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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6、绿度母16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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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42改
地下室昏暗的灯光下,郑廉趴在曾经用来锁住妻子的笼子里,仰起头观察面前的青年。
那是一张虽然很有棱角、可是看上去仍然让人感到温和无害的脸。乍看很年轻,但眼神并不青涩。认真往那双轮廓完美的眼睛深处看,发现浮于表面的淡淡光泽之下,似乎只有无尽的黑。
“你想说什么?”郑廉无法看透那双眼睛,干脆直接问了出来。
伍湖半蹲下来,视线平视郑廉:“你看到他的手了,很漂亮吧。”
郑廉愈发感到眼前这个人难以理解。
“那双手永远不会有温度,像千年寒冰,却一次次救人于水火。”伍湖声音温和地说,“我阻止他,是不希望你这种东西弄脏了他的手。”
郑廉:“……”
他目不转睛地盯着伍湖,试图破解这个人眼中灯光也无法照亮的黑暗。很快,至深的危机感油然而生。和他面对封南絮干脆利落的杀意时生出的生物本能的畏惧截然不同。
他隐约觉得在自己面前的青年大概是脑子或者心里某些地方坏掉了,在无人知晓、无法琢磨的地方。那种全然未知的东西,在他灵魂深处引发的不止是畏惧。
他看着伍湖张开手,指尖按进地上的血浆里,勉强发出声音道:“你不怕吗,弄脏自己的手?”
伍湖没有直接回答,轻声道:“我也有一间地下室。我的地下室里也锁着一只狗。它愚蠢又狡诈,一次次妄图逃走。我当然不能让它那么做,因为我知道一旦它获得自由,关进地下室的就会变成我。”
他抬眼看向郑廉,却像自言自语:“想让狗无法逃走最好的办法,是把锁链锁在它的脖子上,另一端锁在自己脖子上。”
郑廉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伍湖,震愕的眼眸瑟缩颤抖。他越是不能理解伍湖在说什么,灵魂深处的战栗就越是一波比一波强烈。
就在这时,灯光闪了几下,仿佛一双眼睛眨个不停。绿度母所在的那面墙边赫然出现一道漆黑的幽影,将其身上艳丽的花纹衬得十分刺眼。
下一刻,灯光熄灭了。
呃……呜呜……呃……呃……
诡异的抽噎声从墙缝里幽幽地传来,锈红色的水迹滴答流淌,腥涩的气息从脚底、从头顶溢了出来。郑廉惊惧地缩到一旁,努力将眼睛睁大到极限,试图捕捉到黑暗中出没的影子。
伍湖缓缓起身,站在空无一物的黑暗中,感到空间无限逼仄,挤满了无形的存在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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封南絮推门走了出去,在浓郁的雾气中,只有自己的脚步声轻轻回响。
外面是全然的未知,每一步都可能踏入危险的陷阱。
他在浓雾中走了一会,突然意识到了什么,随即停下脚步,仰头看向上方,遥远的“月亮”映入眼帘。
他没必要再走下去了。他每走一步都只是在原地打转而已。
这里就是那口“井”,周而复始、没有尽头的圆圈。
封南絮默默闭上眼睛,让灵性从体内散出,一点点延伸,一寸寸展开,感受着它所触摸到的边界和轮廓。
阴冷潮湿的墙壁,填满淤泥的滑腻缝隙,浑浊的水流,爬动的虫豸……然后他“看到”了一双眼睛。一双浅褐色的、湿漉漉的眼睛,像食草动物。
很难想象,长着这样一双眼睛的人,会变成满怀怨怒戾气的魇鬼,诞生出以憎恨为基石的咒魇。可事实就是如此。
封南絮不认识长着这双眼睛的人。他只能从那栋房子里破碎的记忆中,勾勒出一个受尽苦楚、心态扭曲的女人的形象。
不管她生前有过多么令人同情的经历,她已经变成了面目可憎的鬼物,连自己的女儿也不放过。
作为一个以驱魔除鬼为生意的人,封南絮所要做的只有祛除与咒魇相关的一切,把应该称作家的东西还给客户。
封南絮脱下右手的手套,祭出一条条无情的密咒血纹。
突然,一双手从迷雾中伸过来抓住了他的手。封南絮眼神一凛,正欲施法,随即听到一个轻柔的声音——
“一定很疼吧。”
这个声音和之前封南絮在遭遇咒魇的具象化——黑色绿度母时听到的一样,轻盈温柔,带着同情,很能搅乱人的心绪。
封南絮眼角蔓延出阴郁的光,汇成血纹的密咒涌现出更为强烈的法力。
那声音再度开口,轻得像一阵风:“为什么要恨自己?那不是你的错。她肯定打从心底想要你活着,哪怕这代价是她自己的命。”
封南絮眼中流露出愕然的怒意:“你又知道什么?你只是个……”
“我也是母亲。”那声音虚弱得像在唏嘘,“我知道。”
封南絮怔了怔,收回了血纹。他发觉这个存在也不是魇鬼,而是一缕残魂。
她明明亲手害死了自己的两个女儿,还说什么她也是母亲,她知道;她又是如何变成黑色的水流,诡异地消失在地下室……
封南絮脑海中闪过种种疑念,灵性汇集到了被握住的那只手上。这一刻,类似“知觉”的东西给他的手带来冰冷但温柔的感觉。
随之而来的,是将他淹没的窒息感……
【我就像一块反复使用的海绵,终日泪水淋淋,软弱得一塌糊涂。】
她的头发被紧紧揪着,反复按进浴缸蓄满的水里。水一次次涌进来不及闭住的口腔和鼻腔,流进了空荡荡的身体。再来一次,或许她就可以解脱了。
【水不会大部分地渗入墙壁和地板。水从缝隙穿过,和懦弱一样,从最低处寻找出路。】
解脱没有如愿到来。她哭着求饶,承认自己没有犯过的错误。疼痛面前没有英雄也没有尊严。与承受凶暴的疼痛相比,绝大多数东西都可以舍弃。惩罚的烙印刻在她的身上,下一次,她会记得提前“止痛”,不再犯错。
【如果我是水就好了。我可以慢慢蒸发,在空气中徐徐减少;我自体内融化,从毛孔渗出,从排水口、下水道、每一个阴暗的缝隙流走,和污水混在一起不分彼此。】
孩子在哭。哭声像一把螺丝刀插进她的胸口,一下一下地拧。无论她如何尖叫,都无法盖住孩子的哭声。可她太虚弱了,哪怕体内每一个细胞都渴望去拥抱女儿,遍体鳞伤的身体却站不起来。
那哭声令她心疼、焦虑、愧疚、自责,进而生出不知向谁的愤怒和扭曲崩坏。某根弦断了,她不知自己是什么时候爬起来的,等回过神的时候,她抱着女儿躺在浴缸里,像漂浮在汪洋中载着婴儿的小船。
孩子不再哭泣,她也不再哭泣。她们一起变成了水,和水融为一体,彼此融为一体,被幸福包围着。
直到一只手狠狠地将她从水中拖了出来……
【肉丨体是不灭的。否则我为什么感受到的,是无限的痛苦?没有尽头的痛苦,难道不是由不灭的肉丨体来承载吗?】
她不敢再触碰和靠近女儿,只能卑微地偷看,像跑到别人家觊觎不属于自己的珠宝的贼。她罪大恶极,竟然想淹死自己的亲骨肉。这世上不会有更恶毒的母亲了。
她该受尽惩罚,用一生赎罪。只有身体上的疼痛能让她短暂地原谅自己。可是当疼痛过去,罪恶感便再度袭来,紧紧地缠在她的心上,令她喘不过气。
她看向慈悲的绿度母,虔诚地想,这世上可曾存在救赎,能洗清一个人的罪孽?
【佛祖说苦海无边,回头是岸。可这世上,真的有回头路吗?】
被关进笼子里的那一刻,她万分后悔。她本该没有动摇地悔过,接受一切苦难责罚,用身体上的疼痛换取内心的平静。
一切都是她的错。她看着小女儿的伤口和泪水,听着小女儿伤心的乞求,生出了逃跑的念头。
但这茫茫苦海,根本没有岸边。她转向身后划动手臂,游向的依旧是一片汪洋。
现在她唯一能依靠的,除了向绿度母悔过,祈祷菩萨保佑两个孩子平安,就是乖乖听话获得许可,从这个可鄙的地狱里向人间播出电话。
轻盈的声音唱着歌谣——妈妈,换我来哄你睡觉吧……
可就连这样微小的心愿,也湮灭了。
【已经没有回头路了。】
真的下雨了。地下室噼里啪啦地下着雨,黑色的雨。
她的手伸出笼子的栏杆,奄奄一息地抓向房门,想要抓住被拖走的小女儿。她的手伸向绿度母,想要抓住一丝垂怜。但到头来,落在她手里的只有冰冷的雨水。
忽然雨停了,不过仅仅是她头顶那一方空间。她仰起湿漉漉的脸,看到一支红雨伞。
“你知道……”男人温柔怜悯的声音,合着顺由伞骨低落的雨滴声传来,“为什么绿度母的造像和其他菩萨不一样,不是盘腿,而是伸出一只脚吗?”
她看向绿度母的那只脚,像是要从莲花宝座上伸下来踩在地上。
男人悠悠道:“绿度母是观世音的一滴泪所化,是最慈悲的菩萨。她以女身成佛,有护持妇女幼儿的功德。那只伸出的脚,是她随时准备起身救度苦难众生,如慈爱的母亲拯救孩子。”
她呆呆地看着绿度母,呢喃道:“那为什么,她不来拯救我的孩子?”
“她已经来了,她就在这里,一直都在。”红雨伞下,悲悯低沉的嗓音徐徐说道,“是你不肯救她们,不肯救自己。”
到头来,一切果然都是她的错。她看向红雨伞,努力想看清伞下的面容,却只能看到一段线条优美的下颌。
“我能做什么?”她悲哀地问。
“只要你愿意,你可以做任何事。”他伸出手,像神祇施舍慈悲,“这个笼子无法再困住你。没有人能伤害你想保护的一切。”
她伸出手,把自己交给了他。她看到自己被温柔托起的手,融化了。
她终于变成了水,软弱却斩不断的水,无孔不入的水。
【我以为自己一直身处地狱……】
大部分的水,带着无尽的怨气汹涌而去。小部分的水蒸发了,流到了这口暗无天日的井里。可她能看到自己的身影掠过家中每一个熟悉的角落。
她看到男人在她面前崩溃,原来如此高高在上的权威也会瓦解,并在瓦解时和她一样发出那样尖利的哭叫。
她没有什么报复的快感。她根本没心情品尝男人的悲惨,只关心两个女儿的安危。
郑凝思被剃光了头还不算,原形毕露的父亲无所顾忌,把怒气发泄到她身上。她从楼梯上滚下来,从卫生间里被拖出去,被打得奄奄一息。
郑凝心被缝住嘴之后一直高烧不退,一个人躺在床上无人问津。
她要去救两个女儿,除此之外她什么也不想。
【想不到还有血淋淋的炼狱在下面等我。那里下着锈红色的雨,巨大的水流轰鸣作响。】
她抱起昏迷中的郑凝思,轻轻放在浴缸里。
浴缸下方涌出黑色的水流。黑水不断上涨,淹没了少女伤痕累累的手和脚,没过了她的腿和身体。
“小兔……乖乖……门……开……”浴缸前的她垂着脑袋,发出蚊蝇嗡嗡般微弱的嘶哑哼吟,听得人不寒而栗。她俯身摸着少女的脸,发出低哑难明的难听笑声,“妈妈这就去带妹妹过来……很快,我们就能团聚了……”
她哼哼着低笑,身体突然开始变黑,仿佛周围的黑暗都被她吸收了。她完全变成了一个黑色的轮廓,随后她爬进浴缸,竟然和黑色的水融合在一起,将郑凝思彻底淹没。
那小部分的她只能眼睁睁看着这一幕。
“不要……不要……不该是这样……不要!”她疯狂在井壁上抓挠,指尖死死抠着湿泞的石砖,朝头顶那一线微光爬去。
电话铃响了,小女儿的身影闯入视线。她看到自己幽然接近那小巧脆弱的身影。
“求求你,不要……你说我可以救她们的!你说只要我愿意,没有任何人能伤害我想保护的一切!!!”她发出此生从未有过的撕裂呐喊,声音在井里打转,一圈又一圈,剥蚀她的灵魂。
“我不是神,你无需向我寻求答案。你所获得的勇气和力量,皆来源于你自身。你的所作所为,亦来源于你自身。”一抹幽暗的红遮住了井口,充满怜惜的声音像雨滴般轻柔洒落,“你真的想要保护她们、拯救她们吗?你可曾在某时某刻有过那样一丝念头——没有她们的拖累,你的人生也许不至如此,如果能摆脱她们……”
叮铃……叮当……
随着朦胧缥缈的铃声,她从井口坠入凄迷的雾里,什么都看不到了。一滴雨,或者是什么人的一滴泪落下来,顺着她的脸颊缓缓滑落。
佛祖说苦海无边,回头是岸。罪大恶极的人,却没有回头路。
或许这只是一场梦。她从未逃出笼子,只是在笼中窥梦。
什么都没有发生过,外面一切依旧。她要做的就是继续忍耐,忍耐下去,这样两个女儿就会平安无事。
忍耐是她活该背负的罪,能换来一时片刻的欣慰。
她很快就能听到小女儿在电话里,给她唱起歌谣,送她入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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呃……呃……
让人头皮发麻的苟延残喘从四面八方响起,郑廉嶙峋的脊背紧贴着铁笼,喉咙里发出含恨的呜咽。
伍湖指尖凝动咒炁,迎着时隐时现的人影走去。突然,墙上伸出一只漆黑的手朝他抓去。他闪身向后躲开,不料身后也刺出一条手臂,一把按住了他的肩膀。
四周变得更黑了,墙壁仿佛涂了墨汁,但这片黑暗中,黯淡的紫色幽光隐隐作现。伍湖往肩膀上那只手看去,上面竟覆盖着状似鳞片的东西。
他正要挣脱这只手,人影已经闪到了跟前。他的面前冷不防出现一张同样覆盖鳞片的漆黑面孔。
幽怨森然的气息凌厉地划破空气,只听嗤啦一声,伍湖的衣服上出现三道裂口。幸好他及时退到了墙边,否则现在那三道裂痕就刻在他胸口了。
只是他的后背刚一贴到墙上,立刻又多出几只手抓在他身上。
伍湖反手拍向墙壁,咒炁自掌心爆发,气流如水纹般在墙面波动传开。黑色鳞片纷纷剥落,抓在他身上的手也随之瓦解。
咒炁白光扫过,刚才的人影正趴在墙上,状似一只硕大的壁虎。那身红裙子里包裹着的躯体,竟然是之前见过的黑色绿度母。
庄严神圣的化形,却呈现如此怪诞鬼魅的姿态,令菩萨的形象变得十分恐怖吊诡,那张脸上慈祥的笑容显得邪肆骇人。
这时那些掉落的鳞片开始爬动,细碎的虫足挪动声、虫翼翕动声从四面八方包围了伍湖。一个个黑色绿度母从地上耸立起来,霎时间黑暗的幕帘上遍布虚饰的神圣。
绿度母法门是满愿和除障最深奥的法门,修持成就者得免罪业、消灭魔障、瘟疫疾苦,能阻止恶咒、噩兆、疾病、梦魇、疯癫、堕地狱等一切损伤痛苦,消除心中恐惧。
可是在咒魇中,从至深的怨气里诞生的黑色绿度母带来的恰恰是这些东西。
最前面的黑色绿度母扑向伍湖,用一双笑眼垂怜地凝视他,捻动的黑色莲花似要给他赐福。其余黑色绿度母也从四面八方飞扑过来,无数因恐惧而癫狂崩溃的声音涌出黑暗,浮薄微弱却撕心裂肺。
咒魇的具象化所裹挟的怨气非同小可,若是封南絮在,两人联手倒是可以硬碰硬。通常情况下,都是能避则避,再有经验的老手也不敢轻易正面迎接。否则就算勉强能与其对抗,还是难以避免被怨气侵蚀玷污灵魂。
但现在封南絮不在。
伍湖微微仰起脸看着飞向自己的一个个黑色异形神像,收起凝在手上的咒炁,唇边的笑容浮现在阴影中。
忽然,他的身体变得朦胧缥缈,宛如自至暗水底浮起的幽影。然而并不是他变得模糊,而是他周身不知何时缭绕了一层混沌的黑雾。
眼看黑色绿度母全数袭到身前,黑雾陡然膨胀了。
在这片庞然黑雾上,撕开一道道裂口,犹如无底黑洞张开无数的嘴,亮出饥渴的血色獠牙。
怨秽的气息扑进黑雾,看不见的黑暗深处,传来令人胆寒的撕咬声,仿佛那些由怨气所化的邪菩萨有真实的肉身,肢体从身体上一节节撕扯下来,血肉从骨殖上一条条凌迟下来,执念从灵魂上一寸寸剔除下来,尽数化作那不知何物的饕餮之餐。
随着一声声令人神魂崩溃的撕裂声,黑色的液体从黑雾中滴淌下来,很快流了遍地。
“你……”郑廉在莫可名状的恐怖氛围中,恐惧的浓度超过了极限,反而失去了像之前在封南絮面前逃到角落的反应,只是意识涣散地问道,“你到底是什么东西?”
伍湖整了整稍微松脱的领带结,转头看向郑廉,嘴角挂着一抹若有似无的笑意,眼中幽绿色的火焰像是黄泉的冥灯。
郑廉看着那双眼睛,刚才他提过的问题,答案近在眼前……
柔软的黑手套在空中打了个旋,轻轻掉落在地。
封南絮握紧现在握着的那只手,握紧过去握着的那只手。它们同样冰冷,同样温柔,同样痛苦。同样让人不忍,却又不得不放开。
“五浊恶世,邪法转生。空色既亡,识心都灭……”封南絮低声念诵超度法咒,垂下纤长的睫毛悄然道,“愿来世平安顺遂。”
那只手消失了,那双眼睛也消失了。浓雾散了,红色的光浮在空中。
封南絮发现自己站在一个院子里,身旁是一口井。他的手套搭在井口边沿,井盖只盖了一半,里面黑漆漆的。
喵嗷——
一声猫叫令他回过神,他发觉自己依然在梦魇之中。眼前的院子里是老式宅子,夜色下有人在呢喃念经般说着什么。
他拾起手套,走出身处的跨院,面前出现一只又一只金色眼瞳的黑猫。它们冷冰冰地看着他,目光阴森幽暗。
一旁的房子里,一个矮小的人影从窗前闪过。封南絮正要过去查看,一眼看到一个穿着米色外套的小姑娘坐在门前的台阶上,膝盖上趴着一只黑猫。
红灯笼的光映在她脸上,衬出几分只有某些特殊的小孩才会拥有的独特气息。
封南絮走到小姑娘面前:“你是宋子衿?为什么跑到这里来?”
宋子衿摸着猫说:“因为没有人希望我回去。”
换个人在这里,会安慰小姑娘不要多想,她爸爸和姐姐都在等着她回去团聚。封南絮不紧不慢地说:“没人希望你回去,你更要回去。气死他们。”
宋子衿嘴角抽了抽,抬头看向他:“你们大人都这么无聊吗?”
封南絮在宋子衿身边坐了下来,悠然地伸长一条腿:“等你长大以后就会发现,这世界充满无聊。从表面上看,生活可能反复多变,福祸无常。实际上,人只是在正向和负向的两个极端辗转徘徊,到头来又回到起点,一心想摆脱的东西还在那里等着自己。”
宋子衿不满地瞥了他一眼:“你不要仗着自己长得好看就胡说八道。既然世界这么无聊,我更不想回去了。”
封南絮“啧”了一声:“你怎么这么多歪理。”
宋子衿伶牙俐齿地回敬道:“彼此彼此。”
封南絮被她逗笑了,笑过之后说:“我也曾经这么想。世界这么无聊,我不想回去。我何必像一张剪纸,勉强用胶水贴在这个世界上。”
宋子衿等到了一阵沉默,忍不住吐槽道:“那你为什么回去?”
“起初是因为胶水,我不得不回来。”封南絮出神地说,“不过后来,我发现满眼的无聊之中,也有那么一丝不无聊。就是这一点微不足道的不无聊,渐渐把世界都染上了它的颜色。”
宋子衿冷笑道:“你恋爱了。”
封南絮发现自己不喜欢小孩的理由增加了。
“单相思罢了。”他自嘲地笑了笑,把手伸给宋子衿,“回去吧。你也会找到不无聊的那点东西,然后接受这个世界。”
宋子衿一副懒得理他的样子:“你该不会以为,这么几句话就想让我自愿跟你回……”
她忽然发现,面前那只手隐隐浮现一层黑气。她愣了愣,重新仔细观察封南絮。人类灵魂的湛蓝色泽映亮了她的眼眸。
而在这片湛蓝之中,蕴藏流动气脉的经络却是诡异的血红色,当中还有一些她从未在正常灵魂中看到过的奇怪纹路,仿佛这个灵魂体内,还藏着另一个灵魂。
她顺着一条条红色脉络向下看去,湛蓝色齐腕截断,腕口飘动着像是黑色火焰般的魅影,再往下应该是双手的部分,什么都没有。
“你……你是那个没有手的人……”宋子衿倒抽了一口气,眼神开始变得飘忽凌乱,整个人的气息也不稳定起来,身体近乎痉挛般抖动,语无伦次道,“我见过你,在看到他的时候,他把你……”
封南絮一把按住宋子衿的肩膀,施放真言密咒遏止了她不正常的通灵状态。他淡淡地笑道:“你是不是自愿跟我回去无所谓,站在我的立场来说,我不可能把你扔在这里不管。而你打不过我,只能跟我走。你能选的只有牵着我的手,或者我抱你回去。”
宋子衿冷静下来,脸色苍白地盯着封南絮看了片刻,面无表情地起身道:“我不是小孩了,不用你牵着我。”
封南絮好笑地跟着她站起来,往前走了几步,她突然站住回过身,幼稚的脸上满是成熟的严肃:“你要小心那个人。”
“那个人?”封南絮了然道,“撑红雨伞的人吗,我知道。”
酒庄事件中,让谭真默魇鬼出窍的就是那个人。他究竟是怎样一种存在尚未可知,但封南絮已经感到了他的恶。
他给予深陷泥潭无力挣扎的人一线希望,再让他们被至深的绝望撕碎。
想到顾辛颖最后痛不欲生的呼喊,封南絮不自觉握紧了手中的手套。
“什么红雨伞?”宋子衿挑了挑纤细的眉毛,“我说的是那个……”
“封总”——清润温和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封南絮回头看向漆黑的夜,一个修长的人影伫立在灯笼光芒的边界之外。看到伍湖,他的神情立时舒展开来。
宋子衿看到伍湖,下意识拉住了刚才她拒绝的那只手。
“你刚才要说什么?”封南絮低头看了看宋子衿牵住他的手,不免有些想笑。
到底是小孩,心思变来变去。
宋子衿没说话,暗中捏了捏封南絮的手。随后她似乎想到,不管她多用力,封南絮也不会感觉到,于是懊恼地把他甩到一旁,转身迎着伍湖走了过去:“回去吧。”
封南絮对小姑娘的古怪一笑了之,走向伍湖说:“你怎么找过来了。”
“咒魇消失了,我感觉有些奇怪,就出门看看,没想到这里会出现街道和房屋。”伍湖的余光跟着宋子衿,“她刚才和你说什么了?”
“没什么。”封南絮一边走一边简略地说了下井里的事。
“果然又是红雨伞。”伍湖回头看了看逐渐被雾气吞没的猫和宅院,又看向四周隐隐约约浮现的巷子。这种情形十分异常,本不该脱离凶宅出现于鬼域当中,“9518669这串数字,从中分为两段,前三少数相加为上卦,依照先天八卦数理除以8余7,为艮卦;后四多数为下卦,除以8余5,为巽卦。”
这叫数字卦,是梅花易数,可以随时随地起卦,数字、花瓣、纸片、牙签……周围有什么都能用。
“上艮下巽,”封南絮脚步稍滞,沉声道,“山风蛊。”
“还有。”伍湖神情略显严肃地说,“在今天之前,我已经来过这里了。”
封南絮不解地问:“什么时候来的?”
“在酒庄。”伍湖说,“我见到了郑廉家的紫藤花纹墙纸,还有那张挂在墙上的家庭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