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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chapters 01-05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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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我注意到那太监,是在一个天清晴朗的午后。
那会子我正奉令当值。
在这深宫的一隅,但凡有点眼色,都知道碧芸宫与流华宫二位主子交恶之事。不巧前些日子碧芸宫的小主颇得了些小宠,主上赐下小主故乡之特产——咸鱼一筐,不多不少,正好八条。
当日便听得流华宫那位主子掩嘴笑道:“如此希罕物,碧芸宫这位姐姐可要好好腌一腌咸些,从此三餐俱舔上一口,往后便有了念想。”收下咸鱼的确舍不得吃的那位听完果然大怒,于是,在那个午后下令将咸鱼晒到流华宫边边上去,好让那边也闻闻那股儿咸腥味儿,沾沾圣上的恩典。
这御赐咸鱼不愧为御赐的,晒下不足一刻,便吸引了方圆数十丈的飞蝇拍翅而来,盘旋不去。将流华宫那位素来得势的大嬷嬷脸都气绿了,撂平时,这倒是件趣事。
很可惜,那一日当值的是我。
后来我回忆,总能记得这一片辰光,我愁苦地挥舞着鸡毛扇拍着飞蝇,日头花花晒得我眼晕,正是荷叶田田时节,隔了不知道多少道宫墙的小宫娃不识忧愁泛舟采莲的歌声由远及近,再由近及远,汇合成耳边的嗡嗡一片,一切如此催人欲睡。
直至耳边传来幽幽的话语:“这位大姐,能否将咸鱼晒过去些?”
2
我一抬头,就看到了一墙之隔的容德。他面无表情地站在半月状缕花窗的一边,两只硕大绿头蝇围着他的俊脸翩翩起舞。
那会儿我还不晓得“容德”这个人。只隐约觉得隔着墙的这一个面皮抽搐,额头暴着青筋的人长得颇符合我的审美,不由精神一爽,再仔细看去,突然就省了过来此人是谁。
事因那二日,我已无数回自一同轮值的数名宫娥口里得知隔壁宫墙新来一名“最器宇轩昂”的杂役太监之事。休要笑话我们,在这深宫,我们见惯了太多或是精瘦精瘦,或者阴阳怪气,喜欢染着红指甲,比着兰花指的太监,像此等身形挺拔,眉眼俊美,一股男子气息扑面而来的太监……委实是头回见到。
我突然觉得脸又热又烫。
事出凑巧,那一阵我恰好有些桃花缠身,这朵桃花源于庄妃娘娘宫中的大太监莲英公公。去年冬天,莲英公公在宫中惹上一宗官司,颇是落魄了一阵时间。他素日里为人刻簿,人缘不佳,落魄中病倒无人理睬,往时飞扬拔扈的一个人,愣是病脱半条命。我见他可怜,送了一回药,端了数回水,莲英公公绝处反生之后,竟念起我的好,破例赐个恩典给我,要与我一同结为菜户。
像我这等身份卑微的宫女能傍上庄妃娘娘宫中的大太监,按照其他人的说法就是,我家祖坟冒青烟了。只是莲英公公千好万好,却有一处怪癖,喜欢在晚上染着胭脂抹着唇儿穿着红肚兜睡觉。我自认自己是个老实脾气,也特别能囫囵过日子,多老多丑都没关系,惟独莲英公公这一点,我忍受不了。
推托无效之后,我苦苦冥思拒绝之法。而后得出结论:要么我出宫削发为尼,要么我自寻一名菜户,绝了莲英公公的念想。鉴于我实在舍不得这万丈红尘,只好想着怎生去制造一段孽缘,好来阻止这一段孽缘。
在此大前提之下,那段时间我但凡遇上个相貌周正些的太监公公,下意识里难免就会这样那样的……咳,想入非非。
3
隔一道宫墙,我晒着咸鱼,容德晒着霉了一冬的药材医书,两人就这样相识了。
容德是一个给我感觉很奇怪的人,一开始我认为他脾气不好,因为他面对脸皮发烫的我总是臭着一张脸。他肤色很白,我隔着花窗偷窥他的时候又发现,他的十根手指纤长优美,不像是干过重活的人。而他身上更是有一种特别的气场,这使得他黑起脸瞪着我的时候,特别地有气势。
我与宫女珠花双双得出结论:这就是男子气概。
按照故事发展,第一印象糟糕透顶的我自然不可能得到好感。然而缘份这东西很奇妙,老天自有它的安排。于是终于有那一天,天狂刮下一阵风来,容德晒的医书被从墙那头刮到这头,接连二本啪哒落到这边的小水池上。我看着容德隔墙望着那摊水池拧着眉头,二话不说取来竹竿捞书。过程中,老天仿佛体会出我那腔强烈想取悦这位最有男子气概的美太监之事,扑通一声,很不慎地掉入池子。
此事带给我的后果,是给上头狠狠训斥了一通,顺带在这五月天着凉发烧了。当晚我烧得有点糊涂,珠花摸了进来给我手心塞了一个物事,依稀是个药瓶。那时我糊涂中还保留一丝警觉,事因和与莲英公公那点事被传出些风声之后,我在碧芸宫的处境便有些微妙。我亦知道一些传言,碧芸宫与流华宫二位小主都是庄妃娘娘手下出来的人,恰巧二人都有些心气,不是那些甘于人下的,这些日子碧芸宫与流华宫恩宠渐盛,与庄妃娘娘逐渐有些分庭抗礼之势。这后宫争宠之事,难保下一刻便是血雨腥风。这种时候,更加要划清界线,明哲保身,以免一不小心便成万劫不复。
那位莲英公公过来的东西,无论如何是不能再收了。
却听珠花嘻嘻附在我耳边说道:“猜猜谁送来的?”
是容德。
我着实意外了一通。这一激动,那晚上捂出一身热汗,隔天就又活脱乱跳起来。兴高采烈地领了继续晒咸鱼的任务,有个冲动,要将这咸鱼天长地久地晒下去才好。
可是那一日却并未在隔墙看到容德。
4
那之后,听说我们碧芸宫的这位主子与庄妃娘娘有了一点小冲撞。
矛盾源于某夜圣上赐宴,碧芸宫小主跳了一曲别出心裁的舞,圣上龙心大悦下破例将小主赐坐到身边,还将庄妃娘娘最喜欢的一碟香山玉脯赐给了她。据说庄妃娘娘当时脸就有些变色了。隔日二人偏偏在御园亭上狭路相逢,碧芸宫近日恩宠正盛,难免态度就稍微倨傲了些。庄妃娘娘一怒之下,当下给碧芸宫小主立了规矩,让她在大太阳下足足站了二个时辰,生生晒晕过去。回来听说小主发了好一通脾气,连素日最心腹的茹姑娘也给打肿了脸。
而我也实在有点背,此等鹤唳风声的时候,偏偏那日莲英公公遣手底下的小太监来寻我的时候,教肿着脸的茹姑娘撞见了。她正满心想寻人晦气,如何肯放过我。小太监一走便狠狠给我一通收拾,最后分派了这宫中最恶心的活儿——倒夜香的任务给我。
我除暗暗祈祷接下宫中各位主子姑娘一个个身体倍棒,别吃坏肚子之外,别无它法。
这种情况下,我居然又遇到了容德。让人妒忌的是,二日不见,他居然升官了。
倒夜香的太监总管……
我永远忘不了当时我用帕子包着鼻子出气的孔,哭丧着脸交钥的时候,冷不防阴影处传来不冷不热的声音:“明天再这样晚,本大人就让你守着夜香桶子过一晚。”
这个声音、这个充满男子气概的声音……
我猛一抬头,一人大喇喇靠在酸枝椅上,鼻子同样堵着手帕,脸熟悉地臭着……
我呐呐道:“你、你怎么在这里。”
他似乎一愣,眯起眼往前凑了凑,半晌才恍然,指骨带着优雅地在案上敲了一敲,笑道:“原来是那位晒咸鱼的……”
灯光照出的阴影将他的脸劈成对半,竟让他面上那个笑容变得有些邪气。
我手足无措,感觉自己的脸应是又红了,只傻道:“我叫阿璧,容、容德。”说完额头便中了一记:
“尊卑有别,从今后,你可该唤我大人了!”
5
他的声音带着一种特殊的、慵懒的味道,像在盛暑某个午后,风转动水车,檐下冰盆丝丝透着凉气,竹簟上懒散坏笑的主人扯着一只鞋履,冲他那只仰倒打滚、四肢乱踢的小花狗肚子上轻轻摁了一记。
我被这声调笑迷得丢了魂魄,以至忘了去计较他话里的不妥,只迷糊想,在这重重禁忌的深宫,只怕连资格最老的御前大公公都不敢以“本大人”自居,容德定是口误了。
此次相逢很大程度地鼓舞了我。在此之前,我对寻个菜户这种事其实抱着敷衍的态度,甚至觉得无论太监还是宫女,从身体、从身份上来说,已经算是半个残废的人。偏要像普通夫妻那样凑成一对,未免可笑。可是如果那个人是容德……这种设想让人无限心动。
便是这一份心动,让我义无反顾一头扎进那一片高山桃花障。
我开始徘徊在容德的每一个必经之处,我会故意磨磨蹭蹭钻入花丛,或是滑入墙根,踮脚张望。那一个夏日有着鼓噪的蝉叫,我在那特别铿锵的叫声里忘乎所以地搜寻着一个身影,有时候不过一个恍惚,便能看到容德自那清幽禁苑间抬步走出,刹那一切繁华皆成浮世浮光,天地只剩这一抹清影。
我一点点收集关于容德的点滴。我注意到,容德实在是一个有些挑剔的人。他会把头发梳得一丝不苟,把衣冠整理得端端正正,他的案面必须一尘不染,茶水放过一刻便不再喝,使用的手帕每一次都不是同一条;他闲时会看看书,一回是崇明县志,一回是晋安烈传;他心思懒散的时候会用食指的骨节轻轻敲击案面,兴致来时会与人打趣,假如心情极好,彼时便会笑得揶揄。
如此数日,当我再一次诡祟自他办公之处绕出时,被唤住。
容德的表情看起来十足是守株待兔的模样,指了指里间暗扇,问我做什么。
我忸怩道:“我、我留了点东西。”
他一抱臂,极不客气:“你把东西留在本大人的地盘做什么?”
我狠狠一绞衣角,睃了睃他,幽怨感油然而生。想必容德懂了我的意思,只是他的面皮开始一抽一抽:
“这么说,昨日香包,前日书枕,还有前前日那一大匝五彩斑斓的大红花,都是你放的?”
我小声:“那是石竹。”
他揉揉额头:“你不时还拧着恭桶暗暗尾随在本大人后面。”
唔!我承认那场景确实有些不雅。只是之所以会这么不雅纯粹是为掩护的需要,再有一点我觉得必须强调:虽然我整天偷窥着容德,但最起码的操守我还是有的。我道:“当值的活儿我都有做完,我不会乱来,并且我不会打扰到你,容德。”
容德深深叹息,抬头望天:“不会乱来你确定么?那么昨天又是谁一路尾随进了茅厕,连累得本大人不敢方便呢……”我的脸爆红,深深地埋下了头,感觉他的视线似乎落在我头顶,阴森森道:“你就这么喜欢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