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三餐》木成天

2、雪丽糍

　　我跟谢槐安第一次见面是在1983年的冬天。
　　那时候我们还不在江城，而是江城以下的一个附属小城市，名叫荆市。

　　荆市是古都，至今还保留着古时战争用的古城墙。

　　城墙就围在城市的外围，保留着古风格的建筑给这座城市添了一番风味，近些年也成了个不大不小的景点。

　　那一年冬天，南方难得下了很大的雪，荆市的古城墙被包裹在皑皑白雪之中，像一条白色的绵延小山。

　　爸爸找朋友借了一辆小车，彼时十三岁的我跟我十五岁的哥哥窝在小车后面，眼看着小车穿过白色小山，驶进一片低矮的房群中去。

　　南方古镇，蓝瓦白墙，纵横交错，此时全都掩盖在一片白皑皑的雪中，像个睡着了的小动物。
　　我们穿过好几条巷子才到新家。

　　当我从车上下来，第一脚踩上新家门前的地板时，一颗雪球恰好在我旁边的车窗前绽放开来，随我后面下来的妈妈惊叫出声，我顺着雪球来的方向看过去，看到不远处的雪地里站着个男孩。

　　男孩不高，穿一身深色棉袄，长得白白净净，一对黑白分明的眼睛在雪地里尤为吸引人。

　　不等我们反应，爸爸率先笑出声：“谁家的小子！”
　　那小孩兴许是意识到自己做错了事，转身一溜烟钻进身后的白墙院子里去。

　　那就是谢槐安。
　　怂蛋一个。

　　后来每每我们聊起初次见面，他偏死不承认那就是他。可惜那时没拿相机，不然非得拍下来塞在他眼前让他以头抢地不可。

　　新家是典型的南方建筑，进门是厅，两边各一间房，后面是厨房和一个更小的卧房，门前则是白墙围的一方小院子。

　　我们家跟谢槐安家只一墙之隔。

　　两家熟悉后，谢槐安最爱做的事情就是从他家的院子里往我家院子丢东西——他有个伯伯前些年逃到新加坡，竟也不忘记家中这几人，长期托人带点东西回来。那时候国内没有的糖果糕点玩具——我也算近水楼台先得月。

　　后来我问过他，莫不是那时候就喜欢上我。
　　他笑骂我自恋。
　　只有一次，我生病吃了好几个月中药，他不知从哪找来小时候吃过的一个甜点给我过口。
　　我望着旧物就又想起这些事情，遂旧事重提，然后他忽地跟我说：是啊，初见惊为天人，后来发现竟然是这种人，但没办法，陷进去了。
　　好一个陷进去了，这是他给我讲过为数不多的情话，值得纪念。

　　好在人贵有自知之明，虽也听人夸过长相，但清楚远不及惊为天人的高度，倒是谢槐安，我第一次见他时，只觉这小孩长得真可爱，后来随着年龄增长，也不知道他爸妈给他喂了什么灵丹妙药，那身高，嘴脸逐渐就与凡人拉开距离，记得有一年我们去香港旅游，还有星探找他去当演员喱。

　　有一天我看一部香港老电影，瞧见里面一个梳着油头的谦谦公子哥，我惊呼，谢槐安，这人莫不是照着你长得！
　　他看一眼，笑，这是我失散多年的兄弟。
　　我再看那镜中人，突然想，要是谢槐安当了演员，应该也是这般模样吧。
　　只可惜此人无此志向，再后来香港电影落寞，妙龄少年也老了。

　　再回到那个冬天。

　　因为正逢寒假，我家门前的巷子里总是跑满小孩。
　　他们在巷子里追逐，打雪仗，放鞭炮，好不热闹。

　　我初来乍到，到底是内敛一点，窝在自家院子门口看他们，不敢出去。

　　几次之后，一个叫做秦梅枝的大眼睛女孩主动上前拉我过去，后来秦梅枝也成了我最好的朋友。

　　我跟谢槐安结婚时，梅枝提起我们初识的事情，说那时候谢槐安多怂，他看你一个人在院子里不出来，想叫你出来又不敢，就指使我去。
　　彼时谢槐安正对着镜子整理领结，听了她的话装傻，有吗，我怎么不记得了。
　　他说谎，他一说谎，耳朵就红。这也是他这些年怎么变都还保留的一个特点：脸皮厚了，耳皮依旧很薄。

　　不过话说回来，谢槐安确实不是个特别主动的人。他长得好看，又是家中唯一的男孩，几乎被宠上天。
　　一般这样长大的小孩要么娇惯要么柔弱，谢槐安不按常理出牌，他习得一身装腔作势的本事。

　　你看他总能跟人打成一片，却从不见他主动跟谁攀谈，他自有妙招，比如那次让秦梅枝拉我出去；而平日里你瞧这人随和，但他心里那杆秤门清，一旦你越了雷池，那么抱歉，您哪来回哪去。

　　我有一次好奇，说您是如何小小年纪就养成一副状似不与俗世同流合污的个性？
　　你猜人老人家怎么回我的。
　　他是这样说的：你要是有一群每次只要聚会就让你站在桌子上背唐诗三百首的家长，你也会对这红尘绝望。
　　好吧，对此深表同情，又忍不住笑出声。

　　可惜了，我没见过谢槐安站在桌子上背唐诗三百首的场景，不过这件事我倒是听家里长辈说过。
　　那时候女儿五岁，我带她回老家探亲。
　　家里长辈聚在一起，有长辈就提议女儿站出来给大家背一首诗，当时在谢槐安的强烈反对下女儿躲过一劫。
　　等女儿跑出去后长辈们就聊起谢槐安小时候的事情，其中就有唐诗三百首。

　　我最是不喜欢这种当着熟人面回忆人小时候窘迫事情的场景，但也不好当场佛了长辈面子，不过也从中听到一些我从未听谢槐安提起的事情，就比如谢槐安四岁时不小心尿了床，因为怕家里人发现，就把家里的狗抱上床睡觉，结果不小心染了虱子，为了彻底杀虫，他留了半年的光头。

　　我看过谢槐安光头的照片，脑袋圆圆大眼睛，很可爱，以前我问他为什么这么大还留着光头，一般小孩这时候都开始护头了。
　　他回我说他不在意那些有的没的，就觉得这样方便。
　　我当时还佩服过人家有颜值任性，后来得知真相，只能后知后觉地惊呼上当受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