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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回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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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庄子桉,你电话响了,老师让你去办公室接电话。”
他所在的这所高中,管理比较严苛责,手机不准带进学校,带到学校的都要交给班主任代为保管。
“喂?妈。”老妈的电话,不知道有什么事。
“子桉,我给你带了鲫鱼汤,还有糖醋排骨,中午记得出来吃啊。”
“妈,你不是忙吗?”庄子桉有些不解。
他上的高中是当地声望比较好的老高中,学校管理与师资条件都比较好,唯一不好的,就是离家比较远。庄母觉得上学路上浪费时间,硬是给他办了住校,只有周日才能回家,偶尔的一次“汤饭关怀”简直是罕见,他抗议过,庄母美名其曰:锻炼自主能力,免得以后上了大学袜子都不会洗。
“今天得空了就来看看你,给你带好吃的你不乐意啊?”庄母自觉平时对儿子关照较少,有些理亏。
“好了好了,赶紧去上课吧。下课记得出来就行了。”
……
下课铃响,庄子桉把课本一合,紧跟着老师的脚步就出去了。
刷了学生证,走出学校大门,庄母迎上来,先捏了两下他的手臂:“看看这孩子,都瘦了。”
庄子桉有些想笑:“才几天没见啊,你就能看出来瘦了?等星期天我回家,是不是就只剩几根骨头了?”
庄母笑:“你这孩子,赶紧吃饭!”
学校门口旁边有个小卖部,左边简单的摆着几张褪了色的红色塑料桌椅。母子俩人跟老板打了个招呼,就坐下了。
庄子桉一边吃,一边听着庄母在旁边絮叨:“多吃点,学习用脑比较多。在学校要专心学习,不要想其它的,你现在虽然才高一,但也要抓紧时间,好多东西可以自己提前预习,不懂的就去找老师问,尤其是数学问题,不能放……”
“知道了。”庄子桉嘴里含着一块排骨,头也不抬,含糊着声音应答。
“对了,我爸呢?”
“你爸,”庄母停滞了一下,“你爸出差呢,他也惦记你。”
“一年也见不着几回,光惦记有什么用。”庄子桉依旧低着头,眼睛眨也不眨的盯着那块排骨,仿佛它就是老爸似的,用筷子戳它。
匆匆吃完饭,两人分别,庄子桉头也不回的进了学校,一只手臂举着朝后方挥了挥手掌,留给庄母一个状似洒脱的背影。
庄母看着他走,望了好一会儿,才转身离开了。
……
学校的日子没什么特别的,除了学习,还是学习,偶尔画几个呆大头小人物像,算是繁忙中的一种消遣。
……
明明是冬天,今天天气却出奇的热。
刚上完体育课回来,庄子桉里面穿了一件偏厚的白色长袖T恤,外面套着蓝白色校服外套,脖颈后面都渗出了汗,浓密的发尾被打湿,透着细亮的光泽。
“庄子桉,你妈又给你打电话了。”学委刚从老师办公室回来,扯着嗓子站在教室门口朝屋里喊,仿佛是什么多了不得的事一样。庄子桉斜睨他一眼,一言不发的与他擦肩而过。
他穿过教室外的长走廊,周围同学不知所谓的或站或倚,没有人在意他。刚才还热的刺人的太阳匆匆藏在了云层下,暗了,也静了。
走到走廊尽头,他推开了办公室的门。
像是预见了什么似的,他转头扫了一眼围栏外的天空,天空隔的很远,太阳还躲着,云在动,像是瑟缩。原本发热的皮肤贴着凉丝丝的汗,好像沁到了血管里。
“子桉……”不知怎么回事,庄母多年来练出的洪亮嗓门一时竟有些虚弱。
“妈?
你不是前天才来了吗?今天又有空了?”庄子桉迟疑道。
“不,不是,你来医院一趟吧,你爸他……”庄母的声音在颤抖,甚至带了丝哭腔。
心被什么东西狠狠抓了一下,喘不上气的感觉。
大脑瞬间空白,周围一切声音停止,消融在空气里,“啪嗒”,手机掉在地板上。
庄子桉在跑。一路跑下三层楼梯,每一层台阶都像是在引着他向下坠,哒哒声像催命符,老旧锈蚀的铁扶手咯吱咯吱的尖叫,各种各样的彩色画面包围着他,浑厚的声音,宽大的手掌,鲜亮的衣服……
突然间又全部变成黑白,画面中一惯严肃的脸庞毫无征兆的笑了起来,狂风一样向他卷来,像是要牢牢地拓印在他心里,压迫窒息,他伸手去抓,却只抓到滚烫的空气。他大口喘息,他是一尾离水的鱼。
医院,处处都是刺鼻的消毒水味道,各式各样的人或坐或躺,病房里都是人。他仔细识别着房间号,一扇门一扇门的去找。
“203”,他默念道,没有犹豫,没有踟蹰,伸手推开了门。
门内两个人,一躺一立。站着那位,手里攥着一张纸,薄薄的一页却仿佛千斤重,把她的肩膀坠塌了,所有的声竭力吼,所有的歇斯底里,此时都化成了一片死寂。躺着那位,无知无觉,氧气罩扔在一旁,心电监测仪上一条直线。
再也没有了,什么都没有了,曾经拥有过的,和不曾得到过的,都不会再有了。庄子桉的目光直瞪瞪的盯着他已经闭上的双眼,拳头攥紧,肩膀不住的颤抖。
他和小时候那仓促放飞断了线的风筝一样,再也回不来了。
庄市荣死了。
说不上是什么心情。
庄子桉走过去,一把抱住了庄母。他的身量早就比母亲高了,现在,他是家里的顶梁柱了。眼眶里的那滴泪,被他生生地憋了回去,他要撑住,他还要照顾妈妈。
这个格外热的冬季的一天,太阳晃花了他的眼。
庄父的丧事办的很低调,除了家人,也来了几个他工作上的同事,都是和他一样严肃的人。
他工作时几乎不回家,回家也是偷偷摸摸的。
他向来是和别人不一样的,他来时无声无息,走后也是风平浪静。
日子流水般,恍若一切又恢复了平静。对于庄父的突然离去,母子俩都噤若寒蝉。有些事,不是他们该知道的。但是,知道,明白,理解,并不意味着悲伤能被消减,痛苦能被抵押。
……
“在学校还行吗?多吃点饭,学习不要太累。”庄母掏出钥匙,打开了柜子最底层抽屉上的锁,古铜黄锁上落了一层灰尘,因动作荡起,趁机在阳光下翻滚,闪着光。
“嗯,我知道了。”庄子桉一只手抓着手机,另一只手抠着校服拉链。
“但是也不能松懈。你知道的,妈只有你了……”庄母从盒子里拿出了一本证书,打开,上面的人小小的一只,身体单薄。素白的小脸上干干净净,目光瑟缩警惕,又拘谨地望着镜头,像一只受了惊的幼兽。她摩挲了许久。
“妈,我知道。你工作也不要太累。”对于庄母的倍加关心,他都懂。所以他才要更努力。
他回到教室,依旧做题,同学们在旁边打闹,或是讨论着别人的剧情。才高二而已,大部分人都该不太在意。
可他不一样。他要从这个小县城走出去,他要让父亲看看,他们母子俩,以后能过的很好。
“庄子桉,学校刚做了光荣榜,去看看吗?”
不想,他在心里说。可还是违心的点点头:“好啊。”
他向来都是这样,不懂得拒绝,不会说不,什么都能接受,也什么都不在乎的样子。
都是大好的年纪,少年们不知所谓的稚嫩脸庞。还有历年的高考状元,全都一字排开,挂在墙上。照片是考试之前统一拍的,一样的表情,一样的目光,不知是找到了未来,还是迷失了方向。
阳光缓缓下滑,绕过了的别的,落在一张干净的脸上,染上了橘子味。那人目光灼灼,嘴角翘着,仿佛带着十成十的把握。庄子桉又仔细看了两眼,移开了目光。
世界总是这样。只有足够好,才能被看到。
“我和别人是不一样的”,他总是这样想。
有些失去就意味着得到,但这个得到需要自己亲手去抓牢。
日子在一叠一叠的试题中过去。
一年过去,庄子桉也从高一升到了高二。
周六下午,放学了。庄子桉背上书包,准备回家。平时他都要再晚回去一会儿的,可今天,他想早点回去。
“孩子快回来了,你先回去吧……”
妈妈的声音?
庄子桉没有推开门,而是站在门外,弯下腰,眼睛凑上猫眼,悄悄地往里面看。
门内,一个陌生男人握着邢母的手腕……
他转身离开。
“妈,今天晚上要补课,可能比较晚,我就不回去了。”庄子桉只身站在巷子深处,给庄母打电话。
“怎么突然要补课了?”庄母问。
“临时加的,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庄子桉信口胡邹。
“好吧,明天就明天吧,回来妈给你做好吃的。”庄母笑,言语中听不出来什么反常。
“好。”
庄子桉抬头盯着眼前的店牌,又转头瞥了一眼身后头顶的月亮,当真是月色如水,冰泉一样沁的人从里到外都是冰凉。
不过才一年而已。
他挂断电话,把手机塞进口袋,抬脚进门。
店牌上印着四个大字,衬着冷白色的光亮:xx网吧。
冬天本来该是什么样子呢?
他的冬天,冷热都如此极端。
其实好多事,都是糊涂着比清楚明白让人舒服。
如果庄母不告诉他,他宁愿当一辈子傻瓜。他不吵也不闹,只是为了维持现状,维持这表面上的平和。
就像是一场俗套的家庭伦理剧,戏场上觥筹交错,他才是那个丑角。
那个男人光明正大的出现在了他家。
“子桉,这是你魏叔叔。”
庄母站在一旁,目光在庄子桉和那男人身上游移,语气些许犹豫
。
“嗯,我知道了。”
庄子桉像往常一样把书包扔在沙发上,拉开椅子,镇定自若的坐在桌子旁,端起碗就开始往嘴里扒饭。庄母与那男人尴尬的坐下,如坐针毡。
庄母试图给他夹菜,他也接下,但依旧一句话也不说,只是埋头吃着。
吃完饭,他起身一手捞起书包:“妈,我今天去同学家住,严强他爸妈不在家,他一个人害怕,正好我去还能一起做作业。”
“真的?”庄母半信半疑,挑着眉问:“我怎么不知道这个孩子?”
“真的。我之前跟你提过他,可能你忘了。”庄子桉语气平静。
庄母自然而然地想到了自己对儿子关心过少,也觉得儿子可能一时也接受不了这些,正好出去想想,顺便塞给他了点钱。
又给所谓的严同学打电话确认了一下,心安了。
“妈,不用担心我,我好好的,我都听你的。”出门之前,他丢下这样一句话。
但因为无能为力才必须面对的事,
如何才能做到坦然接受?
一转身,
庄子桉踏进了另一扇门。
一个黄头发的痞里痞气的孩子朝他招手,他貌似熟练的走了过去,嘴角吊着,无甚所谓。
自此以后,他好像变了,又好像没变。
在庄母眼中,他还是那个听话的乖孩子,他依旧是那副冷冷淡淡,什么都看不上眼的样子,依旧每天在学校专心听课,认真学习。
所幸庄母每天学校事情太多,再加上……更没有时间管他了,他这样想着。
所以在学校,他像彻底的疯了一样,他不想学习,在教室一刻都待不下去,开始找各种理由请假、逃课,跟着不同的孩子出去厮混,去喝酒,他甚至学会了抽烟。
老师给庄母打了电话。
庄母找到他的时候,他正缩在酒吧角落,跟一群黄毛凑到一起吞云吐雾,好不恣意。
庄母把他带回了家,抱着他痛哭,哭着说对不起他。
庄子桉有些想笑,他在心里默默地说,你没什么对不起我的,你该对不起的,是我那英年早逝,被戴了绿帽子的老爸。
他昏昏睡去。
庄母的眼泪并不能改变什么。
他依旧可着劲儿的折腾,庄母已经知道了,他不需要再瞒着,于是更加肆无忌惮。
半年过去,他从成绩尚可,掉到了五百开外。老师劝他,他没在意,也不想在乎。
有些事情被遗忘的太简单,他想不通。
直到一次,他被救护车从群魔乱舞的舞池中带走。倒下前,耳中轰鸣,眼前是色彩斑斓的舞台灯光……
他悠悠转醒,白色的墙壁,白色的被单,身上是条纹病号服。
头痛欲裂,四肢瘫软。
“酒精中毒。”迷糊中他听到医生这样对庄母说道。
庄母就守在旁边,他一醒来,就一把抓住了他的手,眉一皱,眼泪又要瀑布似的往下掉。
庄子桉把手抽回,抬头望着白色的天花板。
眼睛眨也不眨,看出了花儿一样。蓦地,他笑了起来,笑的肚子抽着痛。
可他开心,像是涅槃重生了一样。一滴泪从眼侧滑过,落在白色枕面上。
经历了这一遭,总该想明白了才是。
逞强并没有用处,可是毁掉自己也并不是高明之举。
“妈,我想回家,我想好好学习。”
“好,好,都行。”庄母忙不迭地答应。
他扭头,看向窗外的一片红色。
重回学校,应该就是高三开学了吧。
夏日的余温还在,窗外的阳光,虽是傍晚,却依旧如此明亮。
他该有个好的未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