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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第十八章 奔赴 ...

  •   夏日昼长。
      申时将尽时,天光仍很炽烈。
      溪流潺潺从石涧上方飞溅下来,带来烈日的温度。
      石涧下,展昭正离水。
      他穿衣、擦净湿发,绕过小径与疯长的野草藤蔓,前方不远就是屋舍后门。
      近旁处,白玉堂仍坐在松下那块巨石上。
      ——被展昭牵来这里、从展昭处理残局开始。
      盘着腿,入定般隔着这不长不短的距离、呆望那角遮盖一切的林麓。
      展昭在他身旁坐下。
      心无旁骛、干干净净地。
      他擦掉年轻人额上与鼻尖的汗,后来人挪到他跟前,将白玉堂圈围在怀中。
      白玉堂毫无反应。
      他的神魂还留在那里,在烈日下、在山林中,听见从万丈高的九天上、从深无底的地底下,一片云、一丛野草、一颗尘埃,反复在吟诵:别看、别问。
      短短字句。
      宛如神佛施加七重锁的诫言,困阻了他的手、他的足。
      通天彻地的枷锁。
      令他寸进不能。
      直到展昭拥抱,抚摸他的发与脊背。
      温柔得像熨帖魂灵。
      头顶炙烤他的烈日忽然就坠到了西山。
      他感到山风。
      白玉堂极缓慢地眨了一下眼睛,看见了西悬的日、拂过崇山的风。
      他回到人间,回抱了展昭。
      “兄长……”他轻声问,“你还会做梦吗?”
      是与今日不相关的问题。
      展昭有些意外,迟疑着,不想答。
      可白玉堂想知道。
      他将下颌轻轻压上展昭的肩膀,与他头颈相依,“二哥回信了。”
      信鸟风尘仆仆,在松枝上,埋头梳理自己的长羽。
      它捎来的消息关于作古,也关于从前一些服用过作古、又记起前尘的人后来的人生。
      都没有太好的结果。
      因执念想起一切,疯一半、死一半。
      不约而同留下令人费解的遗言:这里不是真的。
      与展昭失口所言何其像。
      “在你的梦里,你或者我,总在死去吗?”白玉堂又问。
      淡且轻的声音好像不来自喉舌,是来自轻贴的胸膛,不经由耳,就径直钻进皮肉、毫无阻隔地落在展昭心头。
      展昭心跳失速,失神地想,是陷阱啊。
      从白玉堂回应这个拥抱开始。
      他的头枕在展昭肩上。
      他的手环在展昭腰后。
      他们的距离是这样的亲密无间。
      展昭甚至能感到他的发丝,由颈侧落进自己的衣襟,如蛇般游走到他心口。
      ——而这些触碰,是因为白玉堂想要他的实话。
      这是他一贯的手段,展昭分明是知道的。
      可展昭仍然被蛊惑了。
      “……嗯。总是。”他说。
      “因为什么?”
      响在心中的声音在好奇。
      “起先是合昏散。”展昭陷入沉思,“后来是各种各样的、我的缘故。”
      可能是因为他昨日走了远路,可能是因为他前日晚归一刻。
      总会有意料不到起因的死亡、诀别。
      作古令人忘前尘,因此人称它作古。
      却从没有人宣扬它的另一长处。
      造梦。
      在猎物记起从前后,它给人以无望的梦。
      它基于现世中的每一日,编织出将来的两日、三日,乃至一个人漫长的、真实的、余生。
      当一生到头,入梦人死去,梦不会醒,梦境会重启,回到他入睡当日。
      他将携带着每一重梦境的记忆再活一回,一遍遍寻找他执着追寻的结局。
      直到迷失在真假难辨的记忆。
      直到再也分不清现实与梦境。
      「若到多梦这个境地,作古好解,也不好解。」
      韩彰在信中说。
      他自收到白玉堂的信,就着手搜寻与作古有关的人与事,这些一条条消息入眼,联想到展昭,韩彰意识到了五弟这封来信的不寻常。
      当下又急着四处寻问解药,最后还是托先生的福,从某本佚名自传中找到答案。
      「心结。」先生熬得眼通红,将结论和盘托出,「能记起从前的人多因执念二字,这是心结,心结不再,作古便如同没了基石,一切自然迎刃而解。」
      说来容易。
      又何其难。
      如果这是轻易能放下的、能开解的,那些人何至于疯的疯、死的死。
      白玉堂却要他好好的,“兄长,你呢?”
      展昭一时出神。
      他的心结,会是什么?
      是无从躲避的死亡、还是至死无音信的一次次分别?
      他想遍那些梦境中的一生又一生,他涉入洪流、逆水前行,艰难地看见了最初最初——
      是一个清泠泠嗓音,笃定说:「兄长,你会活下来。」
      展昭颅中蓦然一痛。
      喉中是压抑忍痛的呼吸。
      他找到答案了。
      是这一切的开端,是……
      “合昏散。”
      白玉堂登时一静。
      然后毫不眷恋地向后仰直上身,退离了展昭的怀抱。
      “兄长,我还活着。”可是他让展昭摸他的脉、他的心跳,目光淡静如暖冬下的霜雪,“合昏散从未发作。”
      “我明白的。”展昭看着他,看出了他微微蹙眉时显露的不理解。
      于是展昭忽然笑了笑。
      “不要担心。”他没有将闵秀秀的猜测告诉他,只是说,“我能解决。”
      他擦去白玉堂额上沁出的汗,“再给我一些时间。”
      星子悄然遍布整个天幕时,夜色降临。
      山野与天的边际变得模糊。
      分不清是崇山拔到万丈高,占据了整片天,还是夜幕吞下了整个人世,只剩这座小小院落成为孤岛。
      闵秀秀的呼吸很乱、手在发抖。
      夜已经很深。
      她惊醒于噩梦,半边身子都僵得发麻。
      但她不敢转动。
      在将才的噩梦里,那具被她亲手开膛破肚的尸身就静悄悄躺在她夜半惊醒时的床下。
      无声地凝视她。
      即便她连他藏在厚布下的面容都不曾有胆量看。
      明明夜已经很深。
      门外竟响起悄寂的对话。
      “我守着,你回屋歇息。”
      闵秀秀钝得像锈了的思路令她一时没想起这个熟悉的声音是谁。
      很快有另一个人轻声道:“屋里热。”
      这是她的五弟,闵秀秀一下子认出来了。
      白玉堂还在说:“夜里没什么风。”
      静了一阵,有脚步声离开又回来。
      这处山中的居所,木廊因风吹日晒,朽得快,脚步再轻都会有动静,何况是这样的夜里。
      闵秀秀听见了细微的风声。
      是展昭打起扇。
      后续再没有声音。
      闵秀秀却心中安定下来,她清醒的神智断在这里。
      无梦到天明。
      夏至那日,白玉堂不知从哪里弄来一副佛相,挂在闵秀秀屋内。
      屋外头,展昭在贴门神。
      不年不节的,闵秀秀让他俩弄笑了,可眼中有泪落下来。
      后来附近的镇上流传两个奇闻。
      一是有位怪人,行三叩九拜之礼,重金请回镇外那香火不多旺的寺中大殿上一副陈旧佛画。
      二是大槐山中的乱坟坳,不知几时起,丛立起无数坟包与无名墓碑,放眼望去,没有一具荒曝的尸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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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时近六月。
      闵秀秀擦着手自林中走出来。
      她才剖解过一具尸身,反复练过两遍缝合的针法,身上是很浓的辟邪香。
      她叫住要往林中去的展昭:“我前两日看那些海捕文书中,有一个女子。”
      展昭想了想:“是认识的人?”
      闵秀秀晓得他误会了,忙摇头,“不是。”
      犹豫片刻,她问:“能把她带来给我吗?”
      展昭微怔。
      闵秀秀已道:“寻常的男子毕竟和五弟不一样,关于女子的内腑,书中写的不详实,我想亲眼看一看。”
      “或许这样能够知道五弟……”她抿唇,“也可能仍然不会明白。”
      一切只有到了那日,才会有答案。
      展昭沉默一晌,如实说:“不一定能找到她。据海捕上时间,她已进山近七年。”
      七年时间,足够她逃去别处,也可能早已死了。
      “没关系,如果最后还是找不到,我……”闵秀秀咬了咬牙,“前两日在山下,我听人说,乱坟坳是……弃尸地。”
      附近许多山林、村镇都与此联通。
      大槐山的乱坟坳,虽名中有坟,但山坳里实际没有一座坟。
      凡无主、无家的人死后,或报过官府、或私底下,一卷草席裹身,向下一抛,山坳便是坟。
      附近又多山野,从前常有剪径的贼人,杀人后也弃在其中。
      因此那山坳下,是尸叠着尸,骨埋着骨。
      闵秀秀没有明说余下的话,可仍将展昭震得哑然。
      要闵秀秀面对那些尸身已让展昭非常愧疚,他如何还能让闵秀秀去面对那些烂腐的尸骸、爬满眼眶的蛆蝇?
      所以这一次,他没有同意:“我会尽量找到她。”
      闵秀秀有些无所适从。
      她显然也非常犹豫。
      先前那些她尚且能找理由,借口是罪大恶极的人来安慰自己,那些山坳中的,却只是无辜的可怜人。
      如果真的走了这一步……
      山风忽起。
      它卷着几瓣没来历的花,飒飒地拂过信鸟斑斓的羽、荒芜的菜圃,闵秀秀的目光追逐它,看见了伏窗沉睡的白玉堂。
      山风温柔掠过他垂落的衣袖,将花瓣留在那里。
      灿金的光落在他琼胆般的鼻尖。
      时光像静止了。
      闵秀秀一下子出了神。
      “从前,我不会想过有朝一日,我会有这么可怕的念头。”她喃喃说。
      但那是白玉堂。
      她能为此做到很多事。
      “我曾经……非常害怕。”闵秀秀声音在颤抖,可她也在笑,“我竟然曾经非常地惧怕过五弟。”
      因为他古怪的脉象。
      因为他令人不能理解的……
      但是。
      闵秀秀泣声道:“我尚且如此,五弟刚得知时,又该有多害怕……”
      展昭没有说话。
      可他的手攥成拳,因为太用力,指骨都在响。
      闵秀秀也只允许自己失态这片刻。
      她擦掉泪,坚定地看着眼前的一切,“如果还是没办法,我一定会去。我要五弟好好的,纵是身后骂名无数、永堕阿鼻,我也认了。”
      展昭闭了闭眼。
      “我曾见过一次仵作剖验女尸。”
      他突然道。
      那次因案件特殊,相爷顶着无道与有伤天和的大逆不道罪名,越过死者亲眷同意了剖解。
      展昭看了全程。
      “虽日久,但您对书中有哪里不能理解,我或有些拙见。”
      闵秀秀眼中陡然发亮。
      到六月中旬,展昭在深山中的时间越发长。
      上一次回来,身上竟带了伤。
      “能轻易被找到的,大多不成气候。”
      白玉堂与闵秀秀解释。
      她了悟得很快,面上浮起担忧:“是不是会越来越棘手?”
      白玉堂轻轻颔首。
      而且……
      他眉头蹙起不明显的浅褶。
      展昭的伤是遭人围攻留下的。
      他只带回一具尸身,却拿走了六张海捕。
      那些藏在山中的匪徒或许有自己的方式,能互通有无。
      他们应当知道有人在伏杀了。
      可是本不应该。
      除非有人特意放跑一二活口、放出风声。
      白玉堂指尖轻叩桌案,隐约流泻出几分焦躁。
      展昭……你究竟想做什么?
note作者有话说
第18章 第十八章 奔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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