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缁衣》斋藤归蝶

87、鬼胎（39）

　　这双手还不肯停下作恶，又一一掀开镜匣，将贮存多年的钗环璎珞依次捏碎，金银扭断，珠玉星散，依稀都还是她幼年所佩的爱物。她成年之后甫回宫中，又是道士身份，宫中皇后所备的崭新衣饰都是直接送入道观，唯有她幼时，皇帝亲自抱着她、打扮小女儿时送来的奇珍，还好好地收藏在旧居。那样整齐华美的大镜子，当时宫里也只有一面，还是皇帝亲画了图样令人一遍遍的重铸，镜子大小恰好盛得下她的全身，还额外显得修长窈窕一些，正合了小小女郎迫切想要长大，穿更多新衫新裙、梳更加高耸巍峨云髻的心愿。
　　这些事她都还记得，后来也曾一遍一遍的猜想过，莫非是皇帝年纪长了，才致忘了？现在瞧着这镜子，郦神爱忽然明白过来，这镜子顶多，也不过装下六岁女孩儿的身量，待她再略长高些，便只能照出扭曲的半身。从一开始，就是注定好了的。
　　一番裂镜毁珠，郦神爱犹嫌不足，又去开衣箱，没成想却是扑了个空。想来越珍贵的衣料越不经存放，幼童的尺寸也无法再同珠玉一般拆毁重铸，便早早弃置了。郦神爱手撑着箱盖，只觉得浑身的气力都被泄光了。她先前动作不轻，早已惊醒了宝疏，小女冠睡得蓬头乱发，一手扶着灯架立候，一手揉着眼睛一下儿也不敢错地瞧她，倒也懵懂可爱。郦神爱心头一软，轻声道：“你回去吧，回西苑去，什么时候等我好了，咱们再一块儿回鹭山。”
　　“那师兄什么时候好呢，我瞧着你也没什么病么！”宝疏连忙问道。
　　郦神爱不由失笑：“这却由不得我了。你在外头，也仔细探听着东宫与掖庭的消息，像上次那般贸然偷听的事，可万不敢再冒险了。我瞧你内力却不够长足。”
　　宝疏被她责备，面上直红到耳根，嗫嚅道：“我昨日……也怕叫人瞧见，一直伏在花草丛里伏到天黑，直到圣驾走了宫人换值才敢出来。”她当时怕得极了，害怕秋来萧疏的草木遮盖不住她的身形，害怕她会吓得忘了听来的言语，耳边传来圣人起驾时宦官一递一递拍手的声音，她就在那个声音里不住地在口中无声念诵，将那些伤人的字句一一默背下来，连背诵道藏都没有这么用心过。
　　“那高树前日同我说了许多，我想总有一套说的不错，至尊身边除了我们这些女郎，同白十九郎那帮武人，还另有一班人马。我也瞧见他们那些阉宦，修习内功的路数不似常人，今次是你运气好，可万万不能大意。”郦神爱叹了口气，不由开始谆谆叮嘱，“难道下回你也躲在一旁等人走？旁人未必肯回回都给你这个机会。”
　　宝疏大皱其眉。她昔日在家时，便最惧怕父母兄姐的絮叨，一时被念得直向阁门边溜去。她虽然昨日半替半代地、同郦神爱一道受了好大一场气，遭了好大一次伤心，终究本底子是从温馨家族里出来的，为人又粗直诚朴，睡过一觉起来，便好了大半，浑似不曾伤过一般。郦神爱瞧得出来，也觉得欣慰，见她被自己念走，轻轻叹了口气，转头向里，怔怔对着空寂蕴暖的寝阁出神。
　　宝疏却未能成功溜走，她一探出阁门，便同一人两下里撞了个满怀。却原来是南宫氏，她素面朝天，系着一领宫中都人常用来抵御寒风的细毡斗篷，一条皂色大帔巾绕过她的头颈遮住口鼻，仅露着一双温柔敦厚的丹凤眼。她将一只海天霞色的缎包袱抱在怀中，宝疏瞧见那包袱从披风中探出两只脚儿，两只脚扎紧了一枝金霞流溢的菊花，菊花枝叶下又有一封纸笺样东西，折成小指宽的细长条儿，绕过花枝打了个方胜扣头。
　　二人一撞，南宫氏先忙忙去查看怀中物事，才叫宝疏看清。方才刚一沾身，她身体便自动自觉作出了反应，早借机卸了力去，当然不曾撞坏。南宫氏这才定了心，不免又放下脸来，方欲启口，宝疏便吓得一蹿——这神情她再熟悉不过了。往常她闯祸犯错，她阿孃便是摆出这么副威中带柔又苦口婆心的样子来，第一句定是要拿她年纪说事，“都驴大小的一个人了，怎么还是这么不稳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