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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5、爱慕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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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猎结束,伴驾随行的官员也都得以好好歇息,右相府上一早准备妥当迎接家主。有个人在其中,也不在其中。正是左崇言。
左崇言没有伴驾,留下来与左相共事,结果是意料之中的被找了茬,掰扯好几天,搅得险些忘记自己原本留下是为看住苏清机的了。
他在城门跪迎圣驾后便忙不迭来到相府,郑轸衣裳都没换,先见了他,神色莫辨,“苏清机有所动作?”
左崇言做事尚可,平日脑子也算活泛,但是拿到苏清机面前,就不怎么够看了。他从来没指望左崇言当真觉察到苏清机有什么动作。
左崇言闻言,更加欲言又止。
已经屏退他人,房中静悄悄到掉根针都能听到,他却还是压低声音,将最要紧的抖出来:“忠勤伯府的大公子说,前日在城外仿佛见到了陛下。”
对上恩师的目光,他将前因后果都说清楚:“昨日小儿在外玩耍,隔壁正是李大公子,机缘巧合,将他与人对话听了个清楚。”
“他说见着陛下与一戴着帷帽的紫衣人形容亲昵,因着曾远远见过陛下一眼,瞧着那人眉眼身形像得紧,所以才认出来。只是不敢与人说。”
“那紫衣人,身量适中,身形纤细,瞧不出是男是女。”左崇言一口气说完,屏息望向老师。
身量适中,身形纤细。
已不需犹疑,苏清机位极人臣,多着红紫,样式深浅繁复没有重样。
左崇言不知该不该信:“老师……”
郑轸明白他的疑惑。皇帝这一两年来身子不大好,比少年时多有染病时,虽然都是小病,只是也要好好养几日。
前几日景宁山落了小雨,皇帝便又病了,喝了两日药,还是恹恹的,精神不济,启程回京时干脆吩咐人不许打扰。
连他,也只是在圣驾外面请了个安。
不知里面究竟有没有人。
九五之尊,又究竟有没有暗中回京,同左相在外亲昵赏玩。毫不避讳旁人。
他稳稳执着茶盏,许久才吩咐左崇言:“问清楚是哪里,再去问问那日在那处游玩的人中还有没有人看见戴着帷帽的紫衣人。”
左崇言还在暗中查证时,结果已经有所流传。
那日红枫林人不少,都是出来赏玩,但耳鬓厮磨的可不多。
清朗翩然的皎皎贵公子同另一气度斐然的公子——虽未看清样貌,可衣裳还是看清了的,确凿是个男子。
他二人耳鬓厮磨,如胶似漆,已经胜过画本子那些死物无数了。
这段风月逸闻神秘而离经叛道,小姐公子间私下流传很快,只是在更隐秘的地方,冒出极细微的传言。
那没戴帷帽的贵公子,极有可能是当今圣上。
这传言一入耳,便惊了人一身冷汗,尤其,苏清机还了余下妾室的自由,曾经声名狼藉几十名小妾的苏清机,现如今干干净净,后宅里一个人都没了。
空穴来风,却愈发叫人心慌,唯恐是真的。
太极殿上,礼部官员率先进谏:“陛下正值壮年,理应思虑皇嗣,早日择后选秀才是啊。”
上首皇帝掩住轻咳。他有些烦躁:“吴侍中言之有理,只是朕现下受了风寒,有些疲倦,下次再说罢。”
皇帝从太极殿离去,其他人面面相觑,这怎么看,都像是推脱的敷衍之辞啊?
江焉确凿又病了。
天色不太好,阴沉沉的,天气也不和暖,无端生出阴冷来。
只是回到雍和殿,什么都被驱散了。
他的清机闻声搁笔,哒哒哒快步跑到他面前。
江焉展出一个笑来,谁料她压根没看,伸手摸上他肩头的厚缎披风。
“凉的。”苏清机板起脸来,气鼓鼓瞪某人。
一摸就知道,肯定是快近雍和殿时才披上的。
江焉愣了愣,哭笑不得。真是什么也别想逃她法眼。
“是我错了,不该拿清机的关切当耳旁风。”他十分识时务,认错认得快。
可苏清机又不是要他的认错。
她摸摸他额头,还好没有起烧。
她就又气鼓鼓瞪他。清晨起身时还敢诓骗她咳嗽是呛了口水。
江焉知道这不是可以蒙混的时候。他的心底深处,也因此满足舒然。他一定是被清机放到了心尖尖上啊……
只要一想到,他唇角便露出若有似无的笑意,真的很难控制。但现在不是欣然雀跃含笑的时候。
他轻轻捉住她的手,放到自己颈间,撒娇:“清机可否为我解开披风?”
苏清机气也没办法,早晨这人就蒙混,言之凿凿是喉咙痒,没病。字里行间仿佛可以做到控制轻重似的。
她想抽出手,偏偏被攥得紧,只能板着脸给他解披风。
两人依得极近,袖摆都交缠在一起,亲密极了。
江焉低眸,瞧着她不时扇动的鸦睫,静静享受这一刻。
很像夫妻相处,不是吗?
苏清机察觉到他专注的目光,他似乎极爱看着她,要用眸子将她刻进心底一样看不够。
在那年景宁山之后,苏清机常常回想从前,他纠缠时她偶然会想起,他不纠缠时她也偶然想起。
在他挑破窗户纸之前,甚至在她发觉他的心思之前,他与她交往亲切,从容谈笑,没有丝毫破绽。只是忍不住回想时,才窥到当时他隐晦而专注的目光,含着一丛灰烬下的暗火,极深处才能触及那灼黯。
在那些回想的时候,她才能置身局外,立在他与她的旁边,发现他的目光几乎无时无刻不在追逐着她。
苏清机少时阅览过许多话本,才子佳人,书生艳鬼,左不过一见倾心鬼迷心窍,便痴缠爱怨,难舍难分,她津津有味翻阅时,心中却不以为然,世俗间的情情爱爱,不就是这么回事么?
不过因为时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男女温良内敛,绝不会轻易将情爱宣之于口,所以这些言语狂放的外物才会引人一拥而上,偷偷买回去暗中宣泄。
在初初推出他可能对她怀有爱慕时,她茫然不解,不明白他怎么会对她动心,她反复思索,最终得出最合理的可能,那就是他瞧了她的身子,忍不住心旌神摇,稀里糊涂变成了爱慕。
情情爱爱,本来也就这么回事。
然而苏清机许久、许久之后,久到看到那些隐秘的回信后,她摸索着她的心,笨拙想要辨出它的意思,再之后,心跳怦怦将海棠盏交至他手中,在辛园一杯接一杯地饮酒,他在她醉酒之际只是哄骗着她履行承诺般吻他,他沉溺于她的主动亲昵,吻至她睡着,他却只是静静在侧等待,等待她醒来。
还要往后。她有一日忽然地,迟钝地意识到,仿佛有哪里是不一样的。
他的情与欲,爱与慕,好像不是简单的“这么回事”。
复杂的,近乎献祭自我的,所有流露出的情意都被他召回去,内收回心中,化作一把把柔软的刀刃,将他割得血肉淋漓,体无完肤。
他却神色如常,仍旧想着,今日她太累了,想给她多一日休沐。
苏清机所知晓的那些情情爱爱,好像完全无法囊括概述他的心,他的爱慕难舍。
便如这无时无刻不在追逐的目光,她不觉得寻常恩爱夫妇会这样做,纵有晨起描眉之乐,可终究不会时刻深深描摹镌刻对方容颜。
苏清机不是要分出情爱高低,她只是觉得江焉实在与旁人不同。
她也不知道旁人在面对这样眨也舍不得眨的专注眸光时会怎么做,只知道自己想做什么。
苏清机没有管滑落地上的披风,在他唇上落下轻轻一个吻。
他微愣,像是不明白为何先前她还在生气,怎么突然便想要亲吻他。
苏清机什么都没有说,只把披风捡起来,而后一股脑塞到他手中,瓷白脸容微微熏蒸粉晕,但却端方无二:“陛下既来了,眼下臣在看的奏章便正好给陛下。”
江焉没有计较她公事公办的称呼。他有别的计较。
江焉瞧着她,在她想要过去、却发现袖子被扯住走不掉而转过脸时,弯着眸将人揽进怀中,俯首轻吻那惹事的唇。
“清机轻薄我。”他轻轻吻,啄了几下,满足而煞有其事地说,“我怎能不轻薄回来?”
苏清机的端方消失殆尽,眼波羞赧,谁、谁轻薄他啦!
江焉低笑,唤人进来将披风取走,随着她朝案前去,殿内再次独留两人,他们一起看起奏章。
那日皇帝说是病了,可打探了下,御医苑也没请平安脉熬药,摆明了就是糊弄谏言的吴侍中。这还得了。皇帝已经不是十几岁的少年人,容不得他胡闹了。
几人商量几日,吴侍中再次谏言:“陛下,臣已拟好初选章程,还请陛下过目。”
不是在太极殿,而是在众目睽睽的早朝上。其他人心下嘶气,皇帝何时松口愿意选秀的,他们如何不知??
皇帝的确没有松口答应选秀。可敷衍吴侍中离去那日,他亲口说了吴侍中所言有理。既然有理,那么有何不能张罗的?
吴侍中顶着满朝的目光,以及最首位左相轻飘飘投过来的视线,脊背挺直。
他胆敢如此胆大冒险,已不全是因为皇帝与左相迫在眉睫的奸情。
皇帝虽然正年轻,可其实已经不小了,再有他常有小病,仿佛有些顽疾,又一直不愿选秀,身边除了他的臣子左相,竟再没有一二能够生儿育女的妃嫔,有些人看得清楚,心思不知何时就活泛起来!
吴侍中得知竟有人开始与安郡王府交好,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那些人打量着陛下身子仿佛不大好,又或许不会有子嗣,便已经暗暗打算起来。皇室子嗣稀少,除了永安郡主、安郡王,荣郡王,剩下的都是些没落旁支,根本不顶什么用。
而永安郡主是一介女子,纵使是皇帝嫡亲堂妹,也多有皇帝宠爱,可终究只是个女子。荣郡王前年也已薨逝,安郡王就不一样了。安郡王是先帝的王叔,是太宗皇帝的亲儿子,膝下子嗣甚多,也有几个颇有出息。
皇帝前段时日,不是还亲至安王府观礼了吗?未必就没有与他们相同的心思啊。
吴侍中只觉这群人所思所想大逆不道!
皇帝前去观礼,是不是知晓有些人私下动作、所以前去震慑还未可知呢。那之后,安郡王不就称病不出了吗!
可归根结底,无论是王叔还是臣子,都不是最紧要的因由。症结在皇帝这里啊。
只要他愿意,就算不选秀,也未必没有皇嗣降下。可他就是要与苏清机一个男子分桃断袖,纠纠缠缠,甚至还在光天化日之下与其同赏枫林,在其中与其百般亲昵!
这怎么可以。
吴侍中忧心忡忡,也心意已决,就算皇帝问罪、苏清机刁难,他也管不了了。
皇帝在御台上只瞧了他一眼,沉吟片刻才道:“朕知你是个急性子,只是朕也没说这就要选,朕最近也没功夫选。”
他把一张奏章拿出来,交给德福,漫声道:“听听罢,雍州百姓的万民书递到朕案前了。”
待德福读完,所有人冷汗直冒,哪还想的起来什么选秀!
苏清机的新政在雍州收效颇丰,可雍州上下官员竟联合当地商户运作,官商勾结作乱,使得明明是丰收之年家中却无炊米裹腹,不得不卖田卖地,乃至硬生生闹了饥荒!
苏清机所严令禁止的侵并土地,竟换了种方式为祸百姓,这张奏章不是哪个官员所呈,而是雍州一介普通举子上书,其后便是万民书,血淋淋的手印叫人心惊!
已经上达天听,如今又昭示百官,事情闹得不能更大了,一时间纷纷叩请严查严惩。
这次派了三个钦差前去,一个吏部一个刑部,还有一个,公仪襄。
没人对此有异议,所有人都清楚公仪襄有他的用处,他本来就最擅长此道。
只有一个人,在圣旨下了后来到苏府。
正是公仪襄。
公仪襄比任何人都清楚,苏相令他前去别无私心,根本不可能是因为那日,他尾随他至枫林,又尾随他离去。
公仪襄自诩比旁人不知聪明多少,蔑视无数蠢货,可如今,他这个聪明人却宛若被砍断手与脚,什么都不敢做。
明明可以纠缠于他,就算他铁石心肠断然不喜欢,他也可以卑鄙些,哪怕下药……可他只是想到这样对待苏清机,便会想到苏清机昳丽的眸,平淡的一眼。
没有任何锋利与力度,却叫他心都僵住,连眨眼都不敢。
惧怕?亦或是顺从?
公仪襄不知道,他只是情不自禁地跟随他的身影,偷偷窥视着他,看着他抬眸敛目,唇角轻勾,他心跳急促,控制不住地想要接近他。
接近他之后呢?
公仪襄恍惚,或许是取代皇帝,与他亲密相拥,甚至挑开他的帷帽,在白色轻纱下光明正大与他……耳鬓厮磨。
可他什么都不能做。
他也根本不可能容许他接近、甚至取代皇帝。
公仪襄不是什么好东西,他卑鄙地期盼着他们之间不得不出现裂痕,好让他有机会趁虚而入,可他又想,那他会不会极伤心。
公仪襄既卑鄙,又不愿他伤心。
矛盾充塞着他整个人,只是现在,想到将要见到他,那些又都暂且消失得无影无踪,心头只剩隐秘雀跃。
来到京城前他既想亲眼见大名鼎鼎的苏清机一眼、如能追随于他更好,他也怀着狂妄,知道自己早晚有一天也要做大官,要位极人臣,功名利禄他唾手可得。
现在他满心满眼都被那纤细清弱的身影占去,早已将什么凌云壮志拋诸脑后。
他踏进苏府正门,竟下意识紧张地理了理衣袖衣襟,随后步履从容地往正厅去。
只是愈走,他的步子便越抑制不住,几不可察有些急切。
他来到正厅,管家让他稍等片刻,他去通传。
不知为何,公仪襄忽然想,不知皇帝前来,需不需要通传。
他心中滋味很复杂古怪,只是全都强压下来,他要以最好的面貌迎接苏相。
公仪襄知道自己容貌不俗,单靠着这张脸皮,他便能混得如鱼得水。他长得根本不比皇帝差。
有两点他输给皇帝,他没有翻身余地,只是他一定比皇帝更听苏清机的话,他会侍奉得比皇帝更好。
桃花眸沉敛,不时往外望去,随着时间流逝心底愈来愈紧张。
看到管家独自回来时,他心头一空,陡然站起身。难道苏相根本不欲见他吗?!
“公仪大人,请移步书房,相爷有话吩咐。”管家说道。
公仪襄狠狠松了口气,只是面上看不出来,仍旧是温柔多情的俊美模样,他保持着神态随其至书房,门被关上,频频在他心头作乱的人安静坐在书桌后,执笔在写着什么,低眸敛目间风轻云淡,像一副触手微凉的名画一样。
公仪襄从没有过这种感觉,他自诩聪明的脑袋乱糟糟的,全是乱麻。
他勉力强迫自己镇静,可是目光又忍不住被那人眉眼、执笔的纤细手腕吸引。
他看到皇帝牵他的手,把玩他的手指,拇指摩挲着他的细细手腕。
他也想那样做。
“雍州民怨沸腾,张冯二人不及你便宜,你要做什么,自己心下应当清楚。”他所遐想之人忽然开口,仍在落笔,眼皮都没有抬,继续道,“这件事必须要办好,否则你就不用回来了。”
公仪襄后颈出了薄薄冷汗,理智彻底回笼,他谨应了声是,看着那人终于停笔,纤细手指将笔放在笔搁上,晾了晾墨。
他终是没忍住,肃然低声:“不知相爷对如氏——国子监,有何打算。”
“无论相爷有何打算。公仪愿尽绵薄之力。”他缓缓说完,屏息以待。
苏清机绝不会是想一出是一出之人。他大动干戈送如桃潋入国子监,乃至亲自监考那些女子考入国子监,一定有更加隐秘而深不可测的目的。
皇帝愿意配合,但除此之外,连顾扶危都不会明确与他站在同一边。他一定,很需要一个帮手,来为他做更多的事,达成他那个最终目的。
然而从一开始,他便没有知会他。
公仪襄太想为他所用了,哪怕只是跑腿递话都行。
只要他需要他。
可那人只是不疾不徐将笔洗净,挂回笔架,而后将方才所书置于信封内,至此才掀起眼皮,被他望着的一瞬,他心尖都发麻。
“苏相……”
他淡淡打断他,“这封信至雍州后交给张君行,令其待不得已时方能打开。”
公仪襄全然没有想探知里面写的是什么,他压抑住能靠近他的激动,上前取走信件,还想说些什么,可他已经从书桌后出来,带着桌边几份物什放进袖中,不疾不徐朝外走去。
公仪襄快步跟上,将门关好后甚至跳下台阶,可得到的只有平淡一句话:“没有你什么事了。”
他甚至连头都没回。
公仪襄几乎窒息。
不知为何,忽然想起当年他在行宫摔伤了腿回来后,他们见的第二面。
他凌厉呵斥,令他不许无礼,说他不是断袖。
他不是断袖,只是皇帝于他太过不同么?
公仪襄只是想到这一点,便透不过气来。他头脑都不再清醒:“苏相,此去短则一月,长则开年。”
苏清机没功夫理会他的酸言涩语,时候不早,她没有多少时间了。
“你若是觉得雍州好,就此留在雍州也没什么不可以。”她说完,唤住管家,从袖中拿出一封信件交给他,吩咐送往何处。
转过身,苏清机看着他,“本相没有说笑。”
淡淡的嗓音,没什么温度的话语,仿佛是对一方石凳,路边的一株草说。
公仪襄袖中的手死死掐住手心,如同抓住救命稻草般,他心底回响着那唯一的念头——他们不会事事顺遂,他们一定会面临无法预计的巨大阻碍,他们会焦头烂额,乃至争吵不休。
而自己,只需要耐心等待。
在此之前,他需要快快解决雍州事宜,返回京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