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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九成宫惊魂 ...

  •   贞观十三年阴历四月初五(西元639年五月十三日),大唐皇帝李世民率众从长安西行,驾临山区的九成宫避暑。他预计要待到阴历十月,却只从后宫中带了充容杨絮一人同行,甚至没带他最宠愛的海陵郡王妃杨洛湄!他说要洛湄以及其餘妃嫔们等到下个月初,再上山一同过端午节。这表示,杨絮将有一个月左右时间得到专宠。

      杨絮晓得,皇帝有意藉此感谢絮儿同意出继福儿。李福已于这一年阴历正月受封为赵王,并在名义上过继给了隐太子李建成。尽管李世民仍然让福儿喊杨絮“娘”,福儿对隐太子妃郑观音的称呼仅止于“干娘”,而且李世民考虑到福儿的俸禄得要拿一半去奉养郑观音,就给了福儿一万户食邑,但是无论如何,杨絮毕竟有所割舍。

      此外,李世民也为了另一件事,而对絮儿颇感抱歉。原来,李世民出于预防突厥势力再起的考量,裁汰了顺州,并入代州;这样一来,杨絮与亡夫突利可汗所生的贺逻鹘刚刚长成了少年,就失去了正准备要从代理人手中接掌的顺州都督官位。

      贺逻鹘依然保有北平郡王的爵位,并且迁入了位于京师的北平郡王府。这倒让杨絮比较容易找机会出宫去看他。然而,杨絮为了长子本身的前途着想,宁愿贺逻鹘能有实质的职务。杨絮试着请求皇帝委派贺逻鹘出任另一州都督。偏偏,李世民回答暂时没有适合的空缺,过一阵子再说。杨絮为此难免有点闷闷不乐。李世民看出来了,就宣召贺逻鹘与他叔叔结社率到九成宫来担任宿卫,以显示对贺逻鹘相当重视,日后必会起用。

      在九成宫的后花园中,贺逻鹘初次见到了十三皇子李福。起初,贺逻鹘不知李福是自己的母亲所生,只当他是一名皇子。贺逻鹘眼看李福在玩弹弓,却不得要领,即以恭谨的态度走上前去,先屈身行礼,再示范给小皇子看,要如何射弹珠才射得准。李福很高兴,又恰好对贺逻鹘一见投缘,就去请母亲央求父皇派贺逻鹘给福儿当侍卫。

      杨絮难免认为这不妥当。她只好给福儿一个藉口,硬说侍卫不能任意更换。然后,她不得不另外找一个时间,私下去告诉贺逻鹘:“福儿其实是你同母异父的弟弟。可是他还小,娘还没办法向他解释为什么你不是皇子,却也是他哥哥。”

      当下贺逻鹘只是点点头,一言不发。杨絮看得出他心中不痛快,但没有试图劝解,自知多说无益。

      除了顾虑贺逻鹘的情绪以外,杨絮刚到九成宫的时候,真是满心舒畅!九成宫其实就是隋朝留下来的仁寿宫,座落于东西狭长的山谷中,附近有杜水、北马坊河、永安河等三条小河汇聚,再绕过宫城的西面与南面,与漆水合流。行宫地点正好依山傍水,气候凉爽宜人。加上杨絮听说过,自己未曾得见的祖父隋文帝生前常来这座行宫避暑,甚至最后在此崩逝,这也让她倍感亲切。不过,入住九成宫最令杨絮高兴的,当然还是天天与李世民朝夕相见。

      初夏白昼渐长,李世民下午批完奏章后,天色仍亮,就找杨絮同去九成宫外的河流中游泳。杨絮生性好动,小时候就在江都行宫学会了游泳,乃是大唐后宫中唯一能陪李世民游泳的女人。杨絮记得二姐杨吉讲过,杨洛湄胆子很小,不敢学游泳。于是,杨絮不禁暗想:自己总算是有胜过杨洛湄之处!

      杨絮仅仅穿着当代称为袔子的无肩带内衣与一条复臀的超短衬裙,跳入潺潺清流,与打着赤膊的李世民比赛游泳。李世民总会先让杨絮游一段相当长的距离,等到快看不见她了,才急起直追,却每次都追得上!每当李世民捉住了杨絮,就会把她轻轻推得背脊靠上水中一块巨岩,接着深深拥吻...

      在激流与激情之间,李世民的阔嘴从杨絮的小嘴上移开,凑到了杨絮耳畔,悄声低语道:“絮儿,再给朕生一个儿子!再生一个跟福儿一样像朕的儿子!”

      杨絮拼命点头!她还想说:只要皇上别再宠幸杨洛湄,不管要絮儿再生几个孩子,絮儿都乐意!可是,她没来得及开口,就又被李世民的狂吻堵住了...

      这般激烈的运动,连续数日在下午进行,夜间两人自然都睡得很沉,每晚都可以一觉到天明。然而,到了阴历四月十一日(阳历五月十九日)的四更天,杨絮却在黑暗中被一阵又一阵嘈杂的杀伐声惊醒了。她发现李世民也醒了,而且已经坐了起来。

      “皇上,这是怎么回事?”杨絮迷迷糊糊问道。

      “你别紧张!”李世民冷静回道:“你乖乖待在这儿别动!朕出去看看。”

      李世民说着,就从枕头底下取出了一颗夜明珠,作为照明之用。他迅速起床,从墙角挂勾上拿起了他的甲胄来穿,紧接着快步往外走。

      杨絮坐在床上等李世民回来,一直等到外面的噪音渐渐静止了,五更的锣声响起来,李世民才终于回到她面前。天色依然很暗,但是凭藉着夜明珠的光亮,杨絮看得见李世民神色凝重。

      “是结社率带头作乱。”李世民沉声说道:“朕刚刚才得知,结社率的生母原来是和亲突厥的前朝义成公主。这些年来,你倒是从未提过,结社率的母亲是你姑姑。”

      “絮儿没想到要提这个。”杨絮低下头,略带歉意回道。

      “朕没有怪你。朕只怪自己太大意!”李世民喟叹道:“结社率记恨朕允许李靖杀了他母亲,这么多年了,朕竟然丝毫没有察觉!这趟到九成宫来,朕还挑选了他来护驾,等于给了他可趁之机。今夜他在宫门外负责守卫,却监守自盗,翻过围墙进来了,而且还有四十几人听他指挥,意图行刺!”

      “啊!”杨絮惊喊,又问:“那,现在,那些叛徒是否都给逮到了?”

      “还没有。”李世民闷声答道:“他们从御马厩偷了二十多匹马,逃出宫了。朕已经派了骑兵去追捕他们。”

      “噢!”杨絮点头应道:“他们寡不敌众,迟早会被捕。”

      李世民跟着点了点头,沉默了片刻,忽然低喊:“絮儿!”

      “嗯?”杨絮顺口应了一声,并以疑问的目光望向李世民。

      “朕相信,你事先一无所知。”李世民缓缓重新开口,略带艰涩说道:“贺逻鹘一定没有对你透露他们的计划。”

      “什么?贺逻鹘?”杨絮震惊,焦急问道:“怎么会扯到贺逻鹘?”

      “贺逻鹘是那些叛徒拥戴的领袖。”李世民尽量镇定答道:“结社率之所以能说得动四十多名突厥士兵冒险夜闯行宫,就是因为,他怂恿他们拥立贺逻鹘,重建突厥汗国。”

      “天啊!”杨絮简直无法置信,猛然摇头惊呼道:“贺逻鹘,他不可能那么糊涂!结社率八成只是假借贺逻鹘的名义,根本把贺逻鹘蒙在鼓里!”

      “倘若果真如此,朕心里会好过得多。”李世民黯然回道:“偏偏事实是,贺逻鹘今夜跟他们一起造反,一起偷马,一起逃亡。朕真是做梦也想不到!贺逻鹘是朕亲眼看着出生的,在朕心目中,他一直像是另一个儿子———”

      “皇上!”杨絮忍不住哭出声来,泪流满面,并在床上改坐姿为跪姿,呜咽着哀求道:“既然,皇上一向将贺逻鹘视如己出,就请皇上包涵他年少无知啊!求求皇上网开一面,放他一马!”

      相识将近十五年了,这是第一次,个性坚强的杨絮在李世民面前示弱、悲泣、求情。李世民不由得为之动容,也为之心软...

      “你别哭了!”李世民低叹道:“朕看在你的面子上,会对他从宽。你好好休息一下吧!朕想出去走走。”

      沉着的话声方落,李世民就转身走开了。杨絮以泪眼目送李世民走出了房门,再度深感悲从中来,而俯卧到床上,抱起枕头来痛哭...

      三天后,在渭水以北的荒野,李世民派遣的骑兵捕捉到了所有偷马潜逃的突厥叛兵,悉数押回九成宫来。李世民下令处斩结社率以及全体党羽,唯独赦免贺逻鹘的死罪,改判流放岭南。

      杨絮了解,这是李世民所能做到的极限;贺逻鹘能够保住性命,已是非常难得。然而,岭南在当代乃是蛮荒之地,岭南的湿热气候又不巧与塞北的干冷风沙极端相反,实在令杨絮无法不担忧:生于塞北的贺逻鹘会不会很难适应?会不会受不了岭南的瘴疠之气呢?

      杨絮再怎么放心不下,唯一能做的,只有在贺逻鹘行前,去叮咛他要多保重。李世民特准了杨絮在贺逻鹘被押送离京前夕去天牢探监,让贺逻鹘得以向他母亲辞别。

      于是,这一天日落时分,杨絮由一名太监随侍着,踏进了后宫妃嫔通常不得入内的天牢,一路走到了囚禁少年犯贺逻鹘的牢房。狱卒为杨充容打开了牢房的锁,放她进去,再锁上了门,就跟太监一道走向别处去了。他们两人尊奉皇帝的口谕,将要让杨絮与贺逻鹘母子俩不受干扰,自由畅谈两个时辰(四小时)。

      杨絮给贺逻鹘带来了他愛吃的烤羊肉串、熏鸡腿,配上刚出炉的葱花烙饼,以及充作甜点的乳酪浇樱桃。另有一个包袱装着可供久存的腌菜与酸乳酪夹饼,准备让他带到旅途上吃。

      虚岁十五的贺逻鹘眼看母亲把食物摆上了牢房内的旧木桌,不自觉流露出了类似后世所谓少年叛逆期的淡漠神情。他望向母亲,闷声说道:“我不饿。”

      “不饿也要吃一点!”杨絮耐着性子,温存劝道:“你去岭南,路途遥远,会有很久吃不到新鲜的食品。再说,岭南的物产不同。你喜欢吃的东西,到那里去只怕都吃不到。”

      “吃不到就吃不到,我不在乎。”贺逻鹘任性说道。

      “你这孩子是怎么了?”杨絮愕然问道:“明日一别,我们母子不知何时才能再见,你怎能不珍惜这次见面的机会呢?为什么这样对娘?”

      “不这样对娘,那我不知道该要怎样面对娘。”贺逻鹘索性直言道:“我只要想到娘跟了我的杀父仇人,就宁愿以后再也不要见到娘一面!”

      “你在胡说些什么?”杨絮登时变了脸色,责问道:“什么杀父仇人?”

      “我没有胡说!”贺逻鹘提高了嗓门叫道:“李世民,他是我的杀父仇人!”

      “你小声一点!”杨絮迅速警告道:“娘不知你听了结社率说的什么鬼话,反正你不能这么胡乱嚷嚷。皇上留着你一条命,已经是法外施恩了。要是你给人听见你胡言乱语,去皇上那边告状的话,娘可不见得还能保得住你了!”

      “我不怕!”贺逻鹘冷冷哼道:“报不了父仇,活着实在非常痛苦,死还有什么可怕?”

      “痛苦?”杨絮不解,满怀困惑问道:“你到底是怎么回事啊?当初你父汗如何去世,娘都清清楚楚告诉过你,为什么你还会被结社率蒙骗,居然跟他结为同党,冒险犯下了滔天大罪呢?”

      “结社率叔叔没骗我!”贺逻鹘厉声反驳道:“真正被骗的人是你!结社率叔叔有人证,也有物证,足以证明,李世民谋杀了我父汗!”

      “那不可能!”杨絮摇头回道:“你父汗最后那些日子,娘都在他身边,目睹了所有的前因后果。皇上不但没有加害你父汗,倒还曾经伸出援手,特地派人骑千里马送解毒药方给你父汗,为你父汗解了毒。若不是你父汗后来得了痢疾,不治病逝,他还想亲自去向皇上谢恩呢!”

      “那是李世民的障眼法!”贺逻鹘冷笑道:“突厥已经归属大唐,李世民要弄到突厥毒药,绝对容易得很!他先派人用表面上似乎跟他无关的突厥毒箭射伤我父汗,再派人送解毒药方,那你就铁定想不到他是幕后主使人了。”

      “荒唐!”杨絮驳斥道:“这完全说不通!假如他要杀你父汗,先射了毒箭,再送解毒药方,那么毒箭就白射了,为何要白忙一场?”

      “那不是白忙,而是演戏给你看!”贺逻鹘含恨解释道:“他先误导你相信他是好人,再趁着解毒之后,父汗身体虚弱,换一个法子去谋害父汗。你说父汗吃坏的那个羊肉夹饼,里面其实有泻药。换句话说,父汗并没有罹患痢疾,并州那名大夫也没给他开治痢疾的药,倒是开了更多泻药给他吃,加上催吐药,害得他连续上吐下泻不停,直到送命为止!”

      “不,这太令人难以置信了!”杨絮斩钉截铁回道:“这必定全是结社率编出来骗你的。”

      “结社率叔叔可不是空口说白话。”贺逻鹘争辩道:“去年冬天,顺州都督府被撤销了,结社率叔叔发现李世民在防范突厥人,这才对父汗在并州过世的情形起了疑心。刚好我们叔侄俩迁往长安必须路过并州,就在那里停留了几天,仔细调查了一番。我们找到了那个害死父汗的大夫。结社率叔叔看他很可疑,就在当天等到半夜,潜入他家,假扮父汗的鬼魂去吓他。结果,他真的吓坏了,全招了!原来,那个卖羊肉夹饼的小贩根本是他弟弟假扮的。他们兄弟俩被迫参予谋杀案,未免良心不安。因此,他们在庙里给父汗供奉了长生牌位。第二天,我们叔侄俩到那座庙里去,果然看到了父汗的牌位。那就是物证!人证、物证俱全,谁还能不信呢?”

      “那,也有可能是结社率买通了那个大夫,演戏给你看。”杨絮反过来推论道。

      “娘!”贺逻鹘不服气喊道:“我真不懂,你为何这么帮着李世民说话?李世民凭什么让你如此信任他?”

      “娘才不懂,你为何这般信任结社率?”杨絮愤然回道:“还有,娘不准你再口口声声叫皇上的名讳!幸亏狱卒、太监他们都走远了,没人听见。不然你就完了!你必须仔细思考一下,你也有可能误信了结社率,冤枉了皇上。”

      “那倒是的确有可能。”贺逻鹘总算冷静了下来,点头应道:“不过,娘也不能否认,那个大夫也可能并没有跟结社率叔叔串通好来骗我。如果他忏悔是真的呢?”

      “这———” 杨絮一时之间答不上来了,稍加思索,才感叹道:“这其中的真相,我们恐怕是一辈子也查不出来了!那个大夫当年到底对你父汗做了什么,只有他自己知道,他说的话究竟哪些真,哪些假。”

      “无论如何,娘,我希望你能离开他。”贺逻鹘忽然郑重说道。

      “什么?”杨絮差点反应不过来,怔怔问道:“离开他?”

      “没错!”贺逻鹘点头确认道:“我听说,有些皇子之藩的时候,若是年纪还小,他们的母亲可以陪他们到封地去。十三皇子已经封了王。娘可以建议早点让他之藩,陪他过去。”

      “你为什么想要娘那么做?”杨絮蹙眉问道。

      “因为我有九成的把握,可以确信他是我的杀父仇人。”贺逻鹘干脆俐落答道:“我很不情愿娘一直跟我的杀父仇人待在一起。”

      “娘但愿你多去想一想那另外一成的可能,你日子才会比较好过。”杨絮谆谆劝道。

      “放心吧,娘!”贺逻鹘淡淡笑道:“我肯定会好好照顾自己。不管岭南的环境多么恶劣,我都会生存下去。我得要活过我的仇人才行。我会等到听闻他驾崩的那一天!”

      此言令杨絮颇为惊心:贺逻鹘竟有如此痛恨李世民!

      尽管在话别之时,杨絮不断强调贺逻鹘可能错怪了皇帝,但是后来,杨絮自己慢慢反思,却越来越害怕:贺逻鹘所谓有九成把握的判断,会不会是事实?

      杨絮记起了自己曾去请求李世民彻查突利中毒箭的案子,而李世民言辞闪烁,接连提出了推讬的理由...

      难道,他不想调查,竟是因为,那个刺客根本是他派去的?杨絮不禁喃喃自问。

      她随即对自己说不,不会的!那未免太不合情理了!李世民会有什么原因要除掉突利呢?突利天性懦弱、才具平庸,而且已经归顺了大唐,又对李世民唯命是从,构不成丝毫威胁啊!李世民怎会容不下突利?

      杨絮怎么想也想不通。本来依照她的个性,只要她心中有任何疑惑,都会直接去问对方,唯独这个问题,她问不出口。毕竟,她可想而知,如果李世民真是杀害突利的主谋,问了他也不会承认,那又何必问呢?倘若他不是,那么,问他岂不是侮辱了他?要是惹恼了他,说不定会对贺逻鹘不利啊!杨絮考虑至此,就宁可一字不提。

      自从贺逻鹘被押送离京以后,杨絮在李世民面前就变得很沉默,时常显得若有所思。好在李世民只当她想念流放岭南的贺逻鹘,并不以为忤。

      然而,李世民不知怎么,就是再也提不起劲来召唤杨絮陪他去游泳了。同时,杨絮也在犯懒,一点也不想去了。两人的互动陷入了前所未有的低潮,白天极少见面,夜间亦甚少交谈,到了就寝时,则往往并排躺在床上,什么也不做。

      日子一天天匆匆过去,转眼之间,端午节就降临了,别的妃嫔们与海陵郡王妃杨洛湄都到山上的九成宫来过节了。杨絮赫然发觉:这一次,自己竟然不再介意皇帝急着赶去找杨洛湄,反而宁愿跟皇帝疏远一阵子...

      她并不明白这是为什么,只觉得,心头笼罩着一层阴影,挥之不去...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26章 九成宫惊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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