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三餐》木成天

3、糖葫芦

　　因为生性多虑，我不太喜欢承诺，也不喜欢听人给我承诺。
　　这导致很长一段时间，我跟谢槐安像两个隔着一条河向着相同方向走的人，明知道对方就在面前，但却似乎永远没有真正碰头的时候。

　　我甚至没想过会有个人跟自己一直到老。

　　真的，在我们的年代，大多数女孩子早早辍学在家，接着由人说亲，匆匆嫁为人妇，开始相夫教子的一生。我并不是个多么聪明的人，也无权指责这样的人生，却从小对这样的人生充满惧怕。

　　这是有缘由的。

　　在我家还没搬家来荆市时，住在一个相对贫穷的乡镇。

　　村里有户人家，女人第一胎生了个女儿，接着后面几胎也都是女儿，但出奇的是，除了第一胎，后面的女儿都在一出生就离奇死亡。后来一天，这个女人突然疯了，总是在村里跑来跑去，问大家有没有看到她的女儿。
　　在我五岁那年，我亲眼见到女人的丈夫将她踹出家门。

　　我当时懵懵懂懂，只听有大人说这家想要儿子，可惜女人肚子不争气。
　　后来的很多年，那个女人污头蓬面躺在路口嚎哭的样子一度成为我的噩梦，我甚至梦到有小孩血淋淋地从她肚子里跑出来，然后被那个男人抱在怀里笑……
　　那个男人在外人眼中是个十分老实的人，跟他踹女人的模样截然不同。

　　我不明白一个人的外表下藏着的究竟有多少性格，也无法确定自己有洞察人心的本事。我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那个争气的女人。

　　这件事直接影响了我的婚姻观念。再加上我的爸爸是个相对开放的家长，他常教导我跟我哥的话是：降生为人，要多出去走走，多看看，要有自己为之奋斗的喜好，哪怕没有，也不能只为别人活，要不枉自己一生。

　　因此，我一度觉得自己一个人也能活得很好。这也养成了我大咧咧的性格。

　　谢槐安的性格跟我完全相反，他以前虽然偶尔会调皮，但大多数时候话很少，除了运动会生龙活虎，平时是个安静到甚至有些孤僻的人。

　　我们显然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在最初，我甚至觉得我们连朋友都不可能当成。我想，幼年的他应该也是这么想的，虽然他不说，但我怀疑，他兴许还讨厌过我。

　　这还得从那次秦梅枝拉我出去说起。

　　有了这样的开端，加上秦梅枝也是个自来熟，我很快就跟这群孩子打成一片。

　　我从小在农村锻炼出来的爬树刨土等各种技能让我一下成为这群只知道捏雪球的孩子们的小大王。

　　那个寒假，我们一群人穿街过巷，爬上树去看已经没有鸟的鸟窝，跑到城西的河边，凿开冰面钓鱼，往冰冻里面丢鞭腿……上天入地，无所不能。

　　开始几天谢槐安还会跟我们一起，后来他就不来了。

　　有天我好心跑到他家去找他出来，结果他躲在他妈妈背后，说我是野孩子，他不要跟我出去玩。
　　这个怂蛋。看吧，他那时候是讨厌我的。

　　因为他这句话，我好多天没理他。

　　一直到那年春节，我们两家的大人约了一起打麻将。我哥不愿意带着我，早不知跑到哪里去。我跟谢槐安坐在麻将桌旁大眼瞪小眼，大人们看不下去，给我们一人五分钱让我们出去玩。
　　我拿了钱就跑出去找秦梅枝他们。准备买了烟花去河边放，结果刚跑到巷子口，听到后面有声音。

　　我回头，发现谢槐安竟然跟了上来。

　　新年，他妈妈给他换了一身喜庆的红色棉袄。他那时候已经开始抽条，但还没长身高，甚至比我还矮。白白净净的他穿着那一身软乎乎的红色站在雪地里，像串晶莹剔透的糖葫芦。
　　我甚至闻到了那股甜香味。

　　我故意板着脸问他跟着我做什么。
　　他瞪着圆圆的眼睛看着我，说他没跟着我。

　　我心想这谎话真假，转身就跑，结果他立刻跟着我跑上来，我放慢脚步，他也由跑变走。
　　后来我才知道，幼年的谢槐安一度觉得我抢走了他的朋友们，所以当时说了那番气话，后来几天他觉得自己当时那话有点拿不上台面，就大方原谅了我，谁让我只是个只会围着牛粪炸鞭炮的小屁孩呢。
　　是的，他分明跟我差不多大，竟然开始这样分析事情，简直腹黑。

　　而当时，脑袋一根筋的我只觉得他是个跟屁虫。

　　我正思考如何甩掉他，秦梅枝被她妈妈牵着从一条巷子走出来。

　　看到我们，秦梅枝妈妈笑着问我们怎么在外面。

　　我那时候酷爱装好学生，见了秦梅枝妈妈，我立刻背着手站到一边向她问好，一边告诉她爸妈打麻将的事情。
　　跟屁虫不知道什么时候走到我旁边，一声不吭站在那里。

　　秦妈妈听了我的话，这便将秦梅枝留下来，跑去看人打牌了。

　　有了秦梅枝，我就可以完全无视谢槐安。

　　我跟秦梅枝提议去河边放烟花，两人跑进附近的小卖铺。

　　小卖铺里围满了小朋友，原来是老板进的新连环画到了。

　　连环画跟现在的漫画很像，一般一套发行，里面全都是些简短的小故事。

　　我到现在还记得那年卖的连环画的名字，家喻户晓的故事《梁山伯与祝英台》。

　　老板举着画夹子，说这连环画要看的赶紧买，不然待会卖完了！

　　那时候物价便宜，但一套连环画买下来得两毛钱，在小朋友面前可是比巨款。

　　我跟秦梅枝都是穷鬼，只能满脸羡慕看着那群小孩将连环画一套套买走。

　　眼看着画夹子见底，谢槐安突然走到老板面前，说他要一套，然后一点也不犹豫地从口袋掏出来两毛钱给老板。

　　他领了连环画出来，竟然在我跟秦梅枝一脸崇拜又鲜艳的眼神里将那画递到了我们面前。

　　我当时有犹豫过要不要接，但到底不是个多么清高的小孩，在那已经露出一个彩色角的画片吸引下，我非常不知臊地选择了妥协。

　　我后来常感叹，这大概就是金钱的力量。

　　可是后来等我自己赚钱了，却怎么也花不出谢槐安当时花那两毛钱的豪气云天。
　　有些东西真的是生就带来的，没有的人去学就成了东施效颦。

　　我们窝在小卖店借着老板的油灯看完了连环画，看完后秦梅枝突然哭得稀里哗啦。
　　我一脸不解，问她怎么了。

　　她却说我小，不懂这缠绵悱恻爱情故事。
　　我说有什么不懂的，可要是我，先就不会中断学业。
　　她一脸惊，骂我是个冷血女魔头。

　　我不解地回头看谢槐安。
　　谢槐安却冲我说，要是他也会选择努力完成学业。
　　我第一次有了跟他英雄所见略同的感觉。

　　后来我再回想这段片段，突觉我们两个人多么不解风情，白白浪费了一段美好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