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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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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域x年x月x日
天气:晴
经过上次切磋,好像三天两头便能看见千金少带小短刀一行来剑宗问候。
一杯茶坐一上午,也不知道和莫离骚谈些什么。
我偶尔和霁云切个两把。
倘若霁云也不在的话,那便特别无聊了。
譬如今日,我百无聊赖地挥断一把已长得比自己还高的蓬草——霁云不知道和短刀那小傻子跑去了哪。
“遥姑娘?”有道声音在背后叫我。
一回眸,马尾少年站在款款春风里,眼底沉静深冷得好似一掊山泉。
哦,是我上次的手下败将。
我饶有兴致地:“打架?”
他眼中立刻浮现出惊慌失措:“不是,遥、遥姑娘......”
遥姑娘,我摸着下巴,这个称呼安我头上还真是怪怪的。
我把剑噌一声收入鞘,“不跟我打?那是想跟别人打?剑宗这块地就属我垫底了,你连我都打不过,其他人也免试了。”我开始煞有其事地掰手指:“什么霁云啦,皓苍老师啦,他们一拔剑啊,我就被逼得节节败退,毫无招架之力。”
不知道远方的霁云和苍老师有没有喷嚏连天。
罪过罪过,一切都是为了你们剑宗的名誉。
“遥姑娘,”他眼中的一席温良沉了沉,“我不是来切磋的,我叫戚寒雨,我是来......”他踌躇再三,从手底拿出一顶草冠。
嫩绿嫩绿,是湖边新抽的柳叶条,默默散发着郁郁葱葱的生机,和眼前的少年倒是蛮像。
“我常见你望着新蒿出神,这是神啸峰河堤上的新叶......”
我正要伸手接过,却闻远处一声拍案,千金少骤然拔高的声音把我俩皆是一震:“我这不是在跟你打商量吗?”
莫离骚语调一如既往的慵懒:“商量变商棍,千金照,我劝你做人善良。”
“我唯才是举,怎么就商棍了?!”说完,他调头朝我更为激动地拍桌:“遥遥过来,给我瞧瞧!”
那经久年衰的小石桌,被他拍得灰尘乱扬,一晃三摇......刀宗宗主果真名不虚传,内力深厚。他上回凶小短刀的模样我还历历在目,突然献殷勤,很难不让人做想葫芦里卖得什么药。
事情还得从几天前的武决说起。
为一挫刀宗锐气,我主动请缨,朝一个面色苍白的高马尾少年抱拳:“斗胆一应少侠风骨。”
他看着与霁云年纪相仿,拥得却是一身沉稳内敛。草草一瞥,我更看见了他悬于腰后的刀,有些抱朴守拙之意。
没准比霁云还强上一些,拿他开刀正合适。
我气沉拉开弓步,剑刚拔出,那头远远传来兴奋到炸耳的呼喊:“遥遥加油!遥遥加油!”
定睛一瞧,小短刀正举着拳头,手舞足蹈地朝这里欢呼,很快招来千金少一记眼刀,只好急转直下地弱化了举拳的气势,一边偷偷察言观色,一边低声下气道:“师兄加油.....师兄加油......”
瞧这点出息,我内心默叹。
这明人不说暗话,矮人不打幌子。说要挫你等锐气,现在便挫。
我起手将剑向上一扔,白刃朝后,剑做刀使,一把握住冲向眼前的少年,沉喝一声道:“踏步杀!”
正在聚精会神观战的千金少当即绿了脸:“短——刀——!”
小短刀乍然一跳,迅雷不及掩耳地抱住风逍遥大腿转起了圈,活脱脱一秦王绕柱:“大、大师父,我不是啊!”
千金少怒不可遏的声音充斥整个剑宗后苑:“刀宗绝学是被你这样说教给外人就教的吗?!”
小短刀一双豆豆眼挤满惊恐无助:“我我没有教她!打着打着......她自己就会了啊。”
千金少一把从风逍遥后边薅狗崽似得薅过她:“我天天打夜夜打,你怎么就没学会?是我打得不够多?!”
那一声震耳欲聋的咆哮,也就犹然在耳旁徘徊至今。
思绪再回眼前,千金少笑得好像一朵迎光绽放的向日葵:“遥遥仙舞剑诀学了多少啊?”
什么舞什么诀?我纳闷地看向桌对面的莫离骚。
莫离骚端到唇边的茶杯一顿:“她没有学过。”
千金少笑得更加不怀好意:“哦,一点没学,那就是还没入剑宗门咯。”他摸着下巴,离远打量我,涨高的嗓门却是问向身后:“徒弟仔,我再给你收个小师妹,你说好不?”
戚寒雨正低头望草冠出神,闻此眼睫一动,满脸写着不知所措:“师尊,我......”
刚同霁云一道回来的小短刀,更是欢欣鼓舞得像只猴子:“好啊!好啊!”
唯独莫离骚眸子沉沉,把茶杯往前推了半分:“千金照,茶凉了。”
道域x年x月x
天气:夜
接到了银槐鬼市的密函,被点名的是一个叫丹阳侯的道人。
我已打听过,小年夜这天留守星宗的,只丹阳侯一人,那么正是摘他脑袋的绝好机会。
我夜行翻入紫薇祭祀台,果见紫色的身影袖掸拂尘,守在明火燎亮的炼丹炉旁。
我方蹑手蹑脚落地,把面罩往上提了提,不想他决然回头,轰然一掌照心口袭来。
这一掌来得突然,我匆匆提了一口元气起掌去迎,却被他宏大掌劲冲了个溃散,当即只觉紊乱的血气如崩腾之潮在体内翻涌无度,随手擦了擦嘴角,手心一片猩红。
为尽可能掩藏杀气,不引起丹阳侯怀疑,我甚至连剑都未曾带在身边。
却也因此换取了一线生机。
我勾了勾手指,远处银光闪动,剑鸣铮铮。
“丹阳师叔小心!”高处有道声音穿破夜空。
匆促一眼,只记得那女娃白白净净,好如一朵透明的云。与我和短刀这种打杀惯了的野孩子截然不同,不知道她几时入的武门,抱着一双水袖,身上还浸润着未入江湖的闺秀气息。
最让人警觉的,是那对眼睛。
我的剑,埋距此处少说了也有五里地。
在这样一个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山下打盏灯都不定能有人察觉。
她站在凌绝之处,眼中清透明亮地倒映着浩穹下的一切。
我甚至觉得那双眼,是不是也能轻而易举洞悉天上数不清的繁星。
能看清星象,那不就是可以洞彻未来。
虽记不起缘由,但我在道域偷读的一本秘籍上,确曾这么说过。
听见呼喊的一瞬,丹阳侯甚至没有回头,挥出的拂尘拦腰一抽,那自他身后飞梭而来的长剑矍然断成了两节,残垣断瓦般落到了地上。
......星宗的人都这么凶残的吗?!
发函时怎么也没人告诉我呢?
我忍住向上翻涌的血气,抽身一退,扭头化光逃之夭夭。
在我祈祷他轻功不要太好的时候,他拂尘一甩,脚尖猛蹬地面追了过来,
糟,实在太糟了。
左脚的伤还没有完全康复。
他定然是在对招时看穿了我左脚隐疾,才奋起直追。
我混迹进五光十色的人群,边跑边摘掉夜行袍扔向身后。
“师叔,那条街!”清越宛如莺鸣的声音在后头响起。
真就使人抓狂,我已经跑过五条街了!
一缉一追,这娘俩无敌了。
传闻星宗的人视力好到可以夜数星象,而这般视力,更是寥寥无几。
一眼就在相隔数条的繁华街市里抓出我,那女娃的视力定然非凡之极。
我懊恼着,冷不防撞入一个温雅蕴籍的怀抱。
“跑这么急,要去哪里?”
他背后灯火通明,眼里犀燃烛照,照耀得我满腔肃杀销声匿迹。四周一片欢声笑语,孩童提着灯笼追逐而过,小年夜的街市每一处都充满了烟火气。
他扶稳了我道:“慢点走,慢点看。”
可是皓苍剑霨的声音,很快将我从片刻黄粱里惊醒:“怎么又是你?三番五次找上剑宗,屡次骚扰天之道,究竟是何居心?”
什么叫我屡次骚扰?
听上去就好像我对莫离骚有什么企图一样。
我本想尥蹶就跑,听此话一阵不爽,朝莫离骚身后的皓苍剑霨乐呵笑了笑,突然双手大力一箍,更是抱紧了莫离骚的清挺窄腰。
皓苍剑霨气急败坏得冒了烟,仿佛要不是顾及这一身庄重的行头,要马上当街跳起脚来:“放手!大庭广众成何体统!”
不知是我抱得太突然又或是太大力,莫离骚的身体微妙地不稳了一下。
这还不够泄气,我一边抱着,一边肆无忌惮当街吆喝:“嗯,这天之道的腰抱着就是舒服哦!人是剑宗第一好剑,腰是剑宗第一好腰!”
远处的皓苍剑霨俊脸通红,拔高的声音都骤然变了调:“简直不知羞耻!”
我话溜出口,也隐隐觉得哪里用词不妥,可惜没能细想,视线稍一远就瞄见紫衣道者气势汹汹站在街中央。
我揪住衣裳的手一紧,不由往莫离骚身前缩了缩。
竟还是追到了这里,真当不饶人。
满街载懽载笑,唯有身旁的人不管不顾散发着一身与整条街市格格不入的耀武扬威,不到他腰的小姑娘看起来有几分为难,又不敢很大声,只好轻轻拽了拽他裙裾:“丹阳师叔,我们回去吧。”
偏偏丹阳侯一派不甘示弱,怒气澎湃喊得无比大声:“他左脚有伤,跑不远!待我抓出他!”
......有些人的肺活量真就让人钦羡,这一声基本街头巷尾无一不晓了。
我惶惶然抬起手,才发现掌心触目鲜红的血,印到了莫离骚洁白无瑕的衣襟上。
我心虚到了极点,往自个儿衣衬抹了抹:“嘿嘿,辣椒酱。”
可惜头顶的那双眼,无动于衷,连映照在眼里的灯火都失了颜色。
丹阳侯恶狠狠的声音还在继续从身后传来:“那小子真是好胆,给他颜色也不知道逃,被我一掌重创肺腑!”他凶横里透着洋洋得意:“现在知道逃了?偷袭星宗,我让他插翅难飞!”
我抬手擦到一半,心想完了。
我合该被莫离骚大卸八块,交给星宗以儆效尤。
就在我心底煎鸡蛋一样翻腾地想着以后同莫离骚切磋的日子还有没有的时候,一只手将我按入雪白的衣间,拇指在无人看见的地方,轻轻揩掉了我嘴角的血渍。
丹阳侯他们就在不远处。
我从莫离骚手臂下稍偏一点脑袋,便看见了那小女娃。她与我齐高,四目相对打了个照面时,她眼里熹微漾起了笑意。
她认出我了。
我笃定彼时我面罩捂得严实,更不知这双眼是如何做到的。我看着那对玲珑剔透的眼,一瞬间以为要就此被揭穿,又或者因为我,剑宗与星宗一顿瓜葛在所难免。
却见她伸出一只手,幽幽拽了拽丹阳侯的裾带:“师叔,今晚是小年夜。”
丹阳侯从积蓄怒气中抽出一点空隙,用近乎拧巴到一块的眉头问她怎么了。
小女娃微蹙的细眉里写满了我见犹怜:“听无愧师姐说,师尊从外边回来,给苍苍师兄带了蝴蝶灯。”
意思不言而喻。
丹阳侯握拳咳嗽一声,老脸难得一见的尴尬:
“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晚些再说。”
然而攻势还在继续:“丹阳师叔,我想吃前面的梨花糕。”
“哪里有梨花糕?大晚上的,别学你师兄胡闹。”
“有的,我看见了。在来的路上,有一十六家。”
丹阳侯一度沉默了。或许有时候眼神太好,也未必是件好事。他不得已把人抱起来,颠了颠,靠在肩上。
最后一眼离去的背影,是她趴在丹阳侯肩头,朝我笑了笑。
猛男带娃。
我在心底如是评价,并对着丹阳侯的背影逐渐乐不可支。突然脚下一空,有双手把我抱起来,转眼便坐在了赭红压边的手臂上。
我许久未曾被这样抱过,堂而皇之下,让我很是不知所措:“莫离骚!你干什么?!”我已经十四岁了!这么个抱法成何体统?!
无奈抱着我的人充耳不闻,迤迤然转了身。
皓苍剑霨:“天之道,你去哪里?”
莫离骚的脚步顿了顿:“她说前摊有一家剁椒鱼头,滋味甚好,还想再吃两碗。”
我一听更加奋力挣扎:“我不想!”
他一路西行,未久便脱离了人群。
满目灯火璀璨逐渐被幽深的林间小道取代,语笑喧阗不知什么时候换作了静谧的蛰鸣。
我不知他要去哪,只觉心头无度忐忑:“莫离骚你放我下来,我能走!”乃至赫然有个念头在打鼓,致使我更加手舞足蹈挣扎起来:“莫离骚,我错了!你要是生气就骂我吧,别送我去医馆,求你了!”倘若被验出什么伤,身份暴露无疑!
他平淡无波的声音从身下传来:“我没有生气,但是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你不应该不爱惜。”
我还想再解释什么,可他根本没有听进去的意思,将我放置在一处高石上,然后蹲下身,握住了我的脚踝:“我记得,这是两周前的事情了。”他眉眼间依旧是淡淡的,似有若无地多了一份冷冽,“以后受伤不看大夫,别来找我打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