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寻》秦苑夕

11、殇别

　　她安静地坐在案几之前，穿针引线，细细地缝补他换下的衣衫。在这间屋子里，在这过去的十年里，她每日都过着这样的生活，侍花弄草，炮制新药，做些琐事。除了在每月的祭祀之日，她几乎都不会踏出这间屋子一步。
　　她的手抚过衣衫领口用金丝挑针绣成的“祈越”两字，纷乱的回忆又一点点在心头浮现。她的眸子黯了下去，像是想到了什么，神色哀婉。过了一会，却又蓦地释然清明，仿佛明白了过来。
　　她放下了手中的活，捧起了垂在胸前的坠子。透明的橙色，像吸满了水一样澄澈晶莹。她把它拿近了些，凑在眼前，那里面的影子如烛光一样摇曳，而她却看得出了神。
　　门被大力推开，她猛地抬起头，看到了门口一脸无助的那个孩子。一如她初见时的那般，睁着懵懂而期盼的双眼，看向她。她慌忙站了起来，走了过去。
　　“小越，发生了什么？”她已经许久没有见过他如此彷徨而茫然的神色，像是溺水的孩童，眼里满是对救赎的渴望。
　　“姐姐……姐姐！”尽力克制的绝望终于击溃了理智，他失声叫了出来，嗓音嘶哑而震颤，“我要怎么做？我该怎么做？”
　　“小越，别这样。”她扶过了他，带他坐到了床沿，安抚着他的背脊，柔声道，“告诉姐姐发生了什么，我来帮你。别怕，有我在，一切都还有我。”
　　“姐姐……你说我究竟是从哪里来的呢……我好想知道。”他软软地就靠在了她的身上，声音像是萧瑟秋风里飘摇的稻草，飘忽不定，“我才知道一件事，关于我的事……我知道了，我的由来是一场笑话，我原本什么都不是，我原本就不应该存在这个世界上！姐姐，姐姐，你说，我究竟是从哪来，又为什么在这个世上活着？”
　　“小越……”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她只能够轻声地叫他的名，期冀用这样的温柔安抚他悸动的心，“不管如何，姐姐都在你身边的。有什么就说出来吧，别憋在心里。”
　　“姐姐，”他像是得到什么保证般，终于可以放开地说了出来，把他的内心第一次完完全全地暴露，“这些天，我好像记得了以前发生的事情，我觉得我找回了从前的我，我觉得我的生命可以完整了，那些记忆，我会慢慢找回来的……但我今天才知道，我找到了这些记忆又有什么意义？我原本就只是风鸣刃里的魔物，凭着别人的施舍和保护才生存了下来……我本不应该出现的……我，我本来就不属于这个世界……”
　　她的身子一颤，双手握住他的肩，问道：“你说什么？小越……你知道了什么？”
　　“姐姐，我的前世，只是一个没有形状，没有面目，没有身体，来历不明的怪物！”他抓住了她的手，“我只是一个怪物！我还可以奢求什么……”
　　“小越，你在说什么？”知岚费尽力气把他的手掰开，双手按在他的肩上，试图稳住他的情绪，“我不知道你说的前世今生，但我要告诉你，就算你是怪物好了，每个人都有生存下去的权利，你凭什么自暴自弃？姐姐十年前把你从大火里背出来，带你拜入师门，让你学艺，让你历练，不是为了看到你现在这个样子！你不可以轻易放弃你的生命，不可以！”
　　她的眼神坚决而悲悯，直直地看着他，直到他眼中的躁戾一点点地褪去。对面的男子终于平静了下来：“姐姐，对不起。”
　　“究竟发生了什么，小越，你可以告诉我吗？”她轻声问道。
　　“对不起，我想一个人静一静。”他抬起头来看她，“姐姐，我答应你，我不会伤害自己。但，无论我做什么决定，你都会支持我的，是么？”
　　对上他清亮的眼神，她突地觉得心里一震，有无数种感觉交杂，碾过心头，她不知道如何应答。过了许久，她才只是点了点头：“嗯。”
　　“谢谢。”他又恢复成了她熟悉的模样，站起身来，看了她一眼，见她颔首，又柔声说了一句，“别为我担心。”便趋步走出了屋门。
　　知岚怔怔地站在床边，像是没有缓过神来一样。有风轻轻的撩起她的面纱，胸前的坠子突地荧光四射，她朝着门边看了过去。空荡荡的，那个人早已走远。
　　但她却深深吸了一口气，说道：“姑娘在门外站了这么久，也应该累了，进来坐坐吧。”
　　长久的平静。而她却仍旧望向那个方向。门边终于有了些动静，女子脚步犹疑地踏进了房间，抬起头来，看到了屋中的女子，脸色却蓦地变了。
　　“多年未见了，宁琅。”知岚却直接叫出了她的名，神色淡定地注视着她。

　　他在这里一呆便是一天。黄昏温柔地笼罩了整个檀雨山，所有的建筑，远远近近，高高低低，都染上了一层淡金色的边，抹去了分明的棱角，变得柔和起来。
　　他已经习惯如此。这些年来，每每心情抑郁，每每被难题困扰，他都会选择在这里静一静，而不去打扰别人。但这一次，他没能控制住自己，还是去找了姐姐，他终于在她的面前暴露出软弱的一面，一直以来他不希望她见到的那一面。
　　原来过了这么多年，在最绝望最脆弱的时候，他还是无法独自面对。他始终是需要有人去证明自己，证明自己被人所惦记，被人所关心。
　　他始终无法把自己彻底孤立成一个人。
　　宁琅放轻了脚步，但还是被他发现了。他不知道该用怎样的心情来面对身后的女子，只是淡淡问了一句：“宁琅姑娘找我有事？”
　　“嗯。”她的声音很细很细，几不可闻。
　　“请说。”
　　“琪月，你……你打算怎么做？”她很小心地问，生怕触碰到什么。
　　“呵呵，我的事，姑娘不必操心。”琪月回过头，还是一脸微笑着看她，“既然拿到了记忆之石，姑娘应该也可以下山了。檀雨山的事情，姑娘不应该牵涉太多。”
　　“琪月……”她看着他，嘴唇抖动了几下，想说什么，却终究没有开口，只是沉默着站在一旁。琪月静静地注视她，发现她现在像个做错事的小孩子一样，竟没有了平日那般的镇定和自信，只是一味埋着头，一语不发。
　　出于关心，他想问问她如何了，她却抬眼看向了他，眼神楚楚，隐隐有着期望：“琪月，你不要这么伪装自己，好么？你把一切都埋在心里面，就能够解决问题了么？你有什么打算，可以告诉我们这些朋友，我们可以帮你一同想办法啊！”
　　他没有想过她会说出这样的话，一时竟没反应过来。那些个字眼在他听来是那么突兀，他突地觉得心里面有什么颤抖了一下，但很快就消散了去。他看着她，平静而隐忍：“宁琅姑娘，你不也隐藏了许多秘密？我们本是同类的人，都曾互相猜疑，都曾互相利用，最后，你甚至还想用一段记忆彻底摧毁我，这些，都还需要我说破么？”
　　“没错，你说的都没错。”宁琅吸了一口气，像下定决心一样，把堵在心头的话都说了出来，“我是想过利用你和孟辉，化去风灵之息，帮我拿到记忆之石……但我和他一样，从来没有想过要害你！这段记忆如何，我完全都不知道，更没有想到最后会变成这个样子！无论你相信与否，我站在这里，就是期望能够帮到你，即使最后你不原谅我，即使你像赶走孟辉一样把我赶走，我都还是想尽到我的一份力。琪月，我不希望你出事，不希望你受到伤害，你明白吗？”
　　她一口气说到底，在琪月还没来得及说出话来，她便接着轻声说了一句，像对自己梦呓一样喃喃：“因为你，我已经无法坚持最初的选择。”
　　他不知道如何说清此时的感受。耳畔是她急促的呼吸，和他胸腔里平稳而单调的心跳。她说的是什么，他不是傻子，他能够知道。但他的理智在拒绝承认这样的事实。他不是没感觉，他怎么可能会感觉不到，她对他的关心，还有那些不经意的温柔。可是他能够如何去面对呢？身份的悬殊，命运的差异，还有他已经紧闭再不会对别人敞开的内心，都明确地给出了这段感情最终的结局。他期望在它还没有绽开之前就把它掐断。可是宁琅却没能给他这个机会。
　　他转回身去，视野的尽头，烟岚袅袅，有微风轻抚而过，一只粉色的蝴蝶扑飞着双翅，顺着风的轨迹，追向即将没入山头的落日。他闭上眼，听见自己的声音说：“宁琅，谢谢你。我一定会找到最好的方法，你，放心吧。”

　　他在她的引领下来到了神祭坛，檀雨山至高无上的通灵之处，是人与天对话的神圣之地。他从来没有来过这里，但一路走来，也都没有四处张望，只是小心地移动着脚步，像已经知道命运的囚徒一样安静从容。
　　祭坛上的八卦闪着零星的光点，像是洒落了一地星子。知岚轻声道：“是这了。”
　　他这才开始认真打量。没有他想象那样壮丽，却是他意料中的肃穆。在这里，灵魂可以享受绝对的安宁，静静地，等待幻灭，等待重生，轮回伊始，生生不息。
　　“姐姐，谢谢你肯助我。”他看着她，努力隐藏着眼底的款款深情，似乎觉得，不多看几眼，就再也没有机会。
　　“你可想清楚了？失去风灵之息的后果……”知岚还是忍不住提醒了他。
　　“我明白。一切后果，我会承担。”琪月的话语坚决而肯定，不容回转，“不属于我的，我不想亏欠，而失去的，我会弥补。”
　　知岚点了点头，没有再继续说什么。他笑了，她是知道他的，她能够明白他所做的选择，这样的默契对他而言，就已经足够。他已经没有力气去奢求更多。
　　她已经走到了祭坛中央，念起了咒语，托着蕴神珠的柱子从地底下缓缓升了起来。知岚用指尖触碰了一下蕴神珠，带起一圈烟气，翠色有如烟雨一样清冷透明。她看着他，他颔首，便走上了台阶，来到她身旁，听从她的指引，将手放在蕴神珠之上，看了看知岚，示意她可以开始。
　　知岚神色哀戚，摇了摇头，还是不肯。他伸出另一只手握住了她的手腕，像是恳求一样望向她。她终于还是屈服了，口中开始吟唱那段咒语，只看到浅绿色的光线像是轻烟一样不断从他的周身溢了出来，在头顶上汇聚，凝成巨大的漩涡，不断地旋转，不断地旋转，然后化作一缕光，直直射入蕴神珠里面。
　　一切开始结束就在手起手落之间，他一直以来依凭和骄傲的灵力就这样被彻底地抽离干净，而他的身子软软的一如海绵，在失去依托的那一刻向下倒去。知岚冲上去抱住了他，顺着柱子滑落坐在了祭坛的中央。
　　她轻轻拨开他额前的发，他还一直紧闭着眼，像是陷入了沉睡。她注视了他许久，终于抬起了手，指尖按上他的眉心，轻声呢喃：“小越，这是我唯一能为你做的了……请原谅我。”

作者有话说

　　新年快乐，啦啦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