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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小女孩[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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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其实没有哭,只是声音哽咽得像是在哭泣。那种从嗓子底下压抑着发出来的干涩而又颤抖的声音,即使隔着记忆的鸿沟,你也能隐约感觉到她的无助。
但你感到陌生,那是一种空洞的陌生。
你从未这样清晰地认识到,那些本应属于你的情感,不知道在什么时候,消失了。
“在我的记忆里,没有守墓人的存在。”
你沉默了很久才克制着说出这些话,话音刚落就看到她微不可察地晃了晃,眼眶霎时红了一圈。这种事情或许很残酷,但是事实不许你辩驳。你不知道这算是在强迫她接受,还是试图说服自己。
小女孩抓着杯子的边缘,半天没说话。
你沉沉叹了一口气,在她面前蹲下。
小女孩没有多高,可你也没有多么高挑,蹲下去的时候还是比她矮了半个头。
她抬起眼睛,却下意识避开了你的眼神:“你说这种话真的很让人生气。”
她的眼皮耷拉着,没精打采的。
其实你也明白,她未必是气你说出这样的话,只是在难过,难过自己好不容易找到的爸爸,到最后还是只能弄丢了。知道一个无法改变的结局却不知道过程,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事情一步步发展却无能为力,这大概是最悲哀的事了。
你像个旁观者一样看着,才觉得这样一个孩子实在让人心疼。不管她有多么懂事,说到底也只是一个孩子。和因为失去力量而变小的小丘比特不一样,她甚至没有安稳地度过她的童年。那是你的过去,却也是现在真真切切站在你面前的人。
“你好像总是在对我生气。”
你摸摸她的脑袋,语气不自觉缓和下来:“可是怎么办呢?我用来哄小屁孩的糖果都被你的厄洛斯哥哥藏起来了。嗯……他似乎不太喜欢我把糖果分给别人。”
“……嘁。”她撇撇嘴不说话了。
你想她果然还是无法接受你的,就像你无法立刻接受她的存在一样,但你们总得学会接受:“守墓人或许是真的爱我的吧。但是对于现在的我而言,如果他确实是我的父亲,那么他已经缺失了我所有的人生。感情是无法凭空诞生的,无论在你认知里的守墓人是不是值得尊敬,至少现在我还无法接受他是我的父亲。或许时间会证明,但已经发生的一切,既然是我的过去,我会自己承担。你放心吧,我还不至于自私到让别人替我承担后果,守墓人也一样。”
“但他确实是爸爸,是除了妈妈以外的、唯一的亲人了……”她小声地嘟囔了一句,或许还是不能接受你的说辞,“你不知道,我叫他爸爸的时候,他的眼睛里有星星。”
星星吗?是吧,星星啊。
你突然想起那晚他看你的眼神,温柔而又和蔼的,像是一个冰冷的士兵心底的柔软:“他一定很遗憾不能把星星送给你。”
他也一定很遗憾,没能陪伴你成长。
“你……你就这样接受了吗?”
你觉得好笑:“你是指杀死狼人的事么?不接受我似乎也没有什么别的办法。”
小女孩怔怔的,她像是有点看不懂你了:“你平静得都不太像是我了。不知道这样说对不对,我总觉得你缺失的不仅是记忆,还有一部分属于我的、正常的情绪。你……你好像什么都懂样子,但是所做的每一件事里应该包含的情绪都仿佛被削弱了一样,甚至有些好像根本体会不到。我从来没有见过厄洛斯那样小心的模样,但你似乎并没有真的那样在乎,就是……就是那种不完整的感觉吧……”
她说得混乱,你却听懂了。
啊,被过去的自己评价为不完整的人还真不是一种美妙的体验呢。没准你就是因为这样,才会成为一个面瘫的女巫吧?
情绪这种东西,实在很微妙。
她的直觉似乎也没错,你默默应了一声:“或许你是对的吧,我已经失去一些东西,但发生的事情是无法改变的。我不会强迫自己接受,但也不会永远不接受。毕竟已经发生了,我们能做的只是保护自己所拥有的不会失去更多。听我说小米莉,那个小家伙现在正在背后计划着什么,我想他不会告诉我,同样也不可能让你知道。他已经在办法把你送回去,如果你想要达成你的目的,我们或许是彼此唯一的伙伴。”
“我们没有什么共同的记忆……”
“但我们之间的默契可以超越任何人。”你难得好脾气地缓缓说下去:“毕竟我们是同一个人,这是与生俱来的本能。”
她抿了抿嘴角,既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沉默了好一会儿,才放下杯子说:“爸爸已经把那个女人的头颅埋在墓地里了。他把那颗头颅和她的身体安葬在一起,还给她立了一块墓碑,现在她是完整的了……”
“哪个女人?你是指牛奶工的妻子吗?”
她点点头:“我……我想念妈妈了……”
这话题转得有点快,你差点没有听明白,但是那种仿佛快要溢出来的悲伤,你是能够感觉到的:“你告诉我这些,是希望我不要告诉守墓人关于打铁匠的消息?”
小女孩没说话,这是在默认。
你一边说一边在她身边坐下来:“米莉,不论你想不想承认,他毕竟是和黑夜作伴的守墓人,这种事即使我不告诉他,他未必就不会知道了。他如果真的想要寻找那只狼人,不可能比我更加困难的。”
“可他不知道我会来找你!”
她这样说:“你明白他和你做这个交易的意义吗?爸爸不知道我会把这些事告诉你,他大概已经不奢望你能叫他一声爸爸,只是想要好好看看你。不管什么理由都好,他只是想要多见你一面,然后安安静静地死去。只要你还活着,我就不会有事,他只要保证你的安全就好。如果不想和他相认,就请你不要再打扰他。”
“……”
你叹着气摇了摇头:“好,我答应你。”
她盯着你掌心的纹路默默看了好一会儿,郑重其事地向你伸出手:“那么合作愉快,女巫小姐。”
“合作愉快。”
彼时的你怎么也没想到这会是最后一次见到这个孩子,又或者说,这是你最后一次见到那个陌生的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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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故事总是充满了离奇的转折,或许上帝从一开始就没打算让你如愿以偿。小女孩来寻找你的那天夜晚,你的小丘比特并没有回家。
你担心他的安危找了整整一夜都没有得到任何有用的消息,却发现那个刚刚答应了与你合作的小女孩不见了。
就像是梦一样,第二天小女孩就消失了。
她消失得太彻底了,彻底得让你几乎以为之前那些交谈全都只是你的幻觉,可是腰上隐隐作痛的伤口却无时无刻不在提醒着你事情的真实性。你发现所有人的记忆中都好似被剜去了她的存在,狼人墓碑上的花朵和石头都不见了,甚至连守墓人都好像不知道曾经存在过这样一个人,就仿佛她在这个世界上没有留下任何痕迹。
唯一能够证明她存在过的,只有你腰后那道久久无法愈合,甚至隐隐有些溃烂趋势的伤口。真是令人糟心的设定,她对你造成的伤害似乎真的无法磨灭了,可明明就是那么一道小伤口而已。
这太古怪了,你不明白为什么所有人都忘记了她,却只有你记得?
你站在墓场东面的那块墓地里,忽然觉得自己的确很孤独。你以为自己的心肠足够坚硬,可小丘比特走了,小女孩消失了,你甚至不知道怎样缓解心里的悲伤。
其实你早就有这样的心理准备的,从发现那个无法在雪地里留下足迹的人是她的时候开始,你就隐隐觉得她和这里格格不入。一直都知道那孩子在这里无法停留多久,你只是没想到这件事发生得这么快。
又或者说,她离开的时间这样凑巧。
这简直就像是设定好的一样,就在你们握手言和准备合作的时候,在她将自己所知道的秘密都告知你以后,那孩子就这样突然地消失了?
可是世界上真的会有这样巧合的事吗?
你忽然觉得她出现的目的似乎一点也不像是为了拯救小丘比特,也不像是为了守墓人或者找到那个狼人报仇。她做了许多事,然后告知你一些你不可能知道的事情,最后把整个烂摊子丢给你就消失了。
这件事的目标越看越像是……你?
得出这样的结论时你自己都被吓了一跳,要是说没有人在背后操控着这一切,你是无法相信的?可那个人可能是谁?丘比特?守卫先生?又或者那个自称神明的女孩?
你猜不出来,但一切一定没有你想象的这么简单。
你那时还不知道,自己早已一步一步走进了神明的圈套里。神的玩笑让一个人出现很容易,而让一个人消失——
一样容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