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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橘罐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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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八四年,市面上流通最多面值最大的人民币只有十元,那时候有钱人的概念是‘万元户’。
谢槐安他爸靠承包鱼塘养甲鱼成为市里最早的‘万元户’之一。
后来有段时间网上流行‘为你承包一片鱼塘’,我们还开玩笑,说谢槐安他爸是最早给他妈妈承包鱼塘的人,放在现在,也算个霸道总裁了。
在那个年代,电视机是稀有物,就算是有一般也是黑白的,谢槐安家是整个市区最早拥有彩色电视机的家庭之一。
谢槐安家的这台彩色电视机也成为我跟他彻底熟络起来的桥梁。
这里还得提一个人,我哥沈夏。
一九八四年的春节联欢晚会,朱时茂跟陈佩斯的小品《煮面条》在全国大火。我哥对这个小品百看不厌,可我家当时又没有电视,唯一的办法就是去别人家看。
他好面子,不好意思一个人,每天吃完饭就拉着我去隔壁‘拜访’。
每每一进门,他就欲盖弥彰地叫一声:“谢槐安,我妹妹来找你玩了。”
谢槐安家的养殖事业做的不错,他爸妈过完年三十就开始忙起来,他几乎总是一个人在家。每次听到我哥的叫唤,他就出于客气出来迎接我们。
然后我哥大手一挥,说:“你们玩,不要管我。”
谢槐安多机灵,每每我们过来,他总客气问一句:“看电视吗?”
正中我哥下怀,然后我哥就坐在他家客厅拿着遥控器看电视,而我就在一边跟谢槐安大眼瞪小眼。
当时我为什么那么听话?因为我即将升入初中,而沈夏答应只要我配合他,他就把他最爱的一个皮夹书包给我用。
当时家里刚刚搬家,花去大笔开支,没有多少钱,不可能为我增添新的学习配件,我读小学在农村,用的是我爸不用的邮件包,这个包已经破到四处补丁,沈夏的书包我觊觎老早,我自然是主动配合他。
最初,我跟谢槐安实在不熟悉,他话又少,两个小孩子只能坐在沈夏旁边跟着他一遍又一遍看电视里重播的小品。
沈夏这人很神奇的一点是,无论任何东西,他重复好多遍都不会觉得厌。我不一样,看过的东西是最不爱看第二遍的。
在不知道看了多少遍那个小品的重播之后,我终于忍不住对着旁边的谢槐安道:“我们出去捡鞭炮吧?”
谢槐安对我的提议一脸惊讶,但迟疑片刻后,他还是点点头,说了句好。
我后来回想起来,才发现自己当时的行为是有些强人所难的。
谢槐安俨然跟我们这群小孩子不一样。
别看谢槐安家搞养殖的,他妈爸养他完全就像养小少爷。
他的衣服长期一尘不染,脸也是白白净净到出奇。跟他熟悉后,我发现他甚至有些洁癖。对于捡鞭炮这种脏脏的事情,他内心肯定是抵触。但他估计也是不想再陪着沈夏看小品,所以当时没有拒绝我。
新年,各家各户都点了鞭炮,雪地上全都是红色的鞭炮纸,这其中有些没来得及爆炸的鞭炮于我们这些小孩子就是宝贝。
我带着谢槐安在巷子里窜,跑上半天可以捡上满满一荷包。
这种红纸包的鞭炮里面的硝粉特别容易掉出来。我自己装的口袋脏脏不要紧,还要给谢槐安口袋装满。
亏得他那从小就习得的佯装镇定性格,不然当时准得骂我不成。
捡完鞭炮,我拉着他去河边放。恰好碰到秦梅枝他们也在河边放鞭炮。
秦梅枝看到我,立刻跑过来。
跟她一起的那群也是我们先前一起打雪仗的小伙伴。
比我们大上几岁的人叫做周涛,他旁边跟着个三岁的男娃娃,叫周海,是他亲弟弟,还有我们同龄的胖子陈国钟和小小年纪就戴上眼镜的王跃。
这几个人几乎组成了我整个年少时光。
我们沿着河岸一边放鞭炮,一边尖叫奔跑的画面至今还时常冒进我的脑海。
犹记得周涛胆子特别大。我们捡的那种鞭炮引子短,点燃到爆炸不到三秒,大家都是放好了鞭炮位置再点,就他敢拿在手里点燃了扔出去,还能把好几个拧在一起点燃。
那时候河里常有人撑起网阵网鱼,他不小心给人家渔网炸了个窟窿,末了还不准我们说。结果事情败露,人家渔网的主人挨个找上我们家长。
我被罚了在院子里打扫雪地,谢槐安他爸爸尤其严厉,拿了鞭子在院子抽他。
我在这边听着他在隔壁院子被打,他这家伙打小会忍,他爸的鞭子抽在他身上,他硬是咬着牙叫都不叫一声。
后来我向他传授经验,说我爸爸只要想打我,我就张嘴哭,他就不打我了。
他笑我没皮没脸,后来却也学我,谁知道他爸爸不吃这招,他越哭他爸爸打得越重,骂他没有男子气概,他后来就又调回沉默模式……
谢槐安被打后,我翻到墙头去看他。
却发现他正趴在凳子上一边擦眼泪一边吃橘子罐头,那叫一个香。
彼时物质生活算不上丰富,一般家庭橘子罐头也只有生病或是有亲戚过来才有得吃。我那点儿同情也烟消云散,甚至没出息的想,要是我爸打我一顿也给我吃橘子罐头,那我估计会天天喊着爸爸再打我一次。
在我望眼欲穿的注视下,谢槐安终于注意到我的目光。
他从他家的院子里抬起头看向墙头上的我。盯着我看了一会,他像是明白什么,突然咕隆一下将橘子罐头最后一口汤喝了个干净。
我心想着这小气鬼,我又不会抢你的东西。
正要从院墙上下去,沈夏这家伙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突然在我背后喊我一声。我吓得一个激灵,脚下一滑,从墙上摔进谢槐安家的院子里。
好在他家的院子雪没有扫,这一跤摔在雪地上,不算太重。但沈夏欺负我我是必须会哭的。我躺在雪地上张嘴就哭起来,正哭着,谢槐安圆溜溜的脑袋出现在我头顶。
他拿那对圆溜溜的眼睛看我一会,皱着眉让我别哭了。
我哪里听得进他的话,他见状,转身跑了。
这家伙一点也不够义气,我边想,哭得声音越大,这时候,谢槐安又从家里跑出来。
他手里拿了一瓶没有开封的橘子罐头,递到我面前,说:“给。”
打小我爸教我廉者不受嗟来之食,有了第一次就有第二次,吃人嘴软,可惜我当时对这些个道理领悟算不上深刻。
在那罐头金灿灿的光泽下,我没能抵抗住诱惑,甚至立刻没出息的停止了哭泣。
从那时候开始,橘子罐头,一两袋饼干,几颗糖,我就这样拿着拿着,最后被谢槐安收拢人心。
以至于我们结婚的时候,司仪让我们描述一下两个人是怎么走到一起的,谢槐安的回答是:“是我用零食一点一点骗回来的。”
我尚记得礼堂里亲戚们的笑声,还有沈夏在下面叫着厉害了我的小舅子的声音。
沈夏这没心没肺的,我记得清清楚楚,这罐罐头我根本就没吃上。
我开开心心拿着罐头回家后正好是晚饭时间,我妈怕我吃了吃不上饭,就让我先把罐头放着等吃完饭再说。
我满怀期待地吃完饭,然后帮我妈收拾碗筷,等我再出来时,罐头已经进了沈夏的肚子。
我见状又哭起来,这一吃哭得那叫伤心欲绝,我爸这人天生心软,最见不得我哭。
听到我哭,他硬是找我妈要钱跑去给我重新买来一瓶罐头,可我当时不知犯了什么倔,就觉得这罐头不是那瓶,哭着不答应,最后在我妈的武力威胁下,这才委曲求全。
我含着泪捧着罐头坐在门口看我爸揍我哥。
我哥深得我真传,我爸鞭子还没挨上他,他就哇哇哭起来。我爸听到他哭,鞭子就落到了一边。
恰逢秦梅枝她妈妈端了排骨藕汤过来,秦梅枝跟在身后。我哥这人就爱在除我以外的任何异性面前显摆。一眼瞥到秦梅枝,他迅速挺直了后背止住假哭。
我爸背对着大门,没看到秦梅枝妈妈,见状,以为我哥不服气,一鞭子抽在他后背上,抽得他真哭了起来。他真哭倒是没有声音,就是身体一抽一抽的,特委屈。
细算起来,那似乎是我爸第一次真正打人,晚上他为了哄我哥,硬是答应他一大堆无理要求,那时候我哥都十六岁了,还跟个小孩子似的。
前些年,我爸患上阿尔兹海默症,行为开始不受控制。他一次摔跤住院,我跟谢槐安还有我哥去医院探望他。他早已经认不出我们,临走时,却突然摸着我哥的后背问他疼不疼。
从医院走出来,我哥遽然蹲在地上捏着拳头捂着脸,身体慢慢颤抖起来。
这辈子,我只见他这样哭过两次,一次就是那次被抽,还有就是这次。
人到了一定年纪,才懂那些感情。
年轻时候,总想着一切得轰轰烈烈,以为山上风雪和漫山高树长花才是壮观,等到了这时候,才幡然醒悟,组成这秀丽一生的,最重要还是那绵延在山间的细花小草。
路上,我陷入惊恐,想着自己哪一天要是也这样忘记一切会怎么办。
谢槐安安慰我,要是真有那天,他就带着我回到小时候住的院子再经历一遍过去。
我说,我都老了,翻不动那面墙了。
他说,他可以搭了梯/子翻过来找我。
这家伙,打小就懂得如何作弊。
夜晚为了爸爸的病翻来覆去睡不着,惊觉谢槐安没在床上。我下到客厅找他,发现他正在书房。
走进去,看到他在纸上刷刷写着什么。
我推开门,他要藏,我说都看到了藏什么。他无奈展开给我看。
他写草书一绝,我便看到那狷狂字体里写着这么一行内容:一九八四年,二月初四,大雪,沈秋白从他们家院子摔进我家院子,我们的故事亦从那时候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