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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四 ...


  •   夔州府和平凉府一样,有着令人眼花缭乱的赋税名目,渔樵自然也要收税。
      但对于就住在山中的农户来说,县衙哪怕派了人在山里巡查,大多数时候也逮不到、管不着他们。

      祢赢用了几天时间,才从山上搜齐足够的干茅草,一束一束地捆扎起来。
      等天气晴好,她去邻居家借梯子,那个给她们送过柿子的男孩儿坐在院子里读书。

      祢赢听了几句,耳熟不已,再一细思,脑海里便浮出全文。
      “《论语》,宪问。”她默念出篇名,肯定自己读过、背过。然后一面回忆自己还读过哪些书,一面架梯上房,往房顶上加盖草扎。

      男孩放下书过来问:“要帮忙吗?”
      祢赢低头看他:“你不去上学?”

      邻家原本五口人,但当家的壮男被征去运辎重,累死在往来塞北战场的路上。
      剩下一对老翁媪,一个壮年妇人,一个男孩儿。这家就由妇人担起来。妇人懂些摸脉辩证,是十里八乡的赤脚大夫,还和镇上的医馆做些草药生意。

      祢赢欠妇人的除了棺材钱,还有好些诊药费。妇人不收,但她不能不还。
      而这个叫做“沈识”的男孩儿,她记得他在镇里上私塾。冬日农闲,正是村里娃娃读书的季节。

      沈识却说:“先生被官差带走,私塾关了,以后都不用去了。”
      祢赢:“你娘怎么说?”

      沈识垂下头,“阿娘说她会想办法,送我去县里的学堂。”
      祢赢:“你不想去?”

      沈识慌乱地抬头看她一眼,不明白她怎么一下就看出自己在想什么,又能这么直白地问出来。可当他看到她冷静的表情,又忍不住把心里纠结的事情说出来。
      他回头看了看奶奶在哪儿,小声道:“之前为了让先生收我,我娘找舅舅借钱,被舅舅舅母骂了,不准她再上门。我也不想我娘再去了。”

      祢赢先前不知道妇人已有负债,默了默,又问:“你娘为什么坚持让你读书?”
      沈识回答:“我娘说,我好好读书,才能考过童生试,当上秀才,不被抽丁。”

      县里年年募兵,家人不愿他再走他爹的老路,所以花了大力气供养他读书,盼他功名加身。

      祢赢:“你既然知道缘由,那你能找到更好的解决办法吗?”
      答案自然是不能,沈识呆了呆,“你也觉得读书有用,我读下去才是最好的选择吗?”

      祢赢两步跳下地,说:“在我看来,仁礼没有用,仁武才有用。但是,如果我娘倾尽全力为我打算,我不会辜负她的心血和期望。”
      沈识睁大眼睛看着她,眼眶很快变得绯红。半晌,抽着鼻子回去把书捡起来。

      “子曰,爱之,能勿劳乎?忠焉,能勿诲乎……”
      清亮而稚嫩的声音在山间流淌,祢赢撑住木梯,眼前闪过时而清晰时而模糊的画面。

      ——镇着冰鉴的书房里,峨冠博带的儒师威严庄重,旁征博引以讲经授义。
      书房外面的窗台下,借着芭蕉掩映,身着纱裙的女孩跪趴在砖石上,竭力将听到的每一句话都记录下来,运笔如飞。而鼻尖来不及揩去的汗水,就这么滴到纸上,晕开了墨迹。

      那是谁?是我吗?
      祢赢按住生疼的额侧,清空脑海里所有的念头,抱起又一捆草扎。

      傍晚,邻家妇人送了一碗菜粥过来,言辞之间,皆为了感谢她劝说自己儿子。
      祢赢没有客气,还问自己能不能随对方一起上山采药。

      东乡山环水绕,人口多,猛兽稀少,上山下河没有太多顾忌。
      妇人看得出她是个有主张的能干姑娘,没有过多担忧,就同意了。

      之后一整个冬天,祢赢都跟着妇人,爬遍了东乡的群山。她不止学会了辨识药草,遇到野雉野兔乃至冬眠的虫蛇,也想尽办法猎来,分食其肉,卖其皮毛。
      常言道,孝期不食荤腥。可她不止自己吃,还要供在老汉的坟前,叫他一起吃。

      到来年开春,祢赢终于攒够了钱,还给妇人。
      妇人原本不打算要,但沈识在县学读书开销大,赋税又比上年重。这笔钱就是急救钱,不得不接下。

      妇人将她拢在怀里,叫她“阿赢”,说:“如果你是我生的女儿该多好。”
      祢赢说:“婶子帮我许多,我当有回报。”

      妇人不知该如何与她分说自己的心情,只莞尔道:“可你还是个孩子啊。”
      往后,妇人更加关照她,出诊时必定带她一起,言谈间都把她说做半个女儿,让乡里人都知道她们关系亲近。

      日子一天天过去,祢赢的个头迅速窜高,身板也越来越结实。到仲夏时节,来了初潮。
      那天她正好跟着妇人一起出诊,妇人赶紧带她回家去,路上在熟人家匀了块布,到家就教她缝制了两条月事带。而后,絮絮叨叨地说了许多女子要注意的事情。

      祢赢并非不懂这些,只觉得麻烦,问婶子:“有办法断绝吗?”
      妇人大惊:“这可不行,凡是年纪轻轻就癸水有异的女孩儿,身子都会出问题。”

      祢赢便作罢,将换洗的月事带好好包起来,装在出门常背的小药篓里。

      夏去秋来,县衙临时招了城里的地痞闲汉做衙役,派出近十班,天天往各乡走。
      一收秋粮,二征徭役,三募兵丁。

      祢赢是军户,家中没有田地,户籍上的祖父也死了,只她一口人。若是不缴税,那她的户籍就要从良籍变作贱籍。
      可她又没有粮食布匹之类的实物能缴,只能折合成银钱,攒了半年的钱因此一缴而空。

      邻家的沈识因为在县学读书,加上妇人额外花钱打点,才把名字从征兵册子上划去。
      断臂的老人却因为此事和官差拉扯,呕了一场气,没等到孙子考完县试,就过世了。

      冬至前一日,沈识带着自己考过县试的文簿回到家里,他爷爷的头七早过,人已深葬归山。
      他娘和他奶奶又是哭又是笑,“老天有眼,没有绝咱们一家的生路啊!”

      沈识也想哭,但看着拥在他左右的亲娘祖母,忍住了。等他跟着阿娘去给爷爷上香挂坟之后,才一个人坐在屋后面的山坡上悄悄抹泪。
      不知过了多久,忽然发现邻家的屋檐下,祢赢正在劈柴。

      少女双手抡起同她手臂长的斧头,一斧子下去,就将柴墩上的湿木头劈作两半,再回头看他:“哭够了?”
      沈识顿时哽住,胡乱地抹了把脸。

      祢赢依然仰脸看着他,说:“哭没有用,你最好意识到了这一点。”
      天上的薄雪往下落,她如墨的长眉却朝天上飞,像极了远方的山脊,冷硬不屈。

      沈识却莫名感到安慰,抱住双膝,“祢赢,你说,读书考功名,真的有用吗?”
      他的嗓音不像同龄换声的少年,哪怕哭得有些哑,也和难听沾不上边。

      祢赢因此侧耳,耐性回答:“你若没有在县学读书,没有报考这场县试,中秋征兵的时候你就被官差带走了。”
      沈识不知道这件事,怔了怔,明白这是娘亲怕影响他考试才没告诉他,鼻头又是一酸。他撇开脸,“我听人说,朝廷在辽东的军队节节败退。外夷打过了狮子口,京师的大人们都向陛下谏言,要尽早往南迁都。”

      这些年,官路商路都不太平,渐渐有了一种叫“镖局”的行当,专门护卫远行。
      这些镖师从神州的东部走到西部,从南方走到北方,哪里生了大旱、蝗灾,哪里发了洪涝、瘟疫,哪里有了起义军、夺取了哪些城池、又被哪支卫所军队镇压,他们都知道得一清二楚。
      再走到偏远山区,说给这里的人听,一传十,十传百,直把人都吓唬得一愣一愣的。

      “我的同窗们都认为,中原灾祸四起,不像我们在巴山的庇佑下来得安稳。可我总觉得,我们夔州虽然远离边疆,旱涝保收,但商队能来,镖行能来,又怎么可能不受中原的影响呢?”
      沈识在县学里没几个朋友,有许多话没法和人说,此时就把听来的传闻全部再说给小伙伴听。

      祢赢听完,倏地想起一篇文章,就说:“你读过陶潜的《桃花源》吗?”
      沈识:“听先生念过,世外桃源,避乱之地。很多人想去,但没有人找到过。”

      “你觉得有那种地方吗?”
      “没有。”

      祢赢见他拎得清,不再多说,举起斧头,继续劈柴。
      寒冬腊月,柴炭很能卖钱。

      沈识默默地看着,注意到她额头上裹的白布,突然想起一个问题:“祢赢,你给符爷爷守完孝,还会留在这里吗?”
      祢赢毫不犹豫地说:“不留,我要去京城。”

      “你在京城还有亲人吗?”沈识惊讶不已,好奇她要去京城干什么。
      祢赢没有回答,而是说:“你们最好也离开这里。”

      “为什么?”
      “你不是说了吗,外夷快要打到京城了。天下大乱,江南腹地会安全些。”

      沈识依然下意识地问为什么。
      祢赢顿住,皱起眉头,想了许久,说:“我不知道。”

      她似乎曾经和谁说过几乎一模一样的话,可她一点、一点也想不起来。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4章 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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