻箱倒柜后,忽然寂静下来。
门又悄悄启开一道缝。
眼睛鬼祟地看了看,先后走出来三人,一眼都不敢向箱笼那沾,急匆匆往院外逃。
院门才开,声响骤停。
静悄悄的门外,有两个人,与一匹黑云般的骏骑。
一人在马上,衣若流云。
一人在马下,牵着马绁,身长肩阔。
巷子尽头,刚然踢踢踏踏地走回来一匹雪团似的白马。
一声轻轻咳嗽。
展昭压下喉中痒意,握剑的手半抬,以剑柄示意院内,“收拾干净,不要吓着旁人。”
门内三人三魂七魄惊走一半,只知点头。
被马上那人拿眼淡淡一瞥。
三人一激灵,轰然散开,四下找东西来,将头颅分了分,各自提起后,人又呆住了。
互使着眼色,挪蹭到门边。
展昭再次道:“别吓着人。”
便牵着马,当先离开。
远远还能听见压低的咳嗽。
原地的三人面面相觑,一个问:“怎么办?”
一个说:“还能怎么办?你敢不听?”
另一个着急:“行了,快走!跑远点再找个地方埋了,万一他再杀回来……”
“……”
“……那是展熊飞吧?”
“还能有谁?那巨阙就差贴你脸上了!”
“另一个是什么人?竟然能让南侠给他牵马。”
红日渐渐又坠到西山。
镇上一家酒楼的二层雅座,闵秀秀看着天色,忽然道:“今夜宿在镇上吧?”
临窗那边,白玉堂回头看她。
闵秀秀在倾听。
听来自窗外的市井喧嚣,脸上有婉约的笑意,“好像很久没听过这么热闹的声音了。”
山里总是很安静。
最常听的,是夏夜的虫鸣、贯穿连绵山脉的风、鸟雀的振翅与屋后石涧上潺潺的水流。
久违的尘嚣,是很动听。
“好。”白玉堂说。
次日是大暑。
很寻常的一天,也比前面的每一天都炎热。
山路的另一侧是落差极大的山壑,山壑中央,围抱着田地巷陌、炊烟人家。
闵秀秀透过马车的车窗,从瘦长崎岖的树干之间,看见崇山尽头的朝阳。
橙红的,燃烧着的。
她恍惚觉得,好像与初到这里的那一日没什么分别。
马车拖慢脚程,回山的路显得漫长,起先白玉堂骑马走在前头,走不多时,有些昏昏欲睡。
近来他常这样。
闵秀秀说是正常的,可看得出来,她也有疑虑。
展昭挽停朱碧的缰绳。
“去车上。”
白玉堂没做坚持。
摇摇晃晃的马车多少有些颠簸,他蜷卧在闵秀秀另一侧,却很快沉沉入眠。
朱碧走到马车旁边,脑袋想往窗里拱。
闵秀秀看得欷吁,还是欠身过去,将它往外推,气声说:“别吵着他。”
朱碧歪了歪头。
日光照在它身上,分明雪似的皮毛,有瞬间仿似流金,淌着斑斓颜色。
闵秀秀一时被迷了眼,喃喃着:“……难怪你叫这个名字。”
她最后摸了摸朱碧额前的鬃毛,放下那一侧的帘。
他们约在辰时抵达居所。
马车停下时,闵秀秀看了看仍没有醒的白玉堂,没忍心打扰他,想先下车。
但才推开一些的马车门突兀被人从外关上。
她还没来得及奇怪,就猝然被握住小臂。
闵秀秀吓了一跳。
白玉堂正起身。
他的神情是闵秀秀从未见过的冷。
嘘。
他示意噤声。
一壁从里侧翻出他的刀。
闵秀秀感到不寻常了。
马车外,展昭的神情毫无破绽。
除了头先忽然按住车门,他如什么都没察觉,寻常地解下望岳与朱碧的鞍具、辔头,又将车辕从那匹套车的赤棕马上卸下来。
“走。”他低声地、像嘱托外出玩耍的稚子,“去山里,晚些回来。”
望岳咴叫一声,咬住赤棕马的缰绳一扯,与朱碧一道往山中奔去。
好似两团一暗一明的星,霎时点燃安静的山野。
院内爆起一阵怪笑。
“百闻不如一见,南侠,可叫我好等!还道是你被那些个臭鱼烂虾吓得行李不要,连夜逃了!”
西边说:“你放跑自个儿坐骑,是知道自己今日难逃一死,善心大发,想给畜牲留条活路么?”
北面应和:“放心放心,等了结了你,就送那畜牲下去,黄泉路上好结个伴啊,啊?”
哄然大笑。
响彻在晴天下,回荡在崇山间,各异的、吊诡的怪笑此起彼落,潜伏在各处的牛鬼蛇神逐一现身,屋下边、瓦上头,周遭四野的山林中,形形色色的恶徒与锃亮出鞘的兵器,浑像一出叠在人间的鬼蜮。
在这样的合围与鬼叫中,展昭却轻轻叩了叩车门。
空、空,两声。
如此轻,又如此响,像径直叩在人耳中。
车门无声开启。
展昭的手没有收回去,反而是门内伸出一双手——一双宛如冷玉塑骨、月华为皮肉的手——它有条不紊地卷起展昭最外头的直袖、束紧里面的护臂,然后堂而皇之地——
为他戴上装填好的袖箭。
哄闹猛地一滞。
一个嘶哑的声音阴鸷道:“南侠,够胆。”
东屋方向,有人迫不及待踏出一步。
是一个面白、簪花的男子。
他紧盯院外,滑腻的目光黏在那双正收回马车内的手,嗓音喑哑:“能让南侠带在身边的女人果然不一般……”
他没能说完。
“展熊飞!”一声怒喝。
东面的包围中,断眉有疤的汉子恶声质问:“你我远无冤近无仇,我们自守在这荒村僻壤的地方和你有什么干系!你他娘当朝廷的狗当上瘾了拿我们邀功?”
簪花男子被打断话,却不动怒。
他将手中紧攥的、从东屋找到的小衣拿到鼻端深深嗅闻,仿佛眼睛已穿透车厢,亲眼见到、闻到了那个“女子”。
“展大侠。”满头刺青的野僧稳坐堂屋,“如贫僧这位兄弟所言,你我无冤无仇,何必弄得大家都难看?尊驾在江湖上好歹人人敬重,谁不尊称一声南侠?如今沦落到为官府卖命,讨到什么好了?”
一连三问,避重就轻。
终于让南侠开了尊口:“你这意思,今日事,能善了?”
野僧说:“当然。”
“如何了?”南侠问。
野僧慈眉善眼,“尊驾立誓再不插手大槐乡山里的事,即刻下山去,我等就不计较前面的事。”
周围顿时骚动,有人反驳、有人嘲讽,一个尖细声音嘻嘻发笑:“不过一条躲在山里的虫豸,也敢做起我的主来。”
南侠抬了抬眼,遥遥与野僧对上视线,“看来,并不是所有人都听你的。”
野僧捻动手中骨削的蹿珠,“贫僧只管自家兄弟,南侠若应,下山的路就好走一些,若不然……”
他朝马车一看,看似善意极了,“展大侠,替尊夫人考虑考虑,别让她受了惊吓。”
南侠思索,“我若应了,明日江湖上,就漫天是我落荒而逃不成、死在山中的消息吧?”
野僧被戳穿算盘,为没能坑到南侠大笑,于是四野也大笑。
像目睹南侠惨死的结局。
漫山遍野的狼嚎鬼叫。
展昭忽然问:“看清了吗?”
一声冷嗤,“一清二楚。”
野僧陡然变了脸色。
牛鬼蛇神尽皆变了脸色。
马车上的不是女人?!
车门被推开。
展昭抬手,接出车内伏身走出的人。
那两只相叠的手,一只在下,修长宽厚,是展昭的,一只在上,如冷玉,如月光。
是车内走出来的那个人的。
不妙的气息浓烈起来,有恶徒瞅准空门竞扑上来,野僧失声:“你是谁!”
没人回答他。
巨阙出鞘,是黑沉的光,一剑带出一串血线,血滴落在地,蓦然溅起锋利刀光。
两个偷袭者被一击毙命。
握刀的人有冷漠到傲慢的眉眼。
他外挽了个刀花,刀光如雪如月华。
“那个戴花的,我要活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