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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5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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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伊谷春调来的第三年,开了春,柳絮洋洋洒洒,惹得他出警时喷嚏不停,眼泪鼻涕一把又一把。他心里暗骂,这都三年了,还没适应这边的鬼天气,除了没厦门那么热,哪儿哪儿都和自己的体质合不来。
“头儿。”
转头,身后有个年轻人叫了他一声。一身警服笔挺,头发打理得也很精神,微微皱着眉,手里还摁着一个不怎么安分的小瘪三。
小伙子干了几年辅警,今年终于考上了编制。他来报道的第一天,伊谷春递了一支烟过去,看着他拘谨的样子,“先前也是这儿的?”
“不。”小伙子挺开朗的,只是对着伊谷春的眼总拘谨了几分,“原先分局的。”
“听你的口音,不是本地人啊?”
“西陇来的。”小伙子接话很快,没看到伊谷春递火的手顿了顿。
不过一瞬的凝滞,伊谷春看他连连摆手,还后退了一步,他把烟收了起来,“哪有头儿给咱们敬烟递火的,我一会儿出去抽。”
伊谷春点了点头,没由来的,心里却失望了一分,往后就没多关注。没想到后来他却到了伊谷春负责的那组,转成了编制,由于伊谷春喜欢亲力亲为,他和做辅警时没什么区别待遇。
“拷上,带回去。”伊谷春一挥手,转身将汗湿的额发随手往后撸,把警帽一扣,“辛苦了,今天中午我请吃饭。”
小伙子开车,伊谷春坐副驾座,几个抓到的小瘪三都在后面两台车里。伊谷春想抽烟,看了看在发动车子的小年轻,觉得有点好笑,干脆自己先叼着烟点上一根递给他。
见他愣了一下,把烟接过去,斯条慢理地抽,伊谷春这才自己点了烟,放下了车窗。等红灯的时候,他问:“跟我快一个月了,也没见你正儿八经报个名儿。”
小伙子叼着烟,口齿不清,说话跟牙缝里挤出来一样,“周锐。锐利的锐。”
伊谷春应了一声,当是知道了。偏过头,透过烟雾看到他耳朵有点红。暗笑他毕竟年轻。
到了中午快吃饭的点,一早上撇开了前一夜的雾水浓重,泼洒了一地的阳光慢慢败了阵仗,天莫名其妙阴了下去。
伊谷春说到做到,带着手里几个小孩儿去局子边上的小饭店吃饭,没了酒,几个年轻人狼吞虎咽,上一道菜,没一会儿就见了底。
周锐筷子伸得慢,时不时地拿手机看一眼。伊谷春看在眼里,最开始不问,一直到第三个荤菜上桌,他米饭没动几口,白色的米饭上沾了几点菜的油星,周锐还在看手机。伊谷春把糖醋排骨那盘子里的最后一块夹到了他碗里。
“干嘛呀,该吃饭的时候就好好吃饭。”轻描淡写地一句训斥,“谈恋爱了是吧?今晚也没什么事。”
周锐摸了摸下巴,只觉得扎手,想到自己昨天也没刮胡子,这模样落在别人眼里真是……下意识抬头,对上了伊谷春的眼。他干咳了一声,坐直了身体端着米饭跟着几个同事一块儿吃饭。
有同事打趣:“嘿,阿锐也有对象了?上回交警那边王叔还托我给你看他侄女儿的照片。”
伊谷春把最后几口饭咽下去,看了看周锐,这小伙子长得不错,不穿警服就看不出是个条子,顺着他的侧脸,目光落在了他搁在桌上的手机,app的通知不停。他挪开了目光,起身去结账。
吃了饭,几个人买咖啡的,趁着午休出去走走的也各自散了,一桌只有一个等着拿□□的和周锐两个人。
伊谷春等在门口,回头看了看,为了节约电费,店堂里没开灯,周锐站在光影交错的正中,不知道手机那边来了什么事,他露出了一点心事重重。这让伊谷春想起了三年前的那件旧事。
也正因如此,伊谷春在原地站定了,一直到两个人出来。
周锐应该是没想到,所以他看到伊谷春没走的时候,脚步也顿了一下,叫道:“头儿。”
“哎。”伊谷春靠着门,跟这饭店的门神一样,账台后的老板娘不知道第几次翻白眼了——没眼头见识的制服官儿,没看见你杵在这儿人都不敢来了吗?
拿着□□的打了个招呼就走了,周锐跟在伊谷春后面,两个人朝原路走回去。伊谷春一手插着兜,跟个带着小弟的大哥,前几年还成,这两年到了年纪,比起当年,更添了一分冷硬气质,新来的都怕他,只有这个周锐勉强还能搭几句话。
“你最近是不是有什么困难?”伊谷春眼也不斜,话家常一样。
周锐刚要开口,伊谷春手机响了。
他摸出手机接了起来,很老的机子,边角的漆都磨掉了,露出了铅灰色的底子,“喂,小夏啊。什么事?”
旧手机都漏音,周锐听到了那边两个女孩子,语调欢脱地嚷嚷。
伊谷春听着,眉目在电话那头仓促地几句间柔和了下来,仿佛这城市初春的温度把他的郁结感化了一般。尽管如此,他还是敷衍道:“我有时间就回去,让咱妈别操心。”
末了,又加了一句:“最近少带尾巴出去疯,变天呢,别感冒了。”
挂了电话,伊队还是那个伊队,他转过头,竟然没忘了刚刚的那茬:“接着说,是有什么事么?”
-2-
周锐本来是不想说的,只是接连两天下班的时候他最先冲出办公室,而后又在房屋中介那看到了正好路过的伊谷春,于是瞒不住了。
伊谷春下了车,把车钥匙丢给他,说:“别看了,我那儿还有一个房间,你打包东西过来吧,房租还减半。”
周锐接着钥匙不知道怎么拒绝,伊谷春已经坐进了副驾驶。周锐的身后一片喧嚣仿佛落了地,夕阳褪去了最后一点温度,街头的路灯和霓虹也都仿佛在夕阳沉寂的一瞬间亮了起来,光芒落在他的眼底,折射出一点莹莹的璀璨。
他笑起来眼睛微微眯着,一抬下巴,眼底的那些五光十色都像眼泪一样流到脸上。伊谷春不能否认,他会注意到周锐,是觉得这人仿佛带着个面具,面具下应该是一张白净的脸,左脸上有一道很浅的伤疤,松懈时眼神干净,在看向自己的时候眼神会有一些闪躲。为了掩饰这种微小的情绪,会看起来有些迟钝。可一个人无论怎么伪装,那满腹沉甸甸的心事和经年沉淀的韧劲都让这些年的伊谷春无数次伸出手想靠近。
看着以车水马龙为幕,嘴角下垂又刻意笑着的人,伊谷春的手不自觉地握紧,他很想上去将他以为的面具撕开,好像撕开了,就能看到那双忧郁的眼睛,那个不算外向,总是蹙眉的年轻男人。
周锐坐了进来,利落地发动车子,先朝自己原先的家开。干燥的晚风灌进来,将伊谷春心里那点冲动吹了个灰飞烟灭。
两个人其实都不是话多的人,但是伊谷春很习惯去和自己感兴趣的对象聊天,他觉得一个人在对谈时,无论是情绪还是一些深埋在心里的东西都会很轻易的暴露出来。
他照例点了根烟,这次周锐快他一步,说:“头儿,我不抽。”
伊谷春伸出的手缩了回来,他把座位调低,看着挡风玻璃上飞快滑过去的阑珊灯影,拈着一支烟,说:“你是西陇人?”
“嗯。西陇,宿安那边的。”周锐答了一句,才想起什么,“对了,头儿,我这会儿先回去提东西,再不搬出来东西就要被扔了。”
“怎么那么急?”
周锐摸了摸下巴,他有这个习惯动作,“之前忙着考编制的事,房东给我打过一个电话,我给忘了。他上门来收钥匙才知道。”
伊谷春看他自嘲地笑了一下,嘴角勾了勾,原先不薄的嘴唇抿起,忍不住接了一句:“衣食住行和工作一块儿,忙的够呛。”
“好在熬过来了。”
“你宿安那边的,不留在那,来那么远的地方?”
转弯口。
“以前的对象在这。大学毕业脑子一热,就来了。”
伊谷春笑着,调整了一下半躺的姿势,“年轻挺好。”
“你这老气横秋的语气……”
“我以前也在西陇。”伊谷春顿了一下,微微偏过头看着他,目光落在他握着方向盘的手,“你们那有一种笋,绿笋,娇嫩得很。”
他说着说着,却觉得兴致缺缺,他知道为什么,就是想轻描淡写地带过去。可周锐却好像他乡逢知音,语气都比以往活跃了一些,“嗯,是很好吃,就是毕业后一直没时间再回去。”
伊谷春淡淡地道:“那今年过年要不值班就回去吧,我也得回去一次。不过季节不对。”
周锐看到是红灯,慢慢踩下刹车,转过脸对着伊谷春说:“除了绿笋,其实还有很多别的好吃的。”
语调是开心的,只是黑色的瞳孔里有什么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
到了他家楼下,周锐说:“我东西都收拾好了,去提下来就行。头儿等我会儿。”
伊谷春也跟着下车,替他把后备箱打开。绕着车走了两步,摸出了烟靠着车身边抽烟边等他,身上还穿着警服,下楼来倒垃圾的大婶看着他,好奇得很。
大婶上楼的时候,周锐正提着两个箱子下楼来,看到他,亲切地打着招呼,一口咬字有些微妙的普通话:“哎哟,小周啊。你这是干嘛去啦?什么,要走啦?哎呀,以后我的米袋都没人搭把手了。对了对了,马上清明节了,阿姨买了点青团你要吗?不重的不重的。”
伊谷春掐了烟,笑看着。周锐放下箱子,远远瞧着他有些生涩,被大婶的热情招呼的毫无招架之力,对比他刚出来时的沉默和淡然,有判若两人的违和感。
等招呼完了大婶,他重新提起箱子,仿佛是松了口气。手里的箱子还没那大婶的热情重。
“看来你在这一带还挺受欢迎。”伊谷春替他把箱子放进后备箱,看他又折回去,“还有啊?”
周锐抓了抓头发,“很快,还有一个。”
伊谷春笑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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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锐就这样和伊谷春一起合租,两个大男人凑在一起过日子也没能过出一点烟火气,每天不是食堂就是泡面。难得有一天,伊谷春想吃点好的,要问问周锐会不会做饭的时候,一个电话把他的想法给及时刹住了车。
“头儿,你现在调头回来。有情况。”
周锐开着车,看伊谷春开了免提,二话不说就拉了警报直接调头。那边说了一串地址。伊谷春挂了电话,说:“灭门。”
周锐舔了舔嘴唇,好像有点紧张。伊谷春看破,只说:“别紧张,不是做了几年辅警,怎么还跟警校刚毕业一样。”
周锐没说话,只是侧头的时候对上了他的一双眼,他记得以前自己在分局的时候就见过这样一双眼睛,那个人穿了一身警服,头发有些乱,胡渣拉擦,如果不是因为有这样一双眼睛,扔在人群里怕和下岗工人没什么区别。
那天的伊谷春声音低沉,带了一些沙哑,如果不认真可能都听不清他到底在说什么,但是就是这么一把嗓音,还有扫过台下时那双仿佛可以看穿所有情绪的眼,让周锐印象深刻。知道他是在市局,有了编制就打报告往市局调。
警察这一行看遍了悲剧,心态就跟着老了。只有跟在这样一个人好像才能有一点希望,好像正义从来不会缺席。
案子发生在郊区的一个私房里,他们到的时候警戒线已经拉起来了,相关的同事也在采集指纹,看现场,围观的人把所有能走过去的路都堵得水泄不通,各种当地的方言混杂在一起,耳边吵哄哄的,一句都听不清。
伊谷春利落地拨开人群,“让让啊,警察,警察,一会儿看到了的一个个去录口供。”
周锐跟在他身后,挨挨挤挤,被人推了好几下,进去了才知道为什么。私房里没有一个活口,血从屋子里一路流到了外面。
“两个小的,三个老的,还有一对夫妇和一个中年男人。”法医摘下口罩走了出来,手套上血迹斑斑。
伊谷春点了点头,“我进去看看。”
法医让出了一条路,正好看到两个工作人员提了一只不大的裹尸袋出来,一露脸,边上围观的声音都大了。
周锐进了案发现场,看到伊谷春手里拿着一个相框,有个同事说:“一对年轻夫妇,还有女方家的弟弟,这女的家里一共就俩,这会儿老的在外面哭着。”
“门锁没有被撬,门口的痕迹也没什么不正常,熟人?”伊谷春随口问了一句。
“还不确定。这样的私房这边大片,邻里都认识,偶尔不认识的问个路什么的也不会太防备。”
伊谷春皱起了眉,抬头看到了周锐,见他脸色不大好看,说:“受不了就出去。”
周锐摇了摇头。
“哟。新来的?”刚刚和伊谷春搭话的警察,“是觉得太惨了吧。”
周锐寻到了台阶,点了点头。伊谷春看了他几秒,顿了一下,“还是查清楚,有时候事情不像表面那么简单。”
没人知道他说的是什么意思,伊谷春脱下手套,甩着手套在周锐脑门儿上轻轻拍了一下 “人心深得很,案子也是一样。你去看看那些录口供的,有没有什么有价值的线索。”
周锐退后了一步,险些踩到了身后的那滩血,伊谷春拉了他一把,放低了声音:“小心点,毛毛躁躁。”
周锐耳边都是他的声音,落荒而逃。
录口供的过程并不是很顺利,这一带没多少年轻人,年轻人读完了书基本都去了市中心,一群镶着金牙的老太老头,口齿不清,方言跟机关枪一样。
周锐最早几年就是在这附近的分局,听了几年,倒是能听懂一点,其中一个说:“我看到了。”
呜哩哇啦说了一堆,周锐听了不知想到什么,脸色苍白。
不等旁人问他,转身就去找伊谷春。
伊谷春蹲在地上,跟着同事研究地上的脚印,眉头深锁。他手指着一个模糊的脚印,“这个,我看和前面几个的不大一样。”
采集的女警笑睨了他一眼,“伊队的眼睛毒,但是这事儿说不清,你看这脚印,很轻,而且很模糊,肉眼可辨识的不同脚印目前也就三个,这一家那么多人。”
“也是。”伊谷春捻着手指,忽然很想抽烟。
周锐站在不远处看着他们出神,他看着伊谷春指指点点,时不时提出一些问题,一下子忘了自己冲进来究竟是为了什么事。
一直到伊谷春起身,看到他杵在那,“你怎么回事?丢魂了?”
他恍若初醒。
-4-
取证完了回局里又等了各种报告,开了一场案件分析会,两个人回到家都已经凌晨了。伊谷春洗了个战斗澡的时间手机响了好几回,一直到他对着镜子擦头发的时候,周锐才拿着手机进去。
“不是同事的电话,但是响了好几次了。”周锐拿着他的手机,目光落在他身上。
古铜色的肤色,水渍还没干,顺着皮肤的纹理往下淌。周锐不自觉地咽了口口水。
伊谷春的浴巾盖在头上,朝他伸出手,周锐递给他的时候,好像能闻到他指间浴液和烟草气混杂在一起的味道。这种味道让他后背有点冷,很想握住伊谷春的手指,然后呢?
周锐把手机放在他手里,转身退了出去。食色性也,贪恋的方向好像有些问题。
伊谷春看着被周锐带上的门,只觉得这小孩有时候有点神经兮兮的。他拿过手机,发现除了几条垃圾短信,还有八个未接电话,都是伊谷夏打来的。
他过年的时候没回厦门,妈已经抱怨惨了,新的一年这小妹也一直没消停,尾巴最近身体出了一些状况,寒假结束也一直休养在家。他以为是伊谷夏来和他说尾巴的事情,打了回去却没人听。
打了两遍,最后是妈接的电话,伊母在电话里什么都没说,直接就问:“什么时候有时间回来一次?”
伊谷春对着镜子刮胡子,明天要早起,肯定是想不起来了,这会儿刮了明天出门至少不会太邋遢。
周锐坐在客厅的沙发上开着电视,声音却调低了,听着里头的声音,先是伊谷春照常的敷衍语调,随即就是刮胡刀滋啦滋啦的声响,伊谷春偶尔说几句。
“妈,事情都过去那么久了,我能怎么惦记,您看您说的……”
“我是真的有事,这不这会儿刚下班……”
“我您还不放心,有空就回来,您带着尾巴有空去复诊一下,差不多就上学去。”
“哪儿能啊?现在一点都不危险。”
“您说的可都对。”
周锐听着很想笑,可嘴角勾了几次都没成功,眼睛发涩。
他揉了揉眼睛,觉得这个点再不困怕是要成仙。站起身才发现伊谷春不知什么时候走了出来,一件黑色的背心贴着身体,腰上没有一点赘肉,线条十分漂亮。
刚刚走神一会儿,都没发现他是什么时候出来的,直勾勾地瞧着自己。
周锐有一瞬间的窘迫,他干咳一声去厨房给伊谷春倒了杯水,走出来放在他眼前的茶几上。
伊谷春揉了揉他的头发,说:“困了就睡,你不困我睡会儿,什么时候有消息回来了什么时候喊我起来。”
周锐愣了愣,睁了睁眼,“好。”
伊谷春笑了,“一起吧,逗你呢,别强撑。”
他尾音有些沙哑,带了一点勾人的味道。不等周锐反应过来,转身就进了房间。临进门,忽然又回头,熬了大半宿,眼神一点都没变,“你今天说这一家被杀的根源是因为最后被抬出来的那姑娘,有根据吗?”
周锐被问了个措手不及,他看着伊谷春逆着身后的灯光对上他的眼,刚拿起给伊谷春的水杯,险些就握不住。他喉结滚了滚。
伊谷春悻悻,说:“算了,明天再说。今天都困得没反应了。”
他关门,阻绝了一客厅的兵荒马乱。
周锐一屁股坐到沙发上,仰头叹了口气,困意全无。
伊谷春躺在床上抽烟,他把手机拿出来点开,透过一丛缭绕看向屏幕上那个模糊的人影,慢慢眯起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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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谷春做了个很冗长的梦,无数剪影交织,缀在天边的云,腥咸的海风,暴雨瓢泼的那个下雨天,抓着泥沙地,把手指都磨出血的小夏,师父毫无波澜的一双眼,险些被那个人撞到的那条狗……
当他自觉从梦中惊醒的时候,他看到自己从大楼顶层坠下,那个人伸手抓住了自己。
“这是我第一次……看到你对我,只对我露出那样的表情。”伊谷春梦呓。
他梦到两个人坐在车里,后排放了新买的小金鱼。这人开车永远心急火燎,头一回稳当就怕缸翻了。缸里的水不断晃动,摇碎了一车的心不在焉。
“她现在是我的女儿了,照顾得很好。”伊谷春喃喃。
他看到那个看似在审视那个人,实则每每看到自己那时候的样子,他就知道自己到底压抑了多少东西。看到他们并肩走在幽暗的看守所楼道里。他俩并肩走了不知道多少次,这是头一回,他送他进去。隔着一层铁门,门上一个有栏杆封着的门,他踮起脚也没看到他回头。那个人用背影表达了一切。
他梦到那个人趴在桌上握紧拳头打瞌睡,有厚厚一层疤茧的手指捏得尤其用力,骨节泛白,其实他知道那时候他就该察觉了,但是他的目光落在了他鬓边的白发上。
有一次他和他开玩笑说:“你这样不如去染个奶奶灰,至少颜色层次好看一点。”
他记得那时候那个人尴尬地笑了笑,说:“队长还知道奶奶灰。我到年纪就没关注了。”
他俩不止一次同桌吃饭,后来他的手机通知越来越频繁。其实最后那天,他也是想喊他一起吃个饭的,他连饭店都订好了。
他看到那天从那间屋子里走出来的自己,拿着一份文件夹,伊谷夏拦住了他,看着他。那是第一次,他从自己的妹妹眼里看到了和自己一样深刻的东西。
——妹妹长大了啊……
——还是自己糊涂了?
他落荒而逃。
顾不上身后的亲妹子摘了墨镜嘶声力竭的哭。
他看到那个人躺在那张床上,那是他第一次看到他这样,平和,安稳,没有戒备。只是他知道他再也不会坐起来了。
他见过他起床,接警也好,案子的过程里偶尔有机会打个盹,中途被叫醒都很正常。他每次醒来都仿佛受了什么惊吓,先把周围的人看一遍,没看到异色就正常了。
以前不知道原因,后来知道了。
伊谷春翻了个身。
他还没从梦中醒来,这样连环套似的梦,他做了三年了。每一次,都会梦到一些细节,比如自己叼着点上后塞给他的烟。那个人嘴唇常年干燥,也不怎么喜欢多喝热水。比如他用手指掐烟时的样子,比如他看着自己时的仓惶眼神。
再后面,就是那个人和别的男人在阳光下拥吻,那边郊区的天倒不像市里总是阴雨连绵,没完没了。他腰部绷紧时勾勒的利落线条,他抱着别人闭目时,阳光勾勒的五官,他短发发尾坠着的那一点好似碎片一样的摇摇欲坠。
细碎而又刺目。
那是伊谷春第一次直面对于那个人的态度。但那时候,他已经没有选择了。
“居然还是第一次诶。”
深刻烙在他记忆里。那时候他有种把这个台湾人一拳打进沙发里,抠也抠不出来。
后来他因为案情,一直在琢磨,第一次,到底是指什么?他们之间的,还是那个人和所有人的?
他琢磨不透。
梦一般都会是在他一个人去收拾那间山间老民宿截止,可这天晚上他被电话吵醒了。刺耳的铃声将他从自欺欺人中扯了出来。
伊谷春睁开眼睛,没有太多的情绪,他接起电话的时候点了个眼,含糊不清地问:“什么情况?”
“尸检报告出来了。头儿。”周锐不知为什么,没有进来,反而在门外打了个电话,“我们现在去局里吗?”
“走。”伊谷春打开衣柜的时候,拿了一件略显旧了的深蓝色外套。
周锐与其说早就收拾好了,不如说是真的没睡,衣服上一点碾压过的皱褶都没有。伊谷春带上门,自门缝合上的那几秒,周锐看到他的床头摆了一个相框,那上面被剪掉了部分。
伊谷春说:“尸检报告让她路上拍过来。”
周锐利落,“已经在我手机里了。”
出门的时候春寒料峭的,凉风穿过皮肤浸透到四肢百骸,伊谷春动了动肩,看向了旁边的周锐。
周锐似乎有点犹豫,看了他一会儿,上车前把自己的外套脱了下来。伊谷春一挥手,示意不用,坐上了副驾座。
“赶紧的,说说。”
周锐发动车,喉结滚了几滚,不知为什么,发动了几次没成功,他干脆停下手,说:“其中有名女性,体内发现了残存的……”
周锐脸红了。
伊谷春见他发动了车子不吭声,笑了笑,说:“□□。”
周锐轻不可闻地“嗯”了一声,说:“女性死者的弟弟,□□里也有。”
伊谷春叹了口气,“感情这凶手是个双性恋?女的他老公放过没?”
周锐点了点头,脸不红了,又是严谨的样子:“没有。这就是很奇怪的一点了。”
“不奇怪。”伊谷春腿翘着,伸直了,整个人往后靠,鞋尖点了点挡风玻璃,“万一凶手是个心理变态呢?”
周锐没回话。
凌晨三点半,政府编制的,哪怕临时工,这会儿扫大街的都还没起来。街上空荡荡的,这一片就和以前他所在的辖区很像,居民区和夜生活的闹市区隔得开,像当中有条分水岭。闹市区房价再高,也不搭住人的房子。一群年轻的男女这个点还没回家,估计得天蒙蒙亮才神思恍惚,跟刚过头七一样头重脚轻地回到该回的地方。
路灯有几盏坏了,一下下闪着,惹得等下的蛾子也一惊一乍,飞蛾扑火,无论如何是不会走的。
周锐开车很稳,不急不躁。到了门口,他去停车,伊谷春先进去。几个通宵加班的这会儿头都抬不起来。
“我看看。”伊谷春直奔法医的办公室,拿过了报告。
重点确实是在那对姐弟身上。
法医一边写报告,一边说:“根据我们推断,弟弟□□里的有一些,是在死后被灌入的。”
伊谷春侧头看他。
“奸杀不说,还奸尸。”法医冷冷的,顺便“呕”了一声,“虽然世界上不是没变态,这样的案例也不少。不过咱们这还头一回。”
“女的呢?”伊谷春从他笔筒里抽了一支笔。
“没有。”法医转着手里的笔,“可能是因为那名女性死者死后屎尿失禁,而且翻了白眼,被捅的刀数最多,妨碍了他的兴致,又或者……”
“或者。”伊谷春笔尖顿了顿。
法医耸耸肩,说:“你应该比我清楚。”
报告上不少细节和值得推断的重点都非常清晰。伊谷春看着报告沉默了好一会儿,周锐进来了也没惊到他。
法医和周锐说了几句话,周锐问:“以前咱们这块没有这样的案子吧?”
“有倒是有。”法医想了一会儿,“怎么,怀疑是连环杀人?但是我印象里,因为奸杀案子一般灭门的不多,路边喝多了被捡尸,或者网恋后发现被骗,反抗被杀的之类,这些单个的案例全国会多一点。”
法医见周锐也开始走神,他拍了拍他的肩,“小伙子。这生活又不是电视剧,哪有你想得那么复杂。我想凶手是旧识了。”
周锐跟着伊谷春回自己办公区域的时候,他还是一言不发。伊谷春老话重提,问他:“你怎么知道是奸杀?”
周锐猝不及防,险些撞上他的背,“我……我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