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缁衣》斋藤归蝶

86、鬼胎（38）

　　殷宝疏的声音渐渐小下去了，郦神爱不明白她为什么不说了，自己这不是好好的么？“噢……”她用力笑了笑，认真凝目，注视着对面神情悲凄、互相依偎的女道士，“我晓得了。”
　　又作势擦擦眼角，捻了捻干燥的指尖，笑道：“瞧，我都没哭……”然而真的没有泪，郦神爱也怔住了，只得笑着又重复了一遍：“我都没哭。”
　　宝疏再也忍不住，“哇”的一声，将头扎进小望怀中，呜呜哭了起来，小望搂紧了她。烛火与灯影在幽暗的黑夜里漂浮，这小小的寝殿便在夜色中荡漾，伴着宝疏的哭声，她偶尔止不住的抽噎是突发的波澜，总能撞出一瞬的死寂。阁中三人的身份与立场本自微妙，如今却难得的一同了起来。
　　郦神爱呆怔怔地，垂头坐着不言语，也不知过了多久，直到月落参横，天色将明，宝疏哭得累了，不知何时睡了过去，小望也自出神，却还记得给她轻轻拍着。
　　“我究竟有哪里不好，值得给他们这般算计？”郦神爱忽然叹了一声，当即惊觉这一句话，竟也是刺向自家胸口的一柄利刃，正正好穿心而过，痛得她无以复加，几乎喘不过气来。枯坐整夜积蓄的心力，都用来问出这句话。
　　这次该有泪了罢？郦神爱不知自己在胡乱想些什么，忍不住伸手去接，那该是凄婉的一滴粉泪，是她心死之后流淌的血，可依旧接了个空。手掌修长白净，掌心有茧，手指拨动开合宛如“层云”被风吹拂的花瓣，她瞧着自己的手，又想起与郗宫人的对答，一时只觉得荒谬。
　　她是谁？她到底为了什么，要坐在这里，用拿剑挥刀的手捧一颗破碎的心？
　　或许她该一走了之，什么都扔下，她要到江湖上去，到武林中去，听说那里每年都会举办中秋大会，选出当年武林剑术最好的一位侠客，封他做一年的“陆剑王”，即是这片土地上剑技的王者。这一年里，他走到何处都可以接受不求回报的倾力供奉与与之俱来的挑战，若有人能赶在下一届中秋大会前战胜他，成为“隐王”，那么“隐王”在接下来的日子里便可以任意杀人，罪名不仅皆由“陆剑王”承担，苦主亦可向其复仇，这权柄甚至连官府都予以默许。
　　或许她可以去挑战陆剑王，可她又是为了什么呢？握剑，是为了什么？便是成了“隐王”随意屠戮，就是她所追求的答案么？
　　郦神爱默默坐着，遥遥听见宫中庖厨所豢养的重明鸡啼，更远处玉京城里，十六声为一轮的八百鼓也开始一起一起地渐次敲响，惊醒了好梦，也敲开了坊门，不分高贵与贫贱也不分欢乐与愁苦，想她如此心境，也终究无法避免地要迎来新的一日。

　　阁中“窸窣”一响，郦神爱木然抬眼，却原来是小望，轻手轻脚地站了起来。二人对视良久，小望无声地叹了一口气，将怀抱中的宝疏安稳置于卧榻锦罽之间，取来一条红绒单被与她盖上，自己闪身出去，只余珠帘一下轻动，满室波光粼粼。
　　郦神爱习惯使然，究竟忍不住去猜度小望的去向，才想了两息便忽然顿住，自己都觉得自己愚蠢可笑。她枯坐一夜，腰腿酸软，起来略走几步，还是转个身，重又到梳妆床前坐了，冰贮“层云”的匣子就搁在鉴妆的腰圆大铜镜之前。那镜子使水银打磨得澄明晶亮，宛如一方明月悬在阁中，她幼时最爱在这镜前辗转顾影，如今这月亮照出来的，端正还是名花倾国两相欢。
　　她缓缓将手按在镜前，掌力一吐，那镜子便从中裂开一道大缝，又深又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