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令夷》梓伊

207、掌心

　　周潋转过头看了一眼抱着双臂倚靠在一旁墙边的令夷，又转回头看了一眼躺在床上闭着眼睛脸色不算好的维清，收回自己搭在维清手腕上探脉的手，叹了口气：“风寒有些严重。”
　　令夷：“……”
　　周潋放轻了声音：“这里并不缺医少药，小小一个风寒而已，听起来并不是什么大事。可是……维清他的情况又跟……不一样，他不是被用法器锁住修为而是从体内被种了禁制连灵力都保存不了，相当于没有办法用哪怕一丝的灵力护体，过去修行得再如何体质到了现在也至多是比普通人好上一点儿。但这里是天门山脉的最深处，魔气纵横的死地，其阴其冷几乎可称得上九州之最。他虽是在这宫殿之内各色供应都是最好的，也根本没办法阻拦这种环境的侵蚀。”
　　令夷抬头朝着周潋的方向看过来，嘴角噙着笑可眼底却黑沉一片没有一丝光亮，看得周潋都忍不住皱起眉头浑身紧绷，下意识地露出了几分戒备之态。
　　令夷对周潋的反应毫不在意，勾起的嘴角挑出一点儿讽刺的弧度：“你是想说，让我放了他不成？”
　　“……令……魔尊。”周潋顿了顿，终是在面对令夷的时候改口了称呼：“以维清如今的情况，在这里呆久了怕是……”
　　“会没命么？”
　　周潋愣了一下，眼睛又睁大了几分，仔仔细细地去打量令夷的表情和每一个反应。
　　他当然知道此时此刻，维清的这个屋子的大门是敞开的，门外那些隐晦的目光之中有不少都是他们一直以来需要防备的，他也当然知道在暴露在这些人面前时候的任何反应都是戏局的一部分，可是……
　　可是周潋还是很难从背对着门外众人的令夷脸上看到他以为自己能看到的担忧情绪。
　　这是那一日令夷当着他的面杀了好些仙门中人，阻止了他们的营救之举后，周潋第一次再见到令夷。也是从伏泽山脉那一次的“帮忙”之后，周潋第一次再有与令夷交谈的机会。在此之前，他也没有想到，这个机会会是因为维清病倒，高烧昏迷带来。
　　尽管他在外面也得了好些的消息，也从瑶妆那里冬守那里听到了不少的风声，知道令夷的变化越来越大，也越来越像是一个“魔尊”，而不是他所熟悉的那个好友的模样，可周潋在今日之前却是真的从来没有担心过维清的。
　　不管外面，魔殿驻地之内还是已经传出去在九州尤其是仙门之间传开的那些所谓流言里把令夷对维清的态度和看法，描述成了什么样子，大概能猜得到一些令夷用意的周潋还是知道，那是令夷对维清的保护，也是对此事不知要如何完结之后，维清日后在九州境况的考量。其中深藏的，说到底仍旧是令夷对维清的在乎。
　　可是现在……
　　周潋知道自己不应该怀疑，但是她……
　　令夷见周潋愣住并不回答，轻笑了一下似也并不太在意，从倚靠着的墙边站起身，往床榻边上走了几步，站在床边低头俯视着紧闭双眼躺着的，脸色因为高烧泛着些不正常的潮红的维清：
　　“一时半会儿的，还死不了不是么？”
　　周潋转身：“你——”
　　令夷：“我让人带你来，只是让你治好他，这一回，治好他。至于以后的事……你管得太宽了。”
　　周潋闭了闭眼：“可是，维清他……”
　　“别太看得起自己。”令夷甚至没有转头看他：“你是还有点儿用处，但不代表你能在我面前放肆。”
　　周潋：“……”
　　“还有他。”令夷微微弯下腰，伸出右手，食指挑在维清的下巴上。此时此刻他的体温明显偏高，更显得她的指尖冰凉：“别妄想了，就算是看着他死在这儿，我也绝不可能放了他的。”
　　周潋提起了一口气，目光牢牢地定在令夷俯身而下的侧脸上，试图从她这副漫不经心的浅淡表情上看出更多的，或者说看出他希望能看到的东西。
　　但令夷并没有给他更多的时间和机会。
　　“脉诊完了，滚去备药吧。”令夷并未直起身走开，反倒顺势在床边的椅子上坐下，朝着身后随意地摆了摆手：“带他下去，看着他，亲自准备，不许其他人插手。”
　　令夷的声音并不高，但在大敞的门扉外面守着的人还是听了清楚，其中有两人低低应了一声，而后走了进来。他们的脚步放得极轻，越是靠近令夷这边越是谨慎，周潋看过去的时候甚至还能清楚地从这两个陌生脸孔上看出惧怕的紧张。
　　这两人来到周潋身边，什么也没说，但却都已经“客气”地伸出手去扯站在原地，并没有主动动弹离开意思的周潋。
　　这两人的修为都不高，是周潋可以一眼看破的程度，都是在秦家那件事引起动乱，这石殿内都陆陆续续去了好些人后，被补选进来的。比起先前的第一批伺候的人选，修为普遍低了许多，也是魔殿之中的这些在这一场里应外合的动乱后，在魔尊的清剿之中留存下来的家族，为表忠心为表他们绝对没有其他想法，而特地选的。因为修为不高，因为没什么过人的能力，所以更容易掌控，更不容易在魔尊的眼皮子底下做些什么。
　　也正是因为这样，这些由已被惊到的各个世家中人，奔着“听话”这个标准选出来补充，到魔尊令夷所居的石殿内伺候的人，在惧怕魔尊令夷的同时也对魔尊的所有吩咐执行得十分严谨，极重视魔尊的态度。如今既令夷对周潋表现出了一点儿不耐烦的意思，他们两个便也不那么客气了，扯上了周潋便往门外去，唯一注意的大约也只是不要发出太大的声响打扰到在维清床边坐下了的魔尊。
　　自那日从地牢中被救出又被捉回，周潋身上是又套上了封锁修为的法器的，这一回还是刘陵亲自动手的，就拷在他脖颈之上，被这两人一扯衣袖，衣领一动便能瞧见。于是便毫无还手之力地被这两个修为远比不上他的人一路扯出了房间。
　　等周潋一步三回头地被扯着离开，床边坐着的令夷随手一挥，敞开的门扉“砰”得一声被关上，门外剩下的两个人愣了一下，而后对视一眼，再次低下头来。
　　令夷在床边静静地坐着，低垂着眼，眼里没有一丝光彩。
　　过了好一会儿，她缓缓地伸出手去，轻轻地拉起他的手掌。
　　他修水，她修火。
　　令夷记得清楚，以前，她的体温总是高于他的，相触之时，更显得温凉的那个一直都是维清。
　　原本是这样的。
　　但是现在，他的体温却高得并不正常，像是要烧起来一样，反倒是她，自己都能感觉到像冰一样阴冷，甚至开始有些不那么像是活人了。
　　令夷睁着眼睛，眼前却是一片漆黑。
　　她放开神识探过去，周围的一切映在脑海中，却只有形，没有色。
　　与她过去习惯了的那个样子一样。
　　下一刻，令夷眼底似有极不明显的紫金色微光浮动，被神识映入脑中的景物颤动了一下，不甚明显得染上了一点点的色彩。
　　只有一点，斑驳不堪，已褪了大半，很快就要消散了一样。
　　令夷知道，她的眼睛已不可能复明了，而她也是前些日子才在研究那用来骗乾华大长老入局的，所谓魔气修炼之法的时候意外研究出的，能让她神识视物的时候窥见色彩的方法，也很快就要失效了。
　　她低下头，尽管此时并不是用眼睛视物，她还是习惯性地再“看”什么的时候将目光对过去。
　　她低头看着自己身上的暗红色的长裙。
　　在她的“视野”里已经灰了大半了。
　　前些时候……在她刚刚发现这个最后能用的方法的时候，当即让人准备了一件长衫送给了维清。只是可惜……也许也不算可惜，她其实清楚，他不会穿上的。
　　只是难免抱有一丝希望罢了，趁着她的时间结束之前，趁着她的世界还能有色彩的时候。
　　令夷抬起头，眼底的流光散去，再次变成黝黑。
　　世界再次黯淡下来。
　　她双手握着维清微烫的手掌，又坐了好一会儿。
　　令夷看着沉沉睡着没有一丝对外界的反应的维清，在放下他的手掌转身离开这里之前，终于还是抿着唇做了个决定。
　　她缓缓地低下头——
　　冰凉的嘴唇轻触了一下他滚烫却干燥的左手掌心。
　　她想做的，她能做的，事到如今，她还可以去做的，到头来也只是这样而已了。
　　令夷随后走得干脆利落，门扉开了又阖，屋内又只剩下维清自己，静静地躺着。
　　半晌过后，床榻上的人慢慢睁开了眼睛。
　　他慢慢地将自己放在身侧的左手抬起，复杂地盯着自己的掌心。
　　那里什么也没有，却又好像留下了什么。
　　手掌一点一点地压下，他仍旧仰躺在床榻上，脸色泛着高热的潮红，眼光却十分清醒，而后——
　　他轻轻地，将自己的掌心，覆在微微开裂的干涩嘴唇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