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族]修罗的城堡 II 暗古堡+》Ormosia

11、Chapter 341 提问(下)

　　她们似乎都有某种不肯言明的底线，譬如云希声会舍身推开她，或者蔷薇亲王并没有赤裸裸地欺骗她，可是这两个人绝对算不上什么好人。至少她们不可能像冷星一样，哪怕仅剩一支疫苗，第一反应是救助需要的人，而不是为自己留下退路。她们都非常谨慎地规避着风险，不让别人抓到自己的把柄和错处，狡猾得像狐狸一样。
　　即便你真的能猜想到她们的恶念，也绝不会拿到任何证据。

　　“你在想什么？”云希声低声道。
　　她很不习惯这样沉默的冷星，静得如同一株植物。在这雨幕连绵的夜晚，没有人声，更显得格外寂寥。她甚至特别害怕冷星就这样悄无声息地死了，连最后的道别都不肯说一句。其实她现在都没有特别畏惧死亡，或许因为接受了自己逃不过的结局，何况无可避免的愧疚感如巨石压在心头，逼得她挪不开脚步逃离这个危险之地。
　　那种愧疚感压得她都快崩溃了。她曾经以为，亏欠他人总比被人亏欠好，至少没有吃亏，现在才发现，原来欠别人一条命是这么沉重的负担，她也没有自己想得那样没心没肺，可以心安理得地接受这一切。
　　不是她亲手杀死的冷星，可确实她欠对方一条命。如果走在前方的是自己，没有打疫苗的是自己……
　　“在想，死亡其实就是纯然的虚无。”不知隔了多久，冷星回答她，“在没有做出选择之前，你拥有一切的可能性，而死亡就是扼杀所有可能性的东西。它不是某条路的终结，它是湮灭，一切的消失，数学上的无。零分。”
　　云希声正准备说什么，冷星又接了一句：“我从来没得过零分，现在知道零分的感觉了。”
　　云希声瞬间就崩溃了。再怎么安慰自己不是亲手害死冷星，也没法避免，她的生命正在消散的事实。冷星说得没错，她没有得过零分，这一次得了，以后也不会有任何机会了。
　　“死亡就是扼杀所有可能性的东西，彻底的虚无，什么都没有了。”她喃喃道，“这不是鱼和熊掌不可兼得，二选一，而是鱼和熊掌都得不到了。”
　　而且，它不可逆转。或许有一天科技能够发达到令人返老还童，或者像吸血鬼那般长生不老，但这世上最难的，唯一做不到的事情，就是起死回生。
　　一个单向的，百分之百的终结与毁灭，这就是冷星即将面对的命运。
　　“是什么感觉？”
　　“不甘心。”冷星一字一句道，“以及，我再也不会幻想了。”
　　不会再幻想自己可能是幸存者，不会幻想再有人来救自己。空白和虚无，面对死亡的感觉和死亡本身，其实就是一种东西。她发现原来自己也可以有这种时刻，脑中什么都没有，一切静止了，定格在她被袭击的那一刻。
　　从那一刻起，命运急转直下，拐点之后，朝着无尽的深渊坠落。
　　云希声嘴唇动了动，正准备说什么，冷星又来了一句：“你走吧。”
　　刹那间，云希声再次如坠冰窟。冷星深呼吸了一下，语气平稳道：“你可以不在乎自己的命，但别忘了，你父母还在城里。”
　　她毫不意外地看到，云希声的手在发抖。是啊，即便对方自暴自弃到不在意自己的生命，但总有些东西比这更重要。冷星笑了一下，又闭上眼睛。
　　不知从何而来的窒息感挥之不去，但她宁愿闭着眼，好过看身旁的云希声，或者此刻阴云密布的天空。簌簌声不断落在头顶，甚至让她产生了错觉，仿佛世间仅剩下这一种声音。
　　“他们不听我的。”云希声艰难道，“大人们总是这样，觉得自己比小孩子懂得更多，即便其中许多平常够开明了，但涉及到做重大决定的事情，还是会轻视小孩子。”
　　“你已经不是小孩子了。”冷星纠正道，“而且你完全可以找那位大人物，呵，把他们带出去。”
　　“事到如今，你成了这样，你觉得她还会帮我吗？”忽明忽暗的路灯点起黑夜里一点微光，在此照耀下，竟然说不清到底是冷星的脸更苍白，还是云希声的更苍白，“我所仰赖的一切其实都源于你，你自己也戳破了。”
　　“聪明如你，会有办法的。”冷星握着那颗骰子，手指轻轻滑动。

　　漫长的沉默。
　　时间久到冷星以为云希声已经悄无声息离去时，对方才开口，声音特别低：“你后悔吗？”
　　“后悔什么？”冷星反问道，“我爸妈以前特别爱问我这类问题。”
　　“你后悔把疫苗给我么？”云希声失心疯般笑起来，那笑声里溢满了讽刺，与快乐全无关系，“明明是你的希望，却给我用了。你原本可以给自己留一条退路的。”
　　“不后悔。”冷星回答得迅速而笃定，“你感染了，需要打疫苗，而我还是健康的。”
　　“就因为我更需要它？换了陌生人你也会这么做吗？”云希声连珠炮般的提问，完全不似方才那么心虚，“还是因为，你愧疚？”
　　在听到最后两个字的瞬间，冷星攥紧了拳头，力气大到近乎要刺破掌心。右手的旧伤尖锐地痛了起来，引得她中间那几根手指不由自主地颤动。她还是闭着眼，因而没能看到云希声凝视她的神情。
　　当然好处在于，云希声也不会看到弹指之间她眼中暴发的负面情绪，食人花再次冲破樊笼，张牙舞爪地扭动着身躯。
　　“也许吧。”她的语气平静无波，只是嘴角噙着一丝嘲讽的冷笑，“谁知道呢？”
　　云希声似乎对这个回答不太满意，语气多了一丝不耐：“你总不可能自己都不清楚吧？”
　　冷星扭过头，留了个后背给她，比雨夜更冷清的话语传来：“很可能，否则希腊神庙上不会刻着——认识你自己。”
　　这个回答非常冷星。云希声并没有天真到察觉不到对方的潜台词，但终归不愿相信，或者说，冷星了解云希声胜过云希声了解她，因而才会给出这样的回答。
　　没有意义，就是没有意义而已。
　　云希声自嘲地笑起来：“真是如假包换的，冷星的回答。”
　　“那你想要听到什么？”冷星用同样的声调回她，“连对着蔷薇亲王提起那一晚的事情我都不在乎，说点你喜欢听的也没那么困难。”
　　赤裸裸的嘲讽，不过反正她快死了，好像也没什么必要装得那么云淡风轻。
　　“你觉得我喜欢听什么？”
　　“我怎么知道？”冷星调整了一下姿势，毕竟侧坐在道沿上真的很不舒服，“我连自己都不了解，还会了解你吗？”
　　“也是，”云希声的音量又低了下去。

　　又是一阵沉默，当然在冷星看来，不过是须臾的安宁。她可以静静听着雨声等待死亡降临，直到单调机械的白噪音再次被云希声的提问打断。
　　“你后悔吗……”
　　云希声还没说完补充条件，冷星便皱着眉打断：“你有完没完了？我后悔什么，后悔被生下来？”
　　“不。”云希声喘了一口气，深呼吸了好几下才说出来，“我是说，如果你早知道事情会演变成这种地步的话，你会后悔吗？”
　　“什么意思？”冷星问道，“谁早知道事情进展然后做出让自己后悔的选择？”
　　“就是……”云希声有些局促，“如果你知道自己会被感染的话……”
　　她没继续说下去，但冷星听懂了。准确来讲，哪怕傻子都该听懂了。
　　如果冷星知道自己会被感染，还会把疫苗给云希声吗？她会为此后悔吗？

　　前一个问题其实不难回答，在冷星不明以后事态的情况下，本着“谁需要给谁，救人第一”的原则把自己的退路掐断了。云希声不相信她没想过，因而问了，冷星表示不后悔。
　　没有人能预知未来，难道她要为了之后自己可能感染，而在面临抉择的那一刻直接宣判别人的死刑吗？哪怕不是她亲手杀人。
　　后一个问题就比较诛心了。
　　你明知道自己会被感染，当时本着“我不能见死不救”的想法，或者因为“我害到对方”的愧疚给了疫苗，而现在死神降临了，和你没面对时的感觉完全不同。请问，你后悔了吗？后悔轻视死亡的可怖，后悔为什么自己没能再自私一点？

　　冷星的气场很明显地变了。哪怕她没再背对着自己，甚至睁开了那双瞳色比夜更深的眼睛，自己足以观察她的情绪，云希声也感觉到，冷星比任何一刻都更遥远。
　　仿佛处在无人可以触及的另一个空间里。
　　“你觉得呢？”她轻声反问道。
　　“我不知道，所以才会问你。”
　　她大概是必死无疑了，蔷薇亲王可没那么好的脾气。既然如此，能不能在她死前……
　　还有一点点安慰？
　　冷星盯着她看了一会儿，又转了回去：“如果是最没意义的字眼，这世界上哪有机会可以如果。”
　　“我懂了。”云希声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她不该问这个问题，不过覆水难收，她已经问出口了。她早该知道冷星会回答什么，却还是问了。
　　冷星的嘴唇翕动了一下，云希声没有看到，那个口型很像是“你不懂”。冷星蜷起腿，身子低了下去，把脸埋在膝盖处。云希声挪过去一小步，一只手环住了她的肩，冷星轻微地挣扎了一下，但没有挣开她。
　　并不是没有力气挣脱，不过都无所谓了。
　　大概在面临死亡时才能看到人的本性，好在反正要死了，所以也不必再有什么失望。
　　冷星留恋地抚摸了一下胸口的项链，那曾经属于她的妹妹，是多年前她送给对方，也是对方留下的唯一遗物。她惨然笑了一下，最后握住了右手腕，那里有红绳系着一枚骨制的骰子，里面装着一颗红豆。
　　余下的时间，冷星没有再动弹，也没有说话。云希声静默着，直到自己无法忍受的那刻，站起身来。
　　而那时的冷星，早已丧失了意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