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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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祢赢跟着老汉早晚赶路,下午和半夜休息;逢城镇补充干粮,逢水渠灌水洗漱。
第一天她只能走二十多里,第二天就能走三十五里。她吃饱了,走得越来越快,赶路的时间越来越长。
老小走了五天,终于从彭杨县城走到六盘山。
可惜六盘山并不如祢赢所想,能让她饮泉涧、食野果——山脚不止有官府收税的卡口,官府布告还说山里有好几处土匪窝,让行人小心。
当天夜里,依旧在山林中露宿。
老汉思来想去,总觉得不能把一个女娃娃丢在这里,就对祢赢说:“祢娃子,你我也算投缘。你要是愿意,咱们认个干爷孙,此后你就跟着我去夔州府。我老家还有几亩地,别的不说,再怎么也能吃个饱饭。”
祢赢沉默片刻,走到老汉面前跪下磕了个响头,起身说:“你救我一命,我给你养老送终。”
老汉哈哈笑了:“我虽然是个瘸子,但还能动,又有老伴儿和儿子,哪里用得着你养呢。”
祢赢没再说什么,附近有一丛开花结籽的茅草,她采来草籽,打算和着一把炒米泡水。
老汉不是富裕之人,多她一张嘴,干粮得省着吃。
老汉看见那茅草籽,赶忙说:“这些东西可不能多吃,小心在你肚子里结成块儿,拉不出来。”
祢赢愣了愣,她只知草籽能吃,却不知不能多吃;不由低头,借着月光细细分辨这种植物。
恰此时,林子里突然跳出几个人来,手持木棒木棍逼近。
“把你们所有吃的都交出来!”
这是还没开始过山,就遇上打劫的山匪了!
老汉当即放下水囊,站起来,也不拿木杖,一步就跨到祢赢前面。他本是跛脚,这一步却完全看不出来。
“老汉我在镇远守了三十年,杀过的外夷贼奴儿没有一千、也有八百才,砍得这钢刀都缺了口。你们若识相,就赶紧退去。否则,休怪爷爷一刀砍死一个!”
老汉说着解下腰间挎着的长条物事,右手一使力,豁然拔出一把寒光闪闪的钢刀。
祢赢捡起那根木杖,走到他左边,双手将木杖当作长棍握紧,挺指向山匪。
老汉余光瞥到她的动作,心下赞赏,但没有表现出来,仍然瞪圆了眼睛,死死地盯着来敌。
这几个说是贼匪,实则是流落至此的饥民,都瘦骨嶙峋,衣衫褴褛,甚至有的只在下身围了块破布。
他们见撞到了硬点子,本就不高的气焰顿时跌落下去。
毕竟他们合伙打道劫路,只是为了抢口吃的,不是找死……
有人萌生出退意,有人不甘心,“错过了这一回,饿死了也等不到下一回啊!一个老头一个小孩儿,有刀又怎样?你们这就怕了吗!”
说罢,怒吼着挥舞木棒冲向对面的一老一小。
与此同时,祢赢心头突突地跳,脚底蹬地,举起拐杖。
老汉则扬起大刀,上前一劈,便将冲过来的山匪当胸砍翻。再撤刀时,带起一片鲜血。
“啊!”
那山匪尖叫一声,倒在地上,捂着胸口痛得哭爹喊娘。
其他还在犹豫的同伙见状,立刻转头就跑。
溅出的血将将落地,祢赢挥下木杖,打在那山匪脑袋上。后者登时没了声音。
老汉注意到,稀奇地看过去。
祢赢拄着木杖,长喘一口气,说:“让他死得利落些。”
老军汉杀惯了人,也见惯了死人,并不怪她自作主张,而是惊讶:“你不怕吗?”
祢赢摇头:“他没事,我和你就会有事。”
她说完,捡起山匪丢下的木棒,又看向老汉的钢刀。陈家的家丁都没有全部配备刀剑,可见钢铁制的武器是稀罕的东西。
于是她又问:“你是武将?”
老汉思及女娃身世,收起惊讶之心,擦干净佩刀,重新装回鞘中,笑呵呵地说:“不是,我当了那么多年的兵也就混个总旗,可不够资格称‘将’。”
祢赢:“你杀敌近千,还不能被封做将军吗?”
老汉抬手虚掩着嘴,悄悄跟她说:“吓他们的,实际杀敌一半不到。”
祢赢:“四百也很多。”
她想了想,接着补充道:“这不公平。”
老汉不再笑,皱纹里藏着的沧桑便掩盖不住。
或许这些天的同行让他信任这个半大的孩子,或许是这一路无人可以诉说,他敞开心扉道:“哪里有公平可言呢?宦官监军,我们这些人都得滚蛋。我这种瘸腿的老东西,军衔不高,也没什么用,革职了还能回乡。像我们将军,被枷回京城圈禁,家都回不得啊。”
祢赢皱眉:“宦官怎么能监军?”
老汉叹了口气:“我也不晓得,但陛下的命令是这么下的,咱们就得按照命令来啊。不说了,咱们赶路吧,免得那伙贼人夜半又来。”
祢赢没有异议,把拐杖还给对方,找根藤条把木棒拴起来,挎在肩膀上。
老汉打整好包袱,摸上那山匪的脖子,将其彻底拧断。而后把尸体摸了一回,扒下衣裳,找出两小块肉干。但他犹豫再三,最终什么都没有要。
谁知道这是什么肉?他怕造不该造的业孽。
祢赢旁观全程,临走之前,将山匪的衣裳盖回对方身体。上路后,问老汉:“你可以把你的本事教给我吗?我替你传下去。”
老汉拄着拐杖在前打草开道,听到这好多年都没听过的要求,又乐了:“我这点儿功夫都是军营里跟着我们将军学的,你想学就学。不过,操练是很辛苦的,你太小了,又是女娃儿,不一定能扛住。”
“我能扛。”祢赢肯定地说。
她踩着老汉的脚步,一起趁夜赶路。
走到朝阳升起,又是一个让人汗流浃背的大晴天。
祢赢现在还不知道,将她浇醒的那场大雨,就是元正十一年河西路最后一场雨。其后赤地千里,人饥相食。
她和老汉只觉得天气越来越热,遇到的溪流越来越浅。
待两人翻过六盘山,穿过凤翔府,沿着渭水走到长安府,休整几日,再一口气横越终南山。于秋风吹黄山林的时候,踏进夔州府境内,才终于凉爽起来。
“这条河叫小川河,沿着河一直往下走,遇到的第一个镇,就是我老家东乡。不远啦!”老汉指着一条不甚宽阔的河流,喜笑颜开。
他叫祢赢走远些,趟进河里洗了个澡,上岸后又把胡子剃了。
祢赢背着河水扎马步,看到他几乎换了面貌,惊讶道:“你很高兴?”
“那当然,我被抽丁的时候,就没想过还能落叶归根呐。我那几个死鬼弟兄,都说我运气好,可不是?我半夜睡着了都能笑醒!”老汉笑得眼睛眯成了一条缝,看着女娃说:“你是个好孩子,我老伴儿看到你,肯定喜欢得不得了。”
祢赢听完,也解下黑了许多的头发,到河里洗一洗。
路过华亭的时候,老汉给她买了一条发带,她就一直把头发束了起来。
两人把头脸收拾干净,继续赶路。碰到顺路的驴车,老汉还花一个大钱坐了一程。
第二天中午,他们终于抵达东乡。
路边的山田里,有老人佝偻着刨地,瞧见生人进村,就一直打量他们。
祢赢没有在意,闷头往前走,却听对方忽然大声叫道:“等等!你是大义吗?”
“我是。”走在前面的老汉停下脚步,回头仔细瞧对方,也惊道:“原来是你!”
少时的邻家玩伴,老年相见,皆喜不自胜。
老人放下锄头,激动地赶过来,抓住老汉的袖子,“你竟然没死!”
祢赢往旁边站了站,看到这位老人右手袖子空荡荡,竟是断了一臂。
老汉对断臂并不惊讶,只道:“你这说的什么话?我前年才寄了饷钱回来,驿差说送到了我婆娘手里,你们怎么会以为我早就死啦?”
老人说不对啊,“就你们走的头两年,我见过驿差来村里送饷。后来驿差再也没来过,大家可不就以为你们死在战场上了吗?”
老汉大怒:“什么,那我寄回来的饷钱被谁收了?”
下一刻,又变得惊恐:“那我家里人呢,没有我寄的钱,他们吃什么?”
老人哀叹一声,在老汉坚持下,慢慢说:“你儿子五岁时出痘死了,你娘伤心得天天流眼泪,没多久就跟着去了。剩下你婆娘一个人,操持完你娘的丧事,就被她兄弟接回娘家去了。后来听说她再嫁去了远地方……”
这个家,也就不剩人了。
老汉定在原地,半晌,仰天嘶吼道:“天杀耶!我亏了你什么?”
祢赢抱住他的胳膊,“爷爷,你别难过。”
老汉低头看她,慢慢咧嘴,露出个难看的笑来。
回到村子里,老汉家里原有的三间土房,倒了两间。剩下的一间,野草丛生,蛛网遍挂,虫蚁筑巢。
祢赢捉虫拔草,全收起来做预备口粮。
过了一会儿,一个十二三岁的男孩在门外喊:“符爷爷?”
老汉席地坐在屋中央,仿若一堵残垣。
祢赢听见这声音,一顿,随即拍干净手上的灰,迎出去。
男孩儿衣着朴素但整洁,挽着袖子,端一小盆黄澄澄犹带水珠的柿子。他见出来的是个和他差不多高的女孩子,却束着发髻扎着腰带,像个小大人似的,不由往后退了一步。
祢赢:“干什么?”
男孩儿把盆往前一送,“我爷爷说,你们先吃些柿子垫垫,等会儿再过来吃晌午饭。”
“好,谢谢。”祢赢没有推辞。
男孩松了口气,赶紧跑回家。
祢赢把柿子端给老汉。对方不动,她也不动。
最后,老汉揩了两把眼睛,拿一个柿子在手里,盯着看,也不说话。
祢赢挨着他坐,悄没声儿地嚼着嘴里的柿子肉,果肉柔软甘甜,显然是熟透了的。
就听老汉说:“柿子耙了,我也该入土了。”
她牙齿一错,吃完手头那个柿子,没有再动剩下的。
第二天,老汉带着祢赢先去镇上,再去县里,当掉那把钢刀,给她办了户籍。回来没多久,便病倒了。
他二十从军征,旧伤累累,一倒就没能再爬起来。
冬十月,飘了第一场雪。
老汉难得从昏迷中清醒过来,听说落雪,惦记着要给房顶加盖一层茅草。
祢赢给他喂了碗稀粥,说:“我会盖的。”
老汉抓住她的手,将一块不及巴掌大的牌子交给她。
这是块铁包木的盾型牌,正面刻着“河西前卫镇远关”,背面刻着“总旗符纯义”,已经锈迹斑斑。
祢赢早就见过,知道是他当兵时用的牙牌,也知道他病倒后,日夜都要抓在手里才安心。
她攥紧牙牌,说:“你要是活着太痛苦,就放心走吧。后事有我。”
老汉浑浊的双眼闪过泪光,看着她,含笑而终。
祢赢向邻家借钱买了一副薄棺,老汉家里的地已经被官府充公,无地可下葬,就葬在了住屋旁边刚刚清理出的宅基上。
她劈了块木牌,刻下名讳做墓碑,立在坟前,重重磕头。
“有朝一日,我一定为你讨个公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