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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chapters 06-10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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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时的我太过窘迫,以至完全没有品味出他话里的异样。
他道:“还是说,你听过什么风声?”
我迷糊道:“什么风声?”
他笑了笑:“你当我是谁?”
我完全被绕晕了,迷糊道:“你是容德啊。”
他没再说话,而是深深看了我一眼,他脸上的表情很奇怪,简直有点意味深长的意思,衬得他眼光幽深似潭,令人无所遁形。我觉得心慌,瞧他接着走进案台之间,伸手拎起里间物事。我疑心容德会当着我的脸将它掼回来,这种拒绝用脚趾头想都知道十分激烈惨痛。为了杜绝这种惨剧的发生,我果断地朝空气敛衽道别,正待脚底抹油,猛听他喝道:“站住!”我脸上变色,僵僵地回过身,瞧他正神态揶揄地把玩我所留下的那个酒葫芦的嘴儿,勾起唇角将他那鲜活容色又添了五分。
葫芦嘴儿被轻轻挑松,他嗅了一嗅,笑道:“怕是端阳留下的菖蒲酒。你这宫女好大的胆子,怕是偷着主子喝剩下的罢?”他话里的轻意让我有些气恼,我道:“确实是端阳剩下的酒,却是我自己酿的,别人喝剩的我才不给你。”他道:“是么?是不是觉得本大人非得收下不可了?”我气势顿时一泄:“你若是不爱喝,自然可以不收……不收便不收,别砸我脸。”说完我愕住,因为他旋身已经来到了面前,用一种极熟谂的动作在我额头轻轻碰了一下。
“傻瓜。”他说。
后来关于这个晚上的回忆,我怎么想都没弄明白怎么就变成了那个结果。只记得我晕晕乎乎发傻了半天,而后一激灵,我甚至狠狠拧了一记大腿,再以我生平最快的速度冲回寝处,掬水洗脸,展开妆盒,再换上压箱底那件最崭新的宫女服,容光焕发地来到小荷花池畔,再以我生平最文雅姿态撩起裙角,轻挪慢移拾过三五道台阶,最后忸怩地站到容德面前。
彼时风清月明,满天星辉落在阶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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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葫芦菖蒲酒我们整整喝了五晚,因为落钥之前必须回去,身上若带了酒味,必定逃不过执事嬷嬷那望闻问切的本事,所以浅尝即止。
喝剩的酒我们就将它埋入一株芍药花底,入夜碰面时再两人一起将它锄上来。这一个小小的举动让我们每一次的碰面越发地诡祟,并始料未及地产生无穷的趣味。而那个荷花池便成了欢乐的圣地。在初初的忸怩过后,我变得像个小疯子。我会嘻嘻哈哈地对着一池的亭亭唱着冷清的宫调,我将荷梗折下,插入湿软的泥塘里,往里面吹出一串咕咕的气泡,那动静势必惊动蛰伏的夜蛙,呱唔呱唔四处奔逃。容德仍旧要说我是傻瓜,而他就在一旁以荷叶作盏,优雅地饮下一口酒。
我开始胡吹乱砍地对容德说这深宫中一些道听途听的典故。我说这荷花塘里有怨灵,不知掩埋了多少失宠宫妃的卿卿性命,直说得冒了一手臂的鸡皮疙瘩。而后不忘装了一回大尾巴狼。我对容德说:“怕不?嘿嘿,有我在呢,不用怕。”伺机坐到他身边去。却不料他蓦地幽幽转过脸:“可是你身后站的是谁呢……”
后来的后来,星辉变成迷离,容德的脸在那片迷离里,越凑越近。
他道:“阿璧,我似乎真的有点喜欢你了。”
他的眉眼依旧有着让我无措的戏谑,我想阉人不易动情,容德只怕是戏耍我的成分居多。可尽管如此,我依旧放任自己醉倒在这片星辉里。
数日后,这汹潮暗涌的内宫晴天惊雷般暴出一件大事:庄妃娘娘突然发疯,用利剪将流华宫那位小主的脸划花。怀疑是被人使用巫术操控,导致一时心窍迷乱。
风声一出,宫中人人自危。一日后,经密报,宫中司掌大太监在碧芸宫一处隐蔽的砖缝里搜出巫蛊作法的物事。于是一日之间,碧芸宫上至主子,下至包括我在内大小宫婢太监数十人口一齐被关入禁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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幽暗的禁闭室里潮湿闷热,充满着一种阴沉沉的死气。
同一囚室的,大概都是身份相当的宫婢,她们一开始也恐惧不甘,也尝试痛苦哀号,或者互相指责,但是绝望的情绪还是很快将她们控制。再经过一日的滴米未进,再刁钻的宫婢也安静了下来。
在这宫中,最可怕的灾祸叫株连,人命不过是蝼蚁。只怕连最蠢笨的人都晓得,一旦进了这个地方,十有八九等的便是一个了断罢了。想想还有什么比这个更加令人绝望?
是以不过一日半的时间,便有人因为忍受不了刑罚的痛苦而吞舌自尽。那之后更多的人死得突如其来,冰冷的尸体掐灭了每一个人心中残存的渴望侥幸的一点念想。
我应是最后一批被提审的,当时我已经饿得两眼冒金星,站都站不稳了。两个太监拖死狗一样将我带至刑房。那里正在处理一具手脚被夹得变了形的尸体。那场面完全唤醒了记忆深处我对这地方的可怕回忆,我趴在地上开始哆嗦。
耳边蓦地却响起一个漫不经心的声音:
“公仪氏?却不知与信阳义侯公仪一门,可有干系?”
连忙回应的太监声音极谄媚:“回王爷,此女婢正是信阳公仪氏后人。”
我心一震,听到那声音“嗤嗤”一笑。一抬头,发现执事房正座前面不知何时遮着一扇屏风,明烛高悬,照映出屏风后隐约的人影。
只听那人懒懒说道:“素闻信阳义侯一门义薄云天,素有侠气。昔公仪公为践一诺,千里走单骑,只身前往北地强胡之地,九死一生,引为美谈。自高祖托孤以来,公仪氏素以忠烈自居,固守清流与朝事格格不入。十数年前,与吾父因朝政不合,竟举家辞官归故,并发下重誓,声言我姬家一日在朝,公仪氏便一日不再为官。”
屏风上的人影抚掌一笑,似是极欢快:“今日本王倒要开一开眼,这公仪氏后人,究竟多大的出息!”
彼时我闻言,心中极是悲凉。我想,在此奸贼面前,今日铁定是要教祖宗丢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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满屋子的刑具,烙盆铁镣、夹板、虎凳,一样样狰狞可怖如来自幽狱的魔。
我自开始身上那阵哆嗦就没停下来。听完男人的话再稍加以想象更是一连串的抖。当时我想表明态度“气节”二字对我来说是天边的浮云,因此我道:“便如王爷所见,女婢已经饿得脱力,不必什么酷刑,一个馒头便能将奴婢拿下。”
男人笑道:“你倒诚实。怎么,你家祖上高风亮节,你这后人却不怕与我姬氏同流合污么?”
我那断断续续的话语想必极是惫懒:“先人之间的龃龉,仅是朝见之间不合,说白了两家并无仇怨,奴婢觉得并不需要有什么执着之心。至于朝政之事,非奴婢可插手。既无法插手,又干奴婢何事呢……”
他哈哈一笑道:“好!”
一小碟精面馒头放到我的面前。
那馒头兀自冒着蒸气,对于饿了二日的人来说,还有什么比这更加有吸引力?因此我在愣了半拍之后,几乎是不顾一切便朝那馒头抓去。然而即将够到的刹那,那碟食物被移走。
屈辱感与落空的失望让我的眼泪一下喷了出来。
我听那十分可恨的声音问道:“肚子很饿罢?你若答应本王一件事,本王不仅立即能让你饱餐一顿,还能保你平安无事。”
我颤道:“什么事?”
隔着屏风传来茶盏轻轻相碰的声音,那人影的动作明显地一顿。当时我莫名觉得有点奇怪,于是睁着发花的眼努力地去瞪那屏风,却听他道:“本王听得密报,听说你与一个叫容德的太监来往甚密,本王要你做的事也极简单,只需你将碧芸宫巫蛊一事合数推至此人头上即可。”
我骇笑:“王爷想让奴婢做伪证?”
他点头:“换你一条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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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做了一个长长的梦,梦里头自己用铿锵的声音说:“不用考虑了,我拒绝。”男人说:“你不后悔?你只有这一个机会。”他说:“是么?那好。给她一顿饱饭,送她上路。”
如果有人问饿死跟撑死哪个更难受?我想我现在可以以我的经历回答这个问题,当桑皮纸一层一层糊在脸上引发强烈的窒息时……我的确是后悔在此之前吃得太饱的。
那之后,周身飘飘荡荡,似在走那长长的永巷。那两旁,是老死宫中无所依靠的白头宫女凄凉的哀泣,我只觉一阵一阵悲意,心中涌起无尽的害怕,忍不住回头对虚空声嘶力竭地大喊:“请帮我告诉容德,好歹在寺院为我立块牌位,我不要一直孤苦一个人!”
梦里头永巷泛起了回声,孤苦一个人孤苦一个人孤苦一个人——震得我耳膜一阵阵发疼。我心有余悸,突然感觉手被执了起来,一个温柔含笑的声音回道:“好,我自然答应。”
我愣愣睁开眼,入眼之处金钩罗帐,一室华美,却是个从来未到的处所。
而眼前的人……我周身一激灵,眼圈顿时红了。
我沙着喉咙说道:“容德,你怎么也在这里?难道你也遇害了?”只是未曾想地狱竟是个这般奢美的光景。
容德一怔,我哽咽:“果然那个奸贼不曾放过你。”
我眼睁睁看着容德的表情先是哭笑不得转而变做微微的尴尬。他清清喉咙道:“原来是想待你好好休息之后再说与你知晓。既是如此——”他微微一笑,衣裾随着动作窣窸而动,我这才发现他身上穿的,并非太监那身绿汪汪的服饰,而是一身便服,样式虽简单,质地却极精美。
一种恐怖的直觉让我瞪大了双眼,呆呆地看着这个容德起身,径直走向房中一块玉漆屏后。我看到一个熟悉的影子投映在玉漆屏上,而后他压低了声音:“阿璧,仍旧认不出我么?我正是姬王文,字容德。”他笑了笑,续道:“今年二十有二,未有正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