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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10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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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谷春总觉得,坐在那不断分析,不断根据仅有的只言片语,是分析不出什么的。他带着周锐再次返回现场。这一带民风朴实,偶尔出点鸡鸣狗盗的事都足以聊半年,何况这一是一家几口人的性命。
伊谷春自打下了车,一路走来一路上不少人都在聊这件事,反而是被害者的家门口门可罗雀,鬼影都没一个。周锐听到似乎有摩托声朝这边来,硬生生地在路口绕了道,自后面那条街穿了过去。
“这些人就这样。”伊谷春笑了笑,“说起来,你们宿安那儿好多年前有个大案,你那时候可能还在读书,不知道。”
周锐手套和脚套走了进去。因为是私宅,一时半会儿还真没人来打扫着满地的血,他绕过流到脚边的那一滩,听到伊谷春的话抬起了头。
伊谷春低着头漫不经心,周锐问:“是什么案子?”
“宿安水库灭门惨案。”伊谷春拿起柜子上的相框看了看,“当时挺轰动的。”
周锐垂着眼说:“哦那件事情啊,我听过,西陇那边传遍了。我还在实习的时候就听说过。好像也是□□灭门。”
伊谷春的手指无意间在柜子边缘擦了一下,“对。”
“我那时候不怎么和他们认识,所以不是很清楚。”周锐看到院子那边有人在往里面看,走过去把门关上了,“就为了个女人?”
伊谷春说:“不完全是。那时候是凶手去收债,被杀的女人洗完澡出来,正好碰上了他们其中一个。其中一个冲动了点。女的受到惊吓,心脏病猝死的。后来这事被家里其他人看到了。”
“所以被灭口了。”周锐一边翻看现场,想看看有没有什么有价值的线索,一边说,“那肯定跟咱们这个不一样。”
“怎么说?”伊谷春在上二楼的楼梯下那点空间里翻着,那边放了个桌子,上面堆了杂七杂八的东西。
“我觉得这次的灭口,更像是一种收尾。”周锐闷声。
“只是推测?”
“不是。”周锐拉开客厅里的一个抽屉,“头儿,你想,他在死后还奸了尸体。我们反过来说,这个人在杀人前在做什么呢?法医那边验尸结果很明确地写,这一家几口人死亡间隔时间不算很短,凶手起码在这里逗留了两个小时。这两个小时,他做了什么?”
伊谷春转过来,懂他的意思了,他接了话说:“这别墅说大不大,最后所有人是死在客厅的,这家人是在凶手进来的时候,就在客厅聚着,还是说被凶手要挟了都聚在了客厅。”
周锐点了点头,这时候一点生涩的样子都没有了,他直视伊谷春,“那犯人会不会不止一个?在场,扣了三个老人,俩年轻力壮的男人。如果只有一个的话……”
伊谷春摇摇头,说:“在没有证据之前这样的推断容易把自己往错误的方向带。”
周锐若有所思地“嗯”了一声,没再说话。伊谷春抬头看他的时候他已经转身进了房间去翻找了。
这一趟倒也算是没白来,伊谷春在二楼一个房间里发现了一些端倪。因为昨天一些路人口供十分琐碎,对这家人家说什么的都有,所以他们分析了可行线索,把路人的说辞观点放在了第二档参考那。
伊谷春翻着手里那本写了不少还挺干净的笔记本,微微皱起了眉。
因为这本笔记,邻里的一些证词好像也可信了起来。伊谷春把窗户打开了点缝隙,倚靠在窗边点了根烟。外头的阳光落在他肩头,模糊了他脖子到耳垂的轮廓。
周锐闯进来的时候,正好看到这么一幕——伊谷春因为低着头,不知为什么,敛起了那一身锋芒。这样的伊谷春让周锐把到了嘴边的话都咽了下去。
伊谷春听到动静的时候已经回过神了,刚刚那一瞬的慵懒仿佛是一种错觉。他睁了一下眼,问:“有发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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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锐清了清嗓子,给伊谷春递了个相册,“我是在衣柜最里面发现的。”
“衣柜最里面?”
“嗯。”周锐看着他,“其实最危险的地方有时候真的最安全。只要不是素质过硬的案犯,很难去在意细微末节的东西,这种相册也好,甚至有时候孩子也好。”
伊谷春拿了个证物袋,“拿回去吧。回去琢磨。”
周锐把本子和相册都密封好,临走的时候,脚步一顿,问:“要不头儿回去睡会儿?”
伊谷春走过他身边的时候,因为他堵着门,所以抬手在他头上摸了一把,“你不是一晚没睡吗,想睡就回去睡会儿,下午再来。”
周锐摇了摇头。他现在一来是放不下案子,二来是,他的耳边总有当时在门外时听到的那来自梦魇深处的低沉呻吟,还有最后那一句惊叫。
那一切就像是一只手,攥紧了他心脏深处的神经。
回去的时候是伊谷春开车,这人开车很稳,周锐抓着安全带,目光紧紧锁在前方。他迫使自己分出一点心思来。他无话可说时,伊谷春一只手丢来了一盒烟。
周锐侧头,看了看他。伊谷春笑了笑,“给我敬个烟。”
“哦……哦,好。”周锐抽出一根,送到伊谷春嘴边,正好是拐弯时,他想了想,又把烟叼自己嘴里,低头点上。再把烟送到了伊谷春嘴边。
伊谷春微微一低头就叼了,嘴唇碰到了周锐的手。周锐只觉得手指发烫,猛地缩了回去。
“上回我给你一根,你没要。今天你给我了,下回我再给你就没什么好推的了。”伊谷春闷笑。
周锐垂眸,倒也不像最初那么紧张了。伊谷春的余光扫过他的侧脸,总觉得这年轻人撇开了紧张的情绪,反而深沉起来了。
——像极了那人,那人最后那段时间,也是这样,好像满腹心事。
伊谷春喷了口烟,“你要有什么事就说。”
周锐隔了一会儿后,小声问:“头儿,你有什么经历过的,最放不下的事情?”
伊谷春的脚下意识想去踩刹车,又瞬间淡定下来。周锐看到他的手紧了紧方向盘,赶紧改口,说:“我的意思是,案子……就,有没有什么特别难忘的案子。”
“有。”伊谷春漫不经心,“其实如果哪个案子给了自己什么感触,那都是最特别的。做咱们这一行看尽了不好的。嘿,这头两年特别多。早先我下基层锻炼,还是片儿警的时候,那种鸡毛蒜皮的家长里短我有些到现在都记着。”
“经历了那么多大案子,刑事案,都没忘?”
“有的时候,越是微不足道,越是鸡零狗碎,越能看出人性。”伊谷春攒了一小截烟灰。因为烟雾缭绕,他也没开窗,所以微微眯起了眼看路。
周锐开了一点缝隙,好让烟散出去,“那后来变成刑警后,有吗?”
伊谷春敷衍道:“也挺多的。这么一提,反而没有哪个特别清晰了。”
周锐没刨根问底,觉得或许那层层梦魇下的,当真不是哪个案子造成的心理创伤了。他对心理学颇有研究,当年不光是报了相关的方向,自己考警校之前就看了不少。他直觉认为,伊谷春的那些种种,源于他经办过的案子。而他最后喊出的那个名字,是某个案子的受害人。
伊谷春大概摸到他是在绕自己的话,所以也不愿多谈。他甚至能因为周锐当时没有直接闯进来,而是在门口打了电话,而猜测到,可能是自己噩梦缠身,睡得不踏实,闹出了动静。
他暗暗懊恼,其实他也不是很适合和同事合租。
伊谷春手机响了。他一手把着方向盘,一手摸出手机,是一条彩信。伊谷夏发来的,他顺手点开,本以为就是带着尾巴出去玩的照片,没想到是一页纸,上面浅灰色的笔迹大小不一,一些带着口的字就写得特别大。
不过粗略一眼,这一次伊谷春是彻底踩了刹车,如果不是这车性能不错,这会儿车头已经撞向了路边的电线杆上了。
周锐的头差点挡风玻璃上,坐直后,凑过去看了看。伊谷春握着手机的手骨节泛白,他看到屏幕上那属于孩子笔迹的作文,写了那么几句话——
我有过两个爸爸,一个道爸爸,一个小爸爸。我已经很久没有见到他们了,我很想他们和白雪公主。
小爸爸以前其实经常会给我打电话……
后面他没看到,被伊谷春的手指挡住了。周锐抬头,对上了伊谷春的眼,那里面是沉甸甸的痛苦。
周锐轻声叫了一声:“头儿?”
伊谷春眼里所有的情绪转瞬消弭,他掐灭了烟灰已经掉了一截在裤子上的烟,把手机屏幕锁了。他看向周锐时难得带了一些窘迫,“我没事。你来开吧。”
说完,伊谷春就下了车。他没把驾驶座的门关上,也没绕到周锐那边,反而是坐到了后排。直到停好车,周锐也只能从后视镜里偶尔看他几次。
伊谷春全程握着手机,低着头。也没摁亮手机,只是想着什么,眸色沉沉。
下了车,伊谷春就恢复了原样。进办公楼时,门口拥来了几个人,其他组的同事带着几个社会小青年走了进来。周锐和其中一个擦身而过,那人瘦得像个螳螂,细胳膊细腿,这样的天,穿了个窄腿格子裤,一头半长不短的头发染了好几种颜色,身上还有一股劣质香水味。
周锐打了几个喷嚏,抬头就瞧见伊谷春似笑非笑地看着他。他揉了揉鼻子,低头朝里面走。
伊谷春跨进办公室,一挥手就说:“开个会。”
所有的一切都在这么一挥手间都好像没发生过。警察就是这样,连周锐也在他干净利落的三个话音里,分分钟就进了状态。
伊谷春坐下身,一贯地直入主题:“这个案子现在不像表面这么简单了。今天在现场,我和周锐发现了这两样东西。周锐。”
周锐抬头,伊谷春说:“你先说你那边的发现。”
“嗯。”周锐带了手套拿过相册,“之前我们就推测是熟人作案。我今天在柜子里发现了这本相册,相册不是正常摆放,它卡在柜壁的一条横木当中,而且一柜子都是春装,在靠这本相册的这边,挂了一件皮草。”
“虽然没有确切证据。”周锐看向伊谷春,见他没阻止自己说下去,才开口,“但是根据我自己的推断,放相册的这个人,其实是下意识地在藏起来时,还觉得不够,挂了这样一件衣服,此地无银。”
有同事问:“你们看过相册里的内容了吗?”
周锐翻开相册,把内页对外,展示给他们看,“所有的照片都是残缺的。”
“也就是说,如果能知道照片被毁掉的那块儿是谁,他极有可能是凶手?”
“这是一种可能。”伊谷春沉声,“除了指认,也有可能是保护。这些暂时不谈。我来说说我这边的发现。两相结合,来看看。”
周锐坐下了,他路上想了不少种可能,唯独没有伊谷春说的那种。保护,保护的是谁?他低头看着手里的资料,思绪却不听话地跑偏了。
他摩挲着手里的相册,暗暗想着伊谷春床头的那个相框里,也有一部分被剪掉了。伊谷春是在保护着谁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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案子持续在推进,伊谷春手里的那份是一本类似于日记的笔记。里面写什么都有,甚至还有某某借了多少,几时还这样的速记。伊谷春让人把笔记本上写到的那些人都去排查一下。而最让人在意的就是,每隔几页,就有一句:又来了。
没头没尾,也没有前因后果。
听到这里的时候,周锐忽然抬头。伊谷春感觉到了他的动静,以为他是走神回来了,拿着笔点了点他。
开完会,各就各位。其实熬夜通宵以后,一清早是未必会睡着的,但是当过了这个点,过了通宵后短暂持续的兴奋劲儿,困倦是无论如何挡不住的。但真的要睡,也睡不踏实。
周锐本来该去看看痕检那边有没有什么发现,比他早两年从厦门调来的一个同事赶着他趁现在找个地方去缓缓,所以他就找了伊谷春常用的那辆车,缩在后排,头靠着窗玻璃就睡过去了。
是没睡踏实,伊谷春的声音就像是曾经见过的,层层纱幔间撩不开的烟,萦绕不绝。他知道是在做梦,但总想伸手去抓住。
周锐与其说是做梦吓醒,或者自己无意识就惊醒,不如说是因为梦里烟味呛了鼻,他忍不住咳嗽,把自己咳醒了。
他睁开眼,就发现车里也都是烟雾。他揉了揉眼睛,才看到旁边坐着的人。伊谷春不知什么时候上了车,坐在他边上,手里拿了个裁开的易拉罐,一根接一根地抽着烟。
“醒了?”伊谷春笑了笑,“外面冷,你没开空调。开窗怕你感冒。”
周锐受了惊,眼神好一会儿没有个焦点,他微微张着嘴,露出了一点他这个年纪正常会有的一点懵懂。伊谷春看笑了,觉得挺有意思,手心朝上拿了盒烟递给他。
被那烟熏得受不了,周锐话都快说不出了,他挥挥手,急不可待地拉开车门下去了。
伊谷春也把自己那边的车门打开,隔了好一会儿,才说:“上车。”
周锐转过头。
“回那边,我有事问问邻居口供。”伊谷春照例坐副驾,“搞快点啊,我已经出来快一个小时了。就想等你睡醒。”
周锐有些错愕,手脚麻利地上了车。
“咱们拿着东西的时候为什么不问?”周锐发动车子,看了伊谷春一眼,“……头儿,安全带。”
“哦。”伊谷春坐直了系好安全带,“你上午那会儿脸色不好,这乡里乡亲的,最怕凶神恶煞的警察。你要上去一问呐,就算有,他们也未必肯告诉你。”
到了那边,伊谷春戴好警帽和周锐一起过去。他不怎么开口,都是周锐在问路上伊谷春跟他说的那些问题。当地人说话口音很重,周锐半猜半听,很是吃力。
一个大妈拉着周锐,说:“新来的片儿警?看这样貌。”
周锐含糊其辞,问:“大妈,我是有一件事情想跟您打听。”
“哟。”大妈笑嘻嘻地拖着他,“是那家人家的事情吧?”
周锐点点头,那大妈比他矮了一个头还多,被大妈拖着手,他微微弯着腰。这让伊谷春想起当时他搬家时楼里那些邻里也是这样。伊谷春在不远处暗暗观察着,心说这小子明明抓人也好,干别的也好,不是这么乖巧的。
大妈说:“来,外头看热闹的多。来家里坐。我可跟你说……我儿子可能比你年纪还大点呢,哎,成天不学好。”
伊谷春最先坐下,倒是周锐看到那油腻的枣木桌子愣了愣。大妈一边泡茶一边说:“其实要说那家人啊,我还真的不算太熟,只知道是那家的老太太以前是这个镇上的,早年也跟着她那口子出去上班。后来退休了就回来了。去过城里的跟咱们不一样,收拾得可贵了,就是不爱说话。”
伊谷春把那泡着廉价茶叶的杯子端在手里,耐心地听她说下去。那大妈说着说着,忽然想起什么一样,轻轻一拍桌子,“我家那小子,和那户媳妇儿的弟弟熟悉。嘿,这事儿我说了以后……”
伊谷春了然,说:“您放心。这事儿不会被与案件无关的人知道。不过您也知道,咱们警察办案,离不开老百姓的配合。”
大妈点了点头,一边作势劝茶,一边说:“其实这事不是我不愿意说,就是……你知道,有些事其实都过那么多年了,当年小子中考那天,第一场考试睡过头没能赶上,后来随便上了个中专。小子就是在这里头认识的那个弟弟。”
“那户媳妇儿是个城里人,所以她弟弟来这里读书,挺稀奇的。因为那孩子挺招人喜欢的,所以我家小子很快就和他玩到了一起。中专三年,第三年跟那些个大学生一样,还得出去上班,让公司给戳个章才能拿到学校的本子,证明你读过书。”大妈叹了口气,“小子不争气,好吃懒做。这么些年也没有个正经工作。那时候还是弟弟给想办法戳了个红章子。人家都去上班的时候,他俩就搁一块儿玩。”
“我家小子是很喜欢这个弟弟的。”大妈的神情很是怀念,不过话头到这也就刹住了,她看向了周锐,“后来,拿到了红本子,他俩就没有一起了,大概一年多,小子忽然就踢出要跟着弟弟去了城里。我想,是好事儿啊?出息了。可没多久就哭着喊着要回来,而且从那以后,像以往,就算弟弟去城里,过年过节,回来也会来我家坐坐。那年我就问小子,我说他怎么不来了?小子翻了脸,说以后要他来,就放狗咬他。”
伊谷春耐心听着,反客为主,拿起桌上的热水瓶给那大妈添了茶,问:“那后来呢?”
“后来呀。”大妈苦笑了一下,“后来我才听小子说,是那个人神经病。”
“为什么这样说?”周锐接话。
“这就不知道了。”大妈拍了拍自己的大腿,“稍稍有一天,也不是过节,那弟弟忽然回来了,来了就朝我们家来问,当时小子在家,他让我别下楼去。自己下去,结果在楼下吵的好厉害,还动了手。别家的都来围观了,我小子没教育好,指着人家大骂呀。我拦都拦不住。一直到那家媳妇儿出来,当时也不知道怎么了,姐姐说了两句,嘿,那弟弟就走了,但是从那以后,两家人忽然就不来往了。这事呀,邻居之间都知道。他家老太太,每次看到我们家的人,都不知道为什么,恨透咱们了。”
大妈在这乡镇上活了一辈子,对这种事情倒也看得开:“可能是那时候把那娇贵的城里少爷打伤了。我那天在一个女警察来问的时候没说这事儿,就是想如果这事让别人知道咱家又提起来,最近都在谈那家的事情,我怕……怕小子跟着倒霉。同志,我可跟你说,我家小子不会做那些事的,出事那天,小子跟着几个朋友去镇上玩了。你们可千万别怀疑他呀。”
伊谷春稍稍坐了一会儿,安抚了那大妈几句,本想着等她的儿子回来好好盘问,顺便让周锐到附近再去走访一下,可不想,等到那太阳都失了温度也没见到人。
周锐回来了以后,伊谷春站起身,说:“大姐,不好意思,打扰您那么久。那今天就先这样,如果有什么情况,您随时来找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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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谷春和周锐开着车回去的路上,伊谷春的手指轻轻点了点大腿,不知道在想什么,又忽然说:“你往镇子闹区那边开开。”
车跟龟爬一样挤在不宽的路上,两边的建筑风格,小店名字和当地的气息结合,时光仿佛一下扯回了数十年前。但其实要说十年前,这地方也是这样的。
“停车。”伊谷春看着窗外,头也不回地说。
周锐一个急刹车,伊谷春下了车小跑着朝路边去。周锐匆匆锁了车跟上,才看到是一群社会青年在围殴一个。
“都给我住手!”周锐冲过去,一个个拉开,“警察!不准动!”
伊谷春拉起蹲着挨打的,“嘿”了一声。周锐侧头一看,又看向了伊谷春。他知道这不是巧合。
挨打的那个年轻男人,一头半长不短的头发染得跟几年前的发廊洗头小弟一样,刘海上挑了一撮绿,脸很白净,就是气质实在有些不入流。看过照片,细细一认就知道是大妈家的那儿子。
“上车。”这种事情不在伊谷春的管辖范围,所以他也没有多说什么,只打电话给附近派出所的民警,让周锐在这等着,自己带着那傻儿子回车里,打算当场问问他。
“干什么!我一被害人,还得蹲局子?要蹲也是……”他手刚理直气壮地往后一指,又怂包一样弯了弯手指,话也说不下去了。
“你死了吗?就被害人。”周锐一把拍掉他的手,“让你上车就上车!再废话就找个理由让你进去蹲几天!”
伊谷春笑了笑,让人坐副驾上去。坐进去的时候,男人还叽叽咕咕的,伊谷春开门见山,问:“你叫什么?”
“李旭峰。警察,阿sir,我真的没干什么。”
“你干得那些事不够入流,哥们儿。”伊谷春摸了烟给他递了根,看着他皱着眉有模有样地点上,“应该不归我管,我是想问你一些别的。你也知道,你们家附近最近出了点事。”
李旭峰叼着烟,露出了一点正常的表情,这小子上车开始就一直天大地大老子最大的样子,要换个人准得一脚给他踢下去,打服帖了。
伊谷春往后一靠,他本来读书那会儿也是个刺头,读了警校当了警察,气质里带得野性和粗糙根本不用去装,“他们都说了,以前就你和那真正的被害人季阳关系不错。能说说后来你们进城出什么事了吗?”
这问题一出,年轻人仿佛是被人当街一盆冷水兜头。伊谷春眼明手快,扣住了他拿着烟的手腕,强迫他冷静。
“李旭峰。”伊谷春轻声开口,“你要知道,现在是一家都死了。如果你配合调查,今天就在这说,如果你不肯,那我们只能回去说了,你妈妈现在还在等你回去。她下午还跟我说你在做短工,如果她知道你是个街头混混,你觉得她会开心么?”
李旭峰的第一反应不是开车门跑,他嘴唇颤抖着,想说什么。伊谷春说:“我知道不是你。跟你没关系。”
“我他娘的……我他娘的……不是想说我是清白的。当然我肯定清白。”李旭峰甩开伊谷春的手,猛嘬了一口烟,“我是觉得……觉得他活该!”
李旭峰喷出一口烟,嘴唇不停哆嗦,这副模样都让伊谷春想带他回去做个尿检,总觉得跟个瘾君子似的。
伊谷春淡淡地说:“世界上,没什么人是该死的。哪怕罪大恶极最后判死刑,那也只是一种惩罚。而且它的意义更多的给活着的人一种警示和给还活着的人一份宽慰。”
“阿sir,你这话说得真够神圣的。”李旭峰不抖了,他开始回避什么。
“你和季阳挺熟,我也就问问他的事。”伊谷春看着窗外,周锐来回踱着步,不能不说这一带派出所的效率真的不怎么样。
“我和季阳不算熟,就以前同校,因为两家离得近,偶尔说过话。”李旭峰夹着烟,他精瘦到有些干瘪,黑色皮衣好几个灰扑扑的脚印,说话的时候,是那种臭小子逞强的嚣张。
伊谷春也点了根烟,他半睁着眼睛,就李旭峰那半桶水的社会小混子这么看着他是绝对不能揣摩到他心里的情绪和想法的。李旭峰抽完了烟,把烟头朝窗外一丢,“我该说的也都说了,我能走了吧。”
“可以走。”伊谷春懒懒开口,“但是得等民警来。你把你们那些事说清楚了走。”
“哎,不是。”李旭峰坐了回来,“你这条子怎么这么赖皮呢?”
伊谷春不搭理他,说:“小子,我现在给你俩选择,一你把你和季阳的事说给我听听,不然你就下去把你所谓道上的事情跟我同事说说。你在这说,你还不是当事人。你要下了车,去说,你是不是那个纯被害人,你自己心里清楚了。”
李旭峰颓了,他搓了搓手指,看到伊谷春又递来了烟,他抓了一把头发,说:“我要告诉你,你能别跟我妈说么?”
伊谷春看着他,让李旭峰觉得后背有些发毛,其实他真的不是第一次进局子,但是像伊谷春这样心平气和但随时好像要给自己一刀的,真的不多。
沉默了一会儿,李旭峰放弃似的往后一靠,说:“也没什么。我说他,就是因为他是个同性恋。”
“……”伊谷春舔了舔嘴唇,“说下去吧。”
“我刚和他一个学校读书那会儿,我就发现很多人都不理他,就我跟他玩。我一开始还以为他这人不好相处,又是城里来的。后来我才知道,不是的。他喜欢男人,喜欢玩□□。条子,你碰上过吗?别提多恶心了。”李旭峰恨恨地,眼角不自觉抽搐了一下,“读书的时候他对我特好,我要因为鸡零狗碎的事被抓进去,都是他找他姐给我捞出来。我那时候觉得我们是一辈子的铁子。”
“后来呢?发现了他是同性恋。”伊谷春淡淡地问:“这就是你说的一辈子的铁子啊?”
“不是。”李旭峰咽了口口水,“他想搞我的……”
他话没说下去,不知是看到伊谷春忍着笑,还是因为这个时候捡起了一点难能可贵的羞耻心。他烦躁地叹了口气,“所以我就生气了,我从来没往那边想过。这谁能想得到啊?”
“动手是怎么回事?”伊谷春问他。
李旭峰看向他,说:“你他娘的怎么对这些那么有兴趣?你怀疑我杀了他?”
伊谷春把车载的烟缸拉开,里面横七竖八都快满了,“说你的。现在说难听点,你要说不清,那有没有怀疑就不好说了。”
李旭峰垂着眼,露出了一瞬间乖巧气馁的样子,又抬头,说:“动手那次,是我之前跟他进城里,我就去了。他居然还真给我找了个工作。我,一中专生,进特别高档的写字楼,正儿八经地做助理。那个人是他朋友,后来我也没多想,第一次翻脸是我和他合租,我有一次洗澡出来光着上身,他把我卡着问我有没有对象。其实……其实我那时候就知道他是那个,我就说了我不是。他想跟我试试。这我能接受?!”
“第二次呢?”
“第二次,我下班,然后他那个朋友问我要不要一起去放松放松。喝喝酒。”李旭峰皱起了眉,“我想行啊。喝酒老子怕过谁。我把事收了尾就赶过去了。按照他们给的地址,一过去,一堆男人。灯光不亮,我就看到季阳……”
“季阳?”伊谷春看到李旭峰的眼角第二次无意识抽搐。
“季阳和我那个老板……抱在一起,在……都他妈快脱裤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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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起这些,李旭峰咬牙切齿,“后来我嫌恶心,他当时就追出来。还跟我说什么……就因为我不跟他搞,他是真喜欢我之类的。还想拉我。我连夜就买了票回家了。”
“后来他回来找你,你们打起来了?”
“对。”李旭峰抓了抓头发,“为这个事我都失眠好几天了,他忽然就回来了。我他妈闭上眼睛就是他跟个娘娘腔抱在一起又亲又摸。太恶心了。他来了,说这么多年对我都是真心的,我不信他就跟我妈说。我一个没忍住就打了他。他家可能知道这问题,但是总不承认,后来就说是我勾引的他。我其实打完他以后,还和他碰上一次。我说他怎么样我不管,但是别搞我,也别让家里这边的人知道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
“所以后来你们两家就疏远了。”伊谷春大概都明白了。
“对。后来我肯定躲着他走。他也没再来找我了。”李旭峰连连点头,“我那天去,就那一小圈位置,坐了不少人,我想他肯定也不缺我这一个,什么真不真心的,应该都是他想把我也变成神经病。”
伊谷春点点头,消化了一会儿后,他做了个手势。李旭峰看他是让自己走,赶紧地开了门要下去。伊谷春凑过去把他那边座上落下的烟灰拍了,趁他刚站直,又“哎”了一声。
李旭峰弯下腰,露出了半张白净的脸。伊谷春抿了抿唇,说:“有一件事,人已经没了。他的日记现在也在警察局,我就口述传达一下,季阳他可能对你是认真的。而且他也有每天都在后悔,吓到了你。”
伊谷春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那么多事,但是话也说出来了,他定定地看着李旭峰的脸色从不耐烦变成了惊讶,最后有些耐人寻味,他笑了笑。
李旭峰把车门甩上后转身同手同脚地走了,也不知道这半桶水晃荡的社会小青年想到了什么。
派出所的人来了,周锐交代了情况才上车。他一上车就叹了口气,看了一眼半眯着眼打瞌睡的伊谷春,自觉地发动了车子。
“回去以后,查一下季阳的交友圈子。我觉得,那个‘又来了’,可能就是他交友圈子里的麻烦。”伊谷春没睁眼,自顾自地说。
“好。”周锐打了方向灯,“我刚在外面也问了,这李旭峰可真是个混蛋儿子。”
“他们村镇的人都这样,家里有个儿子,都是宝贝。”伊谷春想起李旭峰的样子,扯了扯嘴角,“以后更大的麻烦还等着他呢。”
周锐想问,但是大概知道为什么,他刚跟那几个小混混随口说了几句,问起打人原因,除了李旭峰欠钱,嫖女人不给钱,还把那些“公主”个个弄得遍体鳞伤外,还有就是他们都听说这李旭峰是个gay。
Gay还玩女人,还把我妹搞成这样,你说该不该打?
周锐到现在还记得那个理直气壮的混小子是怎么说的。以儿子为天作地的地方,李旭峰如果是个gay,那麻烦真不小。
回去了,周锐都没来得及喝口水就想去把季阳的人际关系清查一下,其他同事早一步排查了被害人一家的工作,周边。季阳的姐姐生前比较贤惠,除了这个弟弟,没有别的好操心,他老公倒是个混蛋,虽然不至于五毒俱全,但是打牌,喝酒少不了。清醒的时候顾家,对谁都好,喝了酒就跟变了个人一样。
要说结仇到全家被杀,还不至于。
伊谷春其实从法医办公室出来时就想过问题可能在季阳身上,但是那只是直觉,所以他不好多问,没想到今天得来全不费工夫了。
这是他第二次接触和同性恋有关的案件,他拿了纸笔坐在办公室里,想写一点工作的内容,迟迟无法落笔。
看周锐进进出出,他索性把笔用指尖往前一顶,让它在纸上滚了两滚,双手枕到脑后,往后一靠,眯着眼通过百叶窗的缝隙,看着穿着警服的周锐。
有不少次,他把两个人搞错了。
伊谷春摸出手机,调出尾巴写得那篇作文,匆匆给伊谷夏回消息:“我刚出警,尾巴写得不错。”
他觉得,不管怎么样,尾巴既然让伊谷夏拍了发来,都是希望有一个鼓励肯定的回复。
信息秒回。伊谷春点开——
哥,甭找借口了。我知道,你心里不好受。对不起,是尾巴说老师表扬了她,说一定要跟你说,所以没考虑到你。
伊谷春握着手机,不知道怎么回了。伊谷夏这两年成长了不少,沉稳了,也不疯疯癫癫的了,但是想想那背后的那些代价,他倒是希望自己的亲妹子还是当初那个敢爱敢恨,想怎么就怎么的假小子。
所有理解的背后,都有过感同身受的岁月累积。
这些年,伊谷夏是不是也噩梦缠身呢?是不是也总梦到厦门的种种呢?伊谷春揉了揉眉心。
临下班的时候,周锐终于忙完了。他目光炯炯,好似吃了三斤兴奋剂。伊谷春接过他手里的打印纸,粗略翻了翻。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