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声凋霜野》赤霜

31、故土难离

　　破晓时分，北野倚着一截断墙，沉沉睡去。

　　她脚下是来宜庄的土地，但这次她没做任何梦。

　　就像睡在母亲怀中一般，温暖而安心。

　　醒来时已是阳光普照，风和日暄。尽管眼前依然是断壁颓垣，但金色的阳光洒下，赋予了它们勃勃生气，似乎这片土地正在努力地孕育新的生灵。

　　北野仰头望着太阳。今日是七月三十，晦日，月亮会躲在太阳背后，一整天都不会露面。想到此处，北野忽然笑了，她对着东方天际高声喊道：“你还躲着。可我得回家了。我想哥哥了！”

　　四周悄无人声，唯有几尾鱼从瀍水中跃了出来，在空中甩出一长串儿金灿灿的水珠，似乎在欢然赞同她。

　　北野见状眉目一弯，对着鱼跃起处笑道：“多谢啦。既如此，那我就不抓了你们当早餐了！”

　　风把北野的话远远地送了出去，在这片生气盎然却又荒无人烟的土地上，北野的声音是唯一的不速之客。

　　北野素来是个急性子，说了要回家，奔回洛阳城客栈收拾完包袱、结了房钱后，当日午后便纵马北上，一路往客北城去了。

　　回程堪称马不停蹄，速度可比来时快得多了，到了八月十三，北野距客北城仅剩下一日脚程。不枉北野紧赶慢赶，看来今年中秋，终究还是能在枕闲庄过了。

　　说也奇怪，在洛阳时，北野倒也还不如何想家，一天里念个三两次而已。可现在离家只有百余里了，却忽然归心似箭，晚回家一天都宛如煎心。

　　八月十四那日，天气晴朗，金风淅淅，玉露泠泠。北野一早便牵马出了客栈，向着枕闲庄而去，心中噼里啪啦地打着算盘，觉得自己应当能在晚饭时分赶回家。

　　尽管北野亦有些忧心，这次回去八成要挨哥哥一顿劈头盖脸的痛骂，甚至可能要被罚跪上那么三天五天，但又自信哥哥没几天便会消气的，那点忧心没过多久，便随风而散了。

　　一路疾驰。到了未时初，北野绕过一个小丘，终于能远远望见客北城高耸的城墙。已是仲秋，北野离开时尚如茵的草原已经开始发枯，金黄色从马蹄下一直蔓延到地平线。城墙边上那片五角枫、白桦树的叶子亦已经染上了黄色。不过白桦耐寒，不论秋风多凛冽，总要到初冬时分叶子才会开始落下，而那时，五角枫的叶子摸约已经落尽了。

　　北野勒住马，目光绕着这片熟悉的景色转了几圈儿，忽然间懂了所谓“羁鸟恋旧林，池鱼思故渊”。尽管她并非出生于此，但在北野的记忆中，她便是在这里长大，何况她的亲人，她天地间最在乎的那个人，就在这里。

　　此刻她是游子，而枕闲庄是游子思乡的那个“乡”。

　　北野呼出一口长气，自言自语道：“快回去吧，挨罚也认了。”

　　* * *

　　客北城里很热闹。比往日热闹的多。以前一条街上至多有十几个小贩，现在几乎翻了一番。出来逛街的人也多了，每个铺子前都有那么一两个人在说话。

　　但也很奇怪。

　　北野从没想到，客北城里居然能同时出现那么多武林中人。

　　尽管北野自幼甚少出门，对武林各派的武功流派、行事作风大多仅限于背过的那几本书与听过的那几个故事，但是她也能认出来，此刻客北城里来来往往的那些贩夫走卒、引车卖浆之流，大多身怀武艺；观车辙和带起的扬尘，那些铁箱、竹笼、木桶里，只怕装的也不是所谓甜水、冬枣、泥人、糖糕，而是钢叉、铁刀、长剑、短鞭等兵刃。

　　这些人武功路数天差地别，连口音都是天南海北的，显然并不是来自一个门派。可他们居然同时出现在了客北城。

　　更奇怪的是，如果他们互相之间打了照面的话，不过是点点头充作打招呼，既不揭露对方身份，更不会悍然动手。若要比喻的话，这就像两个初次见面的合作者接头而已。

　　北野沿着街道走了几十丈，心中暗暗计数到底有多少人易容伪装后混在市集里，越数越是心惊。要知道，客北城只有枕闲庄算是在江湖中有些名头，其他的镖师、马贼等固然有些功夫，但着实算不得入流。

　　待快走到枕闲庄的时候，北野已经发现了至少五个人跟在自己身后，听其呼吸与脚步声，他们显然也是来自不同门派的。也不知他们跟着自己，是认出了自己是要去枕闲庄，还是仅仅是盯着所有会武功的人。

　　不管是哪个理由，总之北野决定甩掉这些尾巴。她快走几步，绕进了一条小巷，在里面东溜西窜了好一阵，那些人不熟悉客北城地形，先后走失，终于只剩一个人跟着自己了。

　　而且这个人看起来武功平平，北野心下一盘算，觉得：自己肯定能对付！

　　主意既定，北野在一个路口陡然停步，转身，反手拔出长川剑，展开轻功，飘然上前几步，与那人斗了起来。

　　最后跟着北野的人一身灰袍，看上去四十岁上下。北野见他手上功夫粗陋，下盘却稳当的多，何况居然没跟丢自己，便估计他练的是“八卦无影腿”、“奔雷烈火脚”之类的腿脚功夫。既然如此，北野得了先手，自然是猛攻他下盘，仗着长川剑锋锐，巷内又狭窄难以闪转腾挪，让对方苦练的功夫用不出来。

　　那人武功本就平平，加之失了先机，不过三五十招，便被北野一剑在右腿挑出了尺许长的伤口，之后不到十招，又连中两剑，颓然摔倒。

　　北野提剑指着那人双目，喝问道：“你是谁，跟着我做什么？”

　　那人也不回答，只对着北野冷笑几声，神色傲慢，仿佛此刻不是北野拿剑指着他，而是他制住了北野。

　　北野将剑往前递了几寸，几乎就要刺到他的眼珠了：“姑娘问你话呢，哑巴了？”

　　那人不屑地瞅了眼剑刃，然后嘿嘿一笑，忽然间口中流出几缕黑血，随后整个人歪在了地上，就此没了呼吸。

　　北野等了一会，确信这不是“龟息功”、“假死大法”之类的把戏之后，在他的要害补了几剑，又在他衣服上拭干净了血迹，之后趁无人发现，快步离开。

　　这么一来，北野虽忧心如焚，却也不敢直接回枕闲庄了，天知道她会带多少条尾巴呢。她在客北城里唯一的客栈要了间房，进了房间后喊了壶茶，准备等小二进来后和他互换衣衫悄悄溜走。

　　不一会儿，小二提着茶敲门而入。

　　北野本躺着闭目养神，小二推门的时候她忽然一惊——尽管竭力掩饰，但这敲门、推门的手法，必然是练过擒拿手一类功夫的。显然，这个客栈也不安全，除了小二之外，不知道跑堂、杂役、厨子、账房等是否已经统统换人。

　　北野不敢打草惊蛇，随口应了小二，让他放下茶出去了。那茶自然也是不敢喝的——北野连靠近都不打算靠近，直接提着剑，从窗口翻了出去。

　　屋顶上倒是未曾埋伏有人。北野心中自责，明知客北城只有一家客栈，那些外地人来城里，自然会第一时间控制客栈，自己居然一时疏忽，未曾想到此节。北野一边想，一边展开轻功在房顶上流窜。

　　奇怪的是，这次却真没人跟着她了。

　　北野越想越不对，见没人跟着，也就不管其他事了，直接绕了个圈儿，从角门翻入了枕闲庄。

　　* * *

　　与客北城有些刻意的人声鼎沸比，枕闲庄实在是太过安静了，连马房都空了，既没有马亦没有马夫。

　　北野凝神倾听，却发现一点儿人声都没有，这把她吓的几乎魂飞天外。不过好在尽管屋内无人，但亭台依旧，楼阁如作，并无什么打斗痕迹，亦无兵刃血迹。

　　似乎整个庄子的人，都搬家了。

　　或者无声无息的消失了。

　　北野绕完了苏北冽和苏北离院子，毫无头绪；随后又去了厨房，只见空锅冷灶，但一边堆着的白菜还算新鲜；走过正厅时抹了抹茶几，几乎没有积灰。

　　北野看着自己干净的指尖，心道：即使所有人都走了，也没走几天；可如果他们都出去了，不管是避难还是什么，那客北城怎么还会有那么多武林中人？

　　北野思考许久，忽然灵机一动，觉得自己应该去看看祠堂。若是全庄的人一起弃庄逃难，那苏北冽无论丢下什么，都会把父母灵牌一起带走。

　　祠堂里依然阴沉沉的。北野燃起火折，看了一圈，发现没有什么线索后，直接走向了内室。

　　刚推开门，忽然一阵寒气扑面而来。

　　这是剑气！带着浓重杀意的剑气！

　　北野本能反应，急退几步，拔出长川剑就要正面击敌。可杀意忽然消失了，随后有人轻声问：“……是……小野？”

　　北野松了一口气，归剑入鞘，几步奔进了内室，把哥哥抱了个满怀。

　　“太好了。我见庄子里都……我怕极了，哥哥。”北野把头埋在了苏北冽胸口，终于觉得自己悬着的心落了回去。

　　苏北冽关上了大门，又拉着北野进了内室，关上了内室的门。屋内一片黑暗。

　　苏北冽拉着北野在黑暗中坐下，一时间有千百句话要问，最后却也只得说： “你终于回来了。我一直在等你。”

　　北野问道：“其他人呢？”

　　“我让他们离庄逃命了。虽然……究竟能不能逃出生天，也难说得很。”苏北冽语气微微颤抖着。

　　北野抿了抿嘴，问道：“那哥哥，你怎么……”

　　“我要等你啊，如果我走了，恰好你回来，那你怎么办？”苏北冽温声答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