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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5、绿度母15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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伍湖点了支烟,推开门走了出去。再一次经过挂着一张张照片的墙壁时,他停下了脚步,往洇湿的墙纸看去。
宋家的墙纸是米黄色的,而洇湿的部分则满是淡淡的紫藤花纹。过去和现在、梦魇和真实交织在了一起,现实不断被侵蚀。
伍湖看着这栋房子过往的印记,心中微微一动。他的视线顺着一排紫藤花纹,再度落到郑廉一家四口的照片上。盯着看了几秒之后,他将手中的烟戳在了上面。
一下,两下,三下,四下。四张面孔在忽隐忽现的火星中变成了四个窟窿。
伍湖眼眸微颤,浮现出一丝讶异的神色。他总算想起那种莫名的熟悉感从何而来,然而疑惑也因此而生。
为什么会在这里见到这张照片?还有这种紫藤花纹的墙纸……这可能吗?
一连串疑问从他心中闪过,促使他加快脚步来到走廊另一边。但封南絮没有在这里等他,他只好继续往前找去。
到了客厅,伍湖依然不见封南絮的踪影,正要从对面的房门出去,电视突然闪动起来。
画面跳了几下,终于稳定下来。这一次,出现在画面里的是那间地下室。
起初伍湖没看出它和之前有什么不同,过了一会他才发现,有一注黑色的水流,正从犬笼里流出来。黑色的液体在幽暗的光线下隐约闪动着微光,仿佛漂浮着一层紫黑色的鳞片。
黑水不知从何而来,汩汩流淌着渗入那块镇魂石四周的地缝里,直到最后一滴。
这些无声的画面让人一头雾水。不过伍湖很快想到郑廉第一次像是要挖地三尺找东西时的情形。当时郑廉看似精神不正常,趴在地上在地缝里抠来抠去。但现在看完刚才的录像,伍湖推测郑廉在找的,就是渗入地缝的“水”。
郑廉一定是在监控器里看到了犬笼里流出黑水的诡异画面,才会露出那样震惊的表情。
可犬笼里为什么会流出黑水,它里面之前锁着什么?
伍湖的沉思被突如其来的一声悲鸣打断,他看向电视,屏幕中的多多正在地上扭动打滚,看上去很痛苦。待剧痛的劲头过去,多多精疲力尽地趴在地上,吐出很长一截舌头。
郑廉走到多多面前。多多微微抬起脑袋,湿漉漉的眼睛望向他,仿佛对自己体内的病情一无所知而感到惶惑,求助地仰望主人。
郑廉蹲下来摸了摸多多的头,眼神充满热切沉滞的希望,语气颇富耐心:“犯了错误就要受到惩罚。有了惩罚的烙印,你才会记住什么是对的,什么是错的。再坚持一下,我们很快就可以成功了。去把妹妹的兔子拿来。这一次你不会再让我失望了吧。”
多多迷茫地听着主人的话语,挪腾四爪站了起来。它带着颈圈,腹部也系着一条。它颤巍巍地抖了抖毛,往前小跑了几步,回头瞅瞅主人,突然加快速度飞奔出去。
郑廉在原地等着,时钟的分秒在他的眼睛里转圈。
过了一会,多多叼着兔绅士跑了回来。它把兔绅士放在主人的脚下,又一次用动物独有的单纯眼神仰望他。
郑廉捡起兔绅士,微笑道:“乖,这次有进步。不过……”
突然窜起一声哀嚎,多多再次倒地打滚,几乎要将身体扭断。
“你比上次花的时间还多。不够专注可不行呐。”郑廉手里拿着一个小巧的遥控器,波澜不惊地看着痛苦不堪的多多,“世界上最糟糕的事,莫过于肉丨体上的疼痛。疼痛面前没有英雄,就像你在医院里见不到尊严。你不需要想,只要用身体记住,用你的每一根毛发记住这种感觉。下次不等我开口,你就知道该如何提前‘止痛’了。”
他的眼神兴奋而虚妄,不像是在对一只狗说话。
伍湖静静地观看多多经历的痛楚,原来这就是它那么“聪明懂事”的原因。怪不得它和主人玩的时候,尾巴翘不起来。所谓的玩对它来说,只是郑廉在验证它每一次痛苦的成果罢了。
等多多又瘫痪在地,郑廉看向手里的兔子玩偶。不知他瞧出了什么,表情有些古怪,先是疑惑,接着渐渐被惊讶取代,随之而来的是阴沉的怒意。
他抠掉兔绅士的右眼,塑料片后粘着一个黑色的小东西,喃喃自语道:“原来是这样……”
画面定格于此,几秒后又回到了地下室。犬笼从杂物的遮掩中拖出几分,能看到多多被关在里面,无措地蹲坐在地上。
地下室的门开了,郑廉从外面走进来,手中端着的托盘上放着几只碗。他小心翼翼地走下台阶,似乎怕碗里的液体洒出来。如此来回几趟,他将那些碗围着犬笼摆放了一圈,然后掏出一个灰色的绒布袋子。
他打开袋子,从中取出一枚钱币放在面前端详。昏黄的灯光罩在他的脸上,他的表情看起来充满异样的期待,眼神像是要把那枚钱币来回舔上几遍。
一旁壁龛里的绿度母坐落在阴影中,慈蔼的面容蒙上了阴沉的面纱,犹如黑洞般的眼眸无情地注视着一切。
郑廉一一取出钱币,一一放入碗中。他的手指抖个不停,不知是出于恐惧还是亢奋。
画面看似静止了似的,很长时间都没有变化,只有郑廉压抑不住的喘气声不时响起。
等了一阵,屏幕暗了下来。但在那之前,伍湖依稀听到了泠泠作响的铃声。
在鸦雀无声的深夜一隅,那几不可闻的缥缈铃声,宛如一种未知生物的幽然叹息,在伍湖脊背上点燃了一簇冰冷的火苗。
又是那个铃声。和在酒庄时听到的一模一样,若有似无,缥缈玄寂。
铃声,照片,9518669……想到这些事物的联系,伍湖灵魂深处闪过一阵颤栗。
最后的画面还是弯月。伍湖本来想着铃声和照片的事没有在意,然而这一次它太近了。近到伍湖发现那根本不是什么月亮。
它是夜幕下的一个圆形的盖子,因为只遮住了圆形开口的一半,所以远远看去像是黯淡的月亮。
在伍湖的凝视下,一只漆黑的手猛地从黑暗中伸出来,扒住了开口的边缘。屏幕顿时黑了,映出了伍湖若有所思的表情。
那个圆形开口……罗钰涵所谓头顶的月亮,还有其他人在电话里说的怎么走都没有尽头的路……
他们在一口井里?
想到这里,伍湖快步离开客厅,想立刻找到封南絮,把自己得知的线索告诉他。这时一道影子从上方投下,伍湖抬起头,看到那个小姑娘又出现在二楼走廊的扶手后面。
伍湖看向她,语气柔和地说:“你见过一个,和你差不多年纪的女孩吗,她叫宋子衿。”
小姑娘轻轻点了点头。
伍湖:“你知道她在哪吗,我要带她回家。”
小姑娘歪着头想了想,做了一个像是抱小婴儿的姿势。
伍湖:“孩子?”
小姑娘摇了摇头,指了指自己。
伍湖想了一下:“抱孩子的人?妈妈?”
这回小姑娘点了点头。
伍湖端详着小姑娘惨淡的面容,说:“你很想见到她吧。你知道她在哪吗?或许我能让你们见面。”
小姑娘先是摇了摇头,然后她做了个打电话的手势,又指了指自己的嘴,再握住拳头放在嘴边,好像拿着麦克风,最后是合掌垫在耳朵下面,看似是睡觉的意味。
伍湖一时想不出她的意思,便不打算继续无效沟通了。他转身走开,脚步顿了一下,又转过头问:“是谁把你的嘴缝起来的,你妈妈吗?”
小姑娘摇头。
“那是……”伍湖抿了抿嘴唇,“你爸爸吗?”
小姑娘默默地抓着栏杆,朦胧的身影被身后的黑暗纠缠。伍湖没有得到回答,却了然地点了点头。他朝她伸出手:“如果你愿意,我可以带你离开这里。”
小姑娘缓缓睁开了眼睛,左眼是蜡白色的,右眼的眼窝里,嵌着一枚塑料的眼睛。她抠掉那枚假的眼睛丢向伍湖,然后从扶手后面站了起来,一步一步后退,直到黑暗全然吞没了她。
伍湖接住那枚眼睛放在面前端详,那是兔绅士丢失的右眼,上面钻了一个不起眼的小洞。他看着那个小洞,立刻明白到之前的录像里,郑廉在这个塑料片后面发现的黑色小东西是什么。
……
痛苦不堪的哀嚎声传遍整间地下室,紧闭的房门也关不住凄绝的气息。
听了封南絮的问题,郑廉像是挨了一击,抽搐着在地上翻滚。血肉模糊的伤口裂得更大,地上的血浆肉糜碾压得泥泞不堪。
过了一会,他稍稍平静下来,发出战栗的抽气声。
“那是因为,辛颖又回来了。”郑廉睁开眼睛,破开汗水、泪水和血水凝结在睫毛上的粘液,眼神虚弱地看向封南絮,“她在离家出走之后并不顺利,于是又回到家来,跟我说她舍不得两个女儿,说她知道错了,说她想和我重归于好,想要一家人团圆。但是我拒绝了。”
郑廉抽泣了几声,表情看似悔恨不已:“我当时还在生她的气,说了很多难听的话,不许她再留在家里伤害女儿。我让她走,没想到……她竟然掏出一把刀,割开了自己的喉咙。当时我吓傻了,眼睁睁看她咽了气,就那样抱着她,不知多久才恢复神智。然后,我想起了家里的那个东西……”
“那个刻着青蚨的钱币吗。”封南絮盯着郑廉的脸,“你是从哪弄来的?”
郑廉艰难地喘息道:“我是在廿一街长大的。我大学毕业那一年,这里发生了一起骇人听闻的凶杀案,一个男人杀死了自己的妻子,还把她给分尸了,并将她的尸体碎块分别投进了二十一口井里。案子过去没多久,这条街开始闹鬼。很多人都听到井里有哭声,而且井里还不断涌出黑色的水。先后有四个人失踪,最后都是在井里找到他们残破的尸体。
“当时闹得人心惶惶,好几户都住不下去,低价把房子卖了搬走。相信后来他们听到拆迁的消息,应该很后悔吧……不久之后,收房的单位派了几个人过来,当中貌似有个懂风水的,说是这条街的风水被破坏了。他找了个位置,安放了一块奇怪的石砖。神奇的是在那之后,廿一街真的不再闹鬼了。就连过去由来已久的‘鬼屋猫叫’声,也没再听人提过。”
郑廉吐了几口血沫,气喘吁吁地继续说:“我爷爷是个老顽固,既不肯卖房,也不愿搬去我父母那边的楼房住。他每天都要去附近的古玩市场转悠,自诩行家,其实并不懂真正的门道,只是单纯的爱好。闹鬼期间,他偶然在一口井边捡到了一枚刻着飞虫的钱币。听别人说在其他的井口也有见过,于是他走遍了每一口井,拜访了许多户人家,还花了不少钱,总算陆陆续续把二十一枚钱币都收集齐了。
“他拿着那些钱币去找人问了一圈,没人能确切说出这种钱币究竟是怎么来的,只能猜测是一种用来招魂的媒介,需要用血做引,以血为契。这样招来的鬼魂,会和血主形成类似主仆的关系,为血主驱策。
“至于那块石砖,是我爷爷去世后,我收拾家里的东西发现的——次年廿一街决定拆迁后,我父母把我爷爷接回来了。但他还是经常跑去那条古玩市场街,顺便回这边溜达。我猜测他一直心心念念盯着那块石砖,找机会给挖了回来。我对这东西不了解,听他说上面的避水兽可以辟邪,看着也很威武,就拿来当了地砖,装饰地下室。”
封南絮想起最初在宋椴家的电视画面里看到的石砖一角,上面露出的覆盖鳞片的尾巴和爪子,原来是避水兽的肢体。
避水兽又叫蚣腹,是龙九子之一,水性极好,肚子里能盛非常多的水。蚣腹石雕经常被放置于排水口、桥头、河岸,有镇水和保护四方平安的功效。
但它毕竟是刻在镇魂石上,整块石砖不仅能镇住井水,还会吸收镇伏附近的鬼魂。老头对此一知半解,把镇魂石当成镇宅辟邪之物,实在是谬误。
这时郑廉把脸贴近笼子的栏杆哀哀地说:“我很爱辛颖,当初第一眼见到她那双纯净的眼睛,我就知道她是我命中注定的那个人。即使后来发现她有病,我也没有一次后悔和她结婚。那天我要赶走她,只是一时气话。我真的没想到,她会那么决绝……过去她经常躲起来或是装死,看我担惊受怕的样子乐不可支。然而这一次,她真的死了。我看着她苍白的脸,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我要她回家。”
封南絮审视着泪眼婆娑的郑廉,回顾他刚刚所说的话,以及之前看过的那些监控录像。
郑凝思对母亲顾辛颖的怨恨不是作假;而且在女鬼的记忆中,郑廉的小女儿的确是被红衣女鬼害死的。
或许郑廉没有说谎。心怀怨念自杀的人,往往会化作厉鬼;若是风水败局合适,变成魇鬼也不奇怪。
封南絮听到自己内心深处传来自嘲的笑声。他觉得郑廉可疑,可能只是因为他自己有“爱妻好男人”ptsd。
见封南絮沉默不语,郑廉再度伸长爪子够向他:“我知道错了,是我无法接受辛颖死在我面前,一时失去理智,使用那种邪术,害了自己还害了女儿。求求你,让我从这场没有尽头的噩梦里解脱吧。”
“你无法接受的,是顾辛颖从你眼皮子底下消失了吧。”
这时伍湖的声音从门口传来,封南絮回头看到他站在那里,眼中因回忆而结冰的神色有所消融。
伍湖迎着封南絮的目光走到他旁边,瞥了眼他裤脚染上的血痕。
“关在笼子里的滋味如何?”伍湖的视线移到郑廉身上,意味深长地问。
郑廉像是有些畏惧伍湖似的,身体往后挪了挪,脸上是一副不明所以的表情。
伍湖轻轻拍了拍笼子,说:“你把妻子锁进犬笼的时候,一定想不到自己也会有这样的一天吧。”
封南絮微微皱起眉头,看向笼中之犬。
郑廉还是一脸茫然无措的神情,直到伍湖从口袋里掏出兔绅士的右眼。他突然向前一扑,狠狠撞在了笼子上,穿过栏杆的狗爪子往伍湖手中的塑料眼睛掏个不停。
伍湖如同逗狗一般扬起手,将那枚眼睛拿在一个郑廉差点就能够着、却怎么也抓不到的位置。
“你的故事讲得很好,很感人。哪个有良知的人,能忍心看一个对妻子不离不弃、不慎犯下错误的男人承受这样的苦痛折磨呢?”伍湖语气平淡地说,“顾辛颖的离家看似很合理。她患有精神疾病,时刻需要被关注、被在意,不惜伪造孩子生病的假象,甚至弄伤孩子,借以满足自己异常的心理需求。为了摆脱的丈夫的妨碍,她在发现自己怀孕后离家出走。这样一来,她就能拥有一个完全受自己操控的道具。”
“可事实上,顾辛颖从一开始就没有离开过这个家。”伍湖话锋一转,继续道,“她没有离家出走,也没有怀孕。听到婴儿哭声的时候,你吓了一跳吧?为了说谎编造出的胎儿,竟然真的来找你了。女鬼没有在你的脑袋里生下鬼胎,是你自己心怀鬼胎。”
郑廉见抓不到兔绅士的眼睛,便将爪子缩了回去。所有的情绪也从他身上缩了回去。他安静地盯着伍湖,惨白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到底是怎么回事?”封南絮问。
伍湖摆弄着兔绅士的眼睛,像在摆弄一枚硬币:“虽然听上去很荒诞,但是顾辛颖变成水流走了,就在这间地下室里,从这个犬笼里。”
他将之前看到的几段监控录像和遇到小姑娘的事大致说了一下,开始揭露谎言背后的真相。
“你把顾辛颖关进了犬笼里,允许她每隔几天和女儿通话,一方面可以以此要挟控制她,另一方面也可以证明她正在某处好好地活着。你监视她的一举一动,以为她绝对逃不出这个笼子。没想到,她就这样消失了。你看到笼子里流出的黑色水流,疯了一样到处乱找。等你冷静下来,想到了那个可能是用来招魂的邪术,于是想把她从地缝里找回来。”
伍湖一边说,一边留心观察郑廉脸上细微的变化。
“为了让她回来之后乖乖听话,你决定做个大胆的尝试,让她的魂魄附身在狗的身上。你用电击的方法训狗,让狗用身体记住你的权威,然后你在地下室布置了那个邪术。但你失败了,你招来了另一个鬼。不过顾辛颖还是回来了,只不过不是你以希望的样子回来。”
郑廉还是没有表情,只是眼睑细微地抽动着,眼神变得粘稠而阴暗。
封南絮冷冷地看着郑廉:“这就是你对妻子忠贞不渝的爱吗。”
“我是说了谎。可你们不明白。”郑廉哑声道,“辛颖不是普通人,她是个病人,只要需求得不到满足,她就会不断伤害自己、伤害女儿,想方设法达到目的。凝思还好,年龄比较大,对她也很抵触,始终和她保持距离。可凝心还小,完全受她操控。我把她关起来,是怕她继续犯错。”
“犯了错就要受到惩罚。有了惩罚的烙印,才会记住什么是对的,什么是错的——这是你的理论对吧。”伍湖浅笑了一下,“这么多年来,你给郑凝思灌输的都是这个观念。因为顾辛颖确实做过伤害她的行为,所以她理所当然地认为,无论你对顾辛颖做什么都是合理的,包括精神和身体上的虐待。她相信你是为了保护她,才惩罚脑子不清醒的母亲——直到你一巴掌扇在她脸上,在她面前原形毕露,她才知道从小到大你之所以是个‘好父亲’,是因为母亲挡在了你的拳头和她中间。”
郑廉惊愕地瞪着伍湖:“你在说什么,我怎么会虐待辛颖?”
伍湖没理会他的抗辩,继续道:“但你的小女儿郑凝心却不信你这套。因为让她生病受伤的,不是她的母亲顾辛颖,而是你。”
郑廉刚要开口反驳,伍湖举起兔绅士的眼睛在他面前晃了晃。
“郑凝心发现了你的秘密。你每天晚上去地下室‘喂狗’,可是有一天,她看到狗躲在她的床底下,于是偷偷溜去地下室,发现你把顾辛颖当成狗关了起来。很不幸,她被你抓到了,而你,把她的嘴缝了起来。”伍湖注视着兔绅士的眼睛道,“郑凝心是个很聪明也很勇敢的女孩,在顾辛颖企图离婚失败后,她从你的房间里偷了一个微型监控器,准备实施一个计划。只不过那之后顾辛颖突然不见了,她以为母亲成功逃走了,这个计划就搁置了。然而装在兔子玩偶里的监控器,拍下了你把她的嘴缝起来的情形。”
小女孩的尖叫、女人的哭声,仿佛还回荡在地下室里。
在这个名为家的屋檐下,地狱在不断扩张。
郑廉心有不甘地辩驳道:“辛颖是个活生生的人,如果我真的对她做了那些事,难道她不会告诉别人、不会去报警吗?”
“如你所说,她爱两个女儿,胜过一切。”伍湖看向壁龛当中绿度母哀婉慈悲的面容,“女儿是你威胁她的筹码。你以前没有对郑凝思动过手,是对顾辛颖听话的‘奖励’。况且,顾辛颖的确曾经想要淹死过郑凝思,这份愧疚形成了她自我折磨的罪恶感,恐怕就连她自己,也认为自己合该闭上嘴受罚。直到你对郑凝心下狠手,她才忍无可忍。”
郑廉眼中流露出一种不被人理解的哀怨,它用爪子扒着栏杆,认真地问:“如果一个人极度嗜好受虐,那他所遭到的痛苦,对他来说算是痛苦吗?如果他的癖好让他越受到折磨就越感到幸福,那对他施虐只会令他欢喜得痛哭流涕吧!”
如果真有这种人,哪怕是坠入地狱,他也会在剥皮拆骨时发出一声接一声愉悦的尖叫,在油锅里翻滚着不断高潮,阎王爷也拿他没办法。
封南絮哑然失笑。他冷眼看着郑廉说:“在你看来,顾辛颖是个受虐狂。她因为受到威胁和自责而甘愿被你折磨,其实是她内心渴望受到虐待。那孩子呢?常言说虎毒不食子,你竟然对自己的亲生骨肉做出那么狠毒的事。我现在觉得这副人面兽心的模样很适合你。”
郑廉摇了摇头,显然对此不认同:“郑凝心不是我的女儿。凝思大了一些后,我还想再要个孩子,但尝试了几年都没有结果,去医院检查出我患有精索静脉曲张,精子活力很低,之后还做了单侧切除手术,医生让我别对再要孩子抱太大希望。不过真正对我造成打击的不是这件事,而是在那之后辛颖竟然怀孕了。”
他眼中凝起一层雾,看似又要哭了:“你们应该明白这意味着什么吧,应该明白这对一个男人来说意味着什么吧!可我还是允许她把孩子生了下来,还是一如既往地爱她。但她呢?这么多年来都不肯说出那个男人的名字。郑凝心还偷偷怂恿辛颖离开我,她们肯定是想要去找那个男人,我当然不能允许这种事发生。而且,辛颖越是护着那个孽种,我就越是生气……”
“我看脑子有病的人是你。”封南絮打断了郑廉的怨愤,“医生只是让你不要抱太大希望,又没说你完全不可能再有孩子。顾辛颖在你的虐待控制之下,每天为自己、为女儿担惊受怕,怎么可能有机会出轨?退一万步说,她出轨了,和别人有了孩子,正常人的做法应该是离婚,而不是把孩子当成出气筒,把人关进笼子里。”
“可我爱她啊!我不能允许她离开我,即使她做错了事。”郑廉哀怨地反驳道,“你们以为爱情就是简简单单的一起吃饭睡觉,一起度过日日夜夜,直到每一个值得纪念的日子都变得和星期一毫无区别吗?爱一个人,就是自愿向对方奉献出对自己实施虐待的权力。我对她的所有规训,都是为了让她更正确地爱我。可她表面事事顺从,却偷偷怀上了别的男人的孩子,把我——把深爱她的丈夫的自尊踩在地上;还以那种诡异的方式从家里逃走……她怎么能这么对我?”
封南絮惊讶地发现郑廉的表情很认真。对这个脑髓里都是毒液的男人来说,这就是他的爱情。他想要从顾辛颖身上得到的就是她的眼泪、她的屈辱、她的歇斯底里。他无法容忍顾辛颖的离奇消失,他必须把她找回来,让她变成听话驯顺的狗。
他的爱情必须以精神征服结束。人世间正常的道理,和他是讲不通的。
“很好。”封南絮也没有耐心和狗讲道理。他手中闪过一道沉冷的血色幽光,漠然说道,“带着你早泄的自尊下地狱吧。”
他扬手朝犬笼挥去,血光的威慑映在郑廉眼底,激起了生物本能的恐惧。郑廉发出狗在害怕时尖细的叫声,将身体挤进笼子一角,恨不能拆掉自己的骨头从窄窄的栏杆里钻出去。
就在封南絮的手要落下去之际,伍湖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腕。
“对他使用殄魂法咒,未免太小题大做了吧。”伍湖看向封南絮。
殄魂法咒是一种禁术,中术的鬼魂会顿出六道、不得超生,直到魂飞魄散。而在魂魄殄绝之前,要承受无比恶毒可怕的诅咒。到时郑廉就不是单单受到咒魇的折磨,还要经历宛如坠入十八地狱的种种苦难。
封南絮没看伍湖,冷淡地说:“你对这种东西也有同情心吗?”
“我是在担心你。”伍湖用力握紧封南絮的手腕,“使用禁术对自身有损,还会生出煞气。更何况你和他之间没有因果没有关联,随意让一个魂魄顿出六道直至破散这么严重,你考虑过后果吗?”
封南絮冷冷地说:“我不在乎什么功业阴德。等我死了,我就变成地藏也超度不了的恶鬼,让这些堕落的杂碎在地狱里永世不得超生。”
伍湖:“我在乎。”
封南絮愣了一下,转头看向伍湖,眼中交织着复杂的神色。这短短的三个字,在他心底激起一阵悸动。先前两人之间的种种不愉快,就这么轻易地抹除了。
即使察觉到有自作多情之嫌,他还是生出一丝模糊的期待。
伍湖轻轻皱了下眉,放开手说:“现在有更重要的事,得想办法找到魇鬼,找到宋子衿。”
封南絮盯着伍湖看了一会,冷静下来略作思索道:“宋子衿说,妈妈去追兔子了,意味着妈妈在‘井’里。她应该也在。”
伍湖有些不解:“为什么这么说?”
封南絮解释道:“还是《爱丽丝梦游仙境》。故事的开头,主人公为了追穿着马甲的兔子,跳进了一口井里,通过井才进入了奇幻世界。”
“那就说通了。”魇鬼就是顾辛颖,那些可怕的鬼来电都是来源于她。伍湖说起在电视画面里发现的所谓“月亮”的真相,推测道,“这口井应该不是真实的井,而是咒魇形成的鬼域。不知为什么,所有接到来电的人,都陷入了这个鬼域。而顾辛颖变成的魇鬼,竟然不在这栋房子里。”
虽然知道了“井”的存在,可是如何找到它才是关键。
电话,歌谣,睡觉……伍湖脑海中飞速闪过迄今为止的种种线索,福至心灵道:“郑凝思每次和顾辛颖通话,都是在晚上。她出事前做的最后一件事,也是接电话。宋子衿说,‘给兔子唱歌,兔子就会开门’。那首奇怪的歌谣,小兔子开门什么的,说不定就是顾辛颖在等的电话。”
当时郑凝心在二楼对他打的那些手势,似乎也是在告诉他,想要找到妈妈就得对着电话唱歌。
封南絮想了一下,说:“可以试试。”
郑廉关在笼子里无处可去,两人暂时离开地下室,来到一旁的电话前。面面相觑了一番,伍湖做了个请的手势。
封南絮扬起眉道:“为什么是我?”
伍湖一脸无辜:“我不会唱。”
封南絮:“……你没有童年吗?”
伍湖带着遗憾道:“还真没有。”
獾子怕山猫,卤水点豆腐。再有脾气棱角的人,也躲不过一物降一物的道理。封南絮抓起话筒,不冷不热地睨了眼伍湖,对着电话不情不愿地唱起了歌谣。
小兔子乖乖,把门开开……
伍湖看着封南絮冷着一张俊脸没滋没味地唱着儿歌,用力咬了咬嘴唇,到底还是没绷住笑了,赶紧把脸转到一边捂住。
封南絮无语地把歌谣唱完,四处没有任何变化,顿时觉得伍湖更气人了。
他正要把话筒用力扣回去,伍湖抬手虚拦了一下。他低头一看,之前无论第几次通过地下室走廊,都一直显示23:59的电话显示屏上,此刻变成了0:00。
咔的一声轻响,空气幽幽震颤。
二人循声看向对面,竟是正门开了一道缝隙。从那道幽暗的门缝里,阴冷刺骨的迷雾悄然渗了进来。
“我去把宋子衿带回来,”封南絮看了伍湖一眼,“郑廉交给你处理。”
想到郑廉这种人竟然能够就此得到解脱,封南絮实在心情不佳。
“还有些事……”伍湖迟疑了一下,作罢道,“等事情结束后再说吧。”
“你最好能说些我想听的。”封南絮心绪复杂地丢下这句话,转身朝敞开的大门走去。
伍湖目送他出了门,回到了地下室。
郑廉正在干呕。它腹部的伤口愈合了,要不了多久,新一轮的自残自虐又要开始。不过即使不超度它,一旦咒魇被祛除,它一样可以获得解脱。
伍湖来到笼子前,把兔绅士的眼睛丢到了郑廉面前。
郑廉不解其意地抬起头,看到面前的男人一脸清浅的笑容,看起来很温和。
“真不知道你在怕什么。”伍湖说,“这只是一块塑料片,你早就把监控器拆掉,录像也处理了不是吗?”
郑廉惊疑不定地注视伍湖:“你……”
“你以为术士神通广大,只要摸一摸某个人的遗物或是重要物品,就能瞬间看到一切?”伍湖好笑地说,“至少我没有那种本事。”
郑廉的嘴角抽动:“你诈我?”
伍湖悠然道:“也不算吧。我只是把所有线索串联起来,加了几分推测。结果和真相八九不离十。”
郑廉吐了口气,很快便冷静下来。从始至终,无论说谎还是吐真,他都保持着属于他的那份理智,仿佛这世上所有人都误解了他,他却坚定自己保持清醒就可以战胜一切。
“真相?那种东西……有什么所谓。”他趴在地上,像是拿捏住了什么似的,神情古怪地笑了一下,“你阻止刚才那个小白脸动手,是很怕乱用禁术对你们自身有损害吧。说了那么多,到最后你还不是得让我得到解脱。”
伍湖似笑非笑地说:“你弄脏他的裤脚了。”
“什么?”郑廉没听懂。
伍湖走到笼子跟前,踩在地上的血浆里,一字一句地清楚说道:“你弄脏他的裤脚了。他是个很爱干净的人。”
郑廉听懂了每一个字,但无法理解。此刻他瞪着伍湖的眼神,像在看一个精神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