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寻》秦苑夕

12、遗失的曾经

　　他像是发疯一样地跳上了神祭坛，她还抱着他坐在祭坛中央，瞳孔空洞而茫然。带着满肚的狐疑来到这个神秘的地方，看到他的风灵之息被那个女人作法吸走，孟辉再也顾不了隐藏自己的行迹，大笔跳进了手里，笔直地指向了祭坛中央的知岚。
　　“你把月亮小弟怎么了！”他怒斥道，困惑而带来的焦躁因为这样的场景而加剧，他也失去了怜香惜玉的耐性。
　　“孟辉……”她的嘴唇翕动，毫无意识地轻声念出了这个名字，然后像想起什么，抬起头来，正对上怒气冲冲的男子杀意凛然的眼神。
　　她放下了琪月，缓缓站起身，旁若无人地理了理自己的衣摆，拨了拨发，一步走开了去，看着祭坛之下的孟辉：“你不是檀雨山弟子，你到底是谁，竟然敢擅闯檀雨山的禁地！”
　　“说起这个我还想问你呢！是，我不是檀雨山的，我是雪霁派的！我也不知道怎么莫名其妙就来了这！檀雨山和雪霁派，不是口口声声说互相对立么，为什么还能通过那个‘萤’界互相传送？你们如此遮遮掩掩，莫非是有什么不可见人的秘密！还害得我和月亮小弟相互误会！”他还是一如既往的毫无遮拦的脾气，直截了当地摊开了说。
　　她的眼骤地收缩，直直地盯着他，很久之后，才缓缓开口：“我只能把你留在这了。”
　　“那要看你有没有这本事！”孟辉却不是轻易服输的人，嘴角一抽，架起笔，就朝着知岚掠了过来。
　　知岚本也习过武，虽然大半的武技都在那场火灾中失去了，但根基还在，面对孟辉轻敌的攻势，她只是轻轻一躲闪，便避开了，兰花指在胸前结印，想召唤出结界困住孟辉。
　　但孟辉却并没有因为这一击的失策而处于劣势，他很快就反应过来，笔尖凝聚起风灵之息，就直接朝着她所结的印击去。
　　这攻击并不猛烈，本只是他用以迷惑对方的手法，却不想风灵之息触及对手的刹那，那个女子的身体却震颤了一下，向后退了两步，重心不稳，一下便跌倒在地。
　　摔在地上的那一刹那，她捧住了胸口，颈间的坠子滑了出来，橙色的光莹润柔和，晃亮了他的眼。他的声音却蓦地提高了，像绷紧的弦，质问她：“你从哪拿到的？！”
　　她斜过眼，看了看那只坠子，却什么都没有说。男子显然被激怒了，笔尖指着她，大步跨来，声音再紧了些：“告诉我，坠子的主人在哪？”
　　“她……”她的眼神变幻莫测，声音却细如蚊蚋，他却不知道为什么显得那么烦躁，目光更加犀利了，像是要把她撕成碎片。她望着他，眼里的光渐渐黯了下去，终于说了一句话：“她已经死了。”
　　只剩下沉寂。那个男人的笔不由自主地垂了下去。而她却没有伺机逃走。她伸出手去，握紧了坠子，孟辉却大踏步上前来，想要从她手中夺走。她死命地抓住它，像被攻击的小兽一样防备地看着他，然后一点点地向后挪动。
　　烦躁不断地侵蚀他的耐心，他终于在这一刻忍无可忍。笔已经举在了身前，盈满了绿色的荧光。他注视着她，她眼底的哀恸却让他心悸，在发力的一刻他突然觉得自己下不了手。那双眼里像是有什么他舍不得摧毁，不知道是什么，像是和他曾经的记忆有关的，在拽着他愤怒的情绪，让他忍不下心。
　　两人就这么静静地对峙着。他看着她，而她也看着他。看不清她面纱下的容颜，却总感觉心里面有什么东西在不断地提醒和召唤着他，他想去想明白想清楚，可是一触碰到那段回忆，后脑勺就生生发疼。
　　“你不能杀她！”一个声音生生地打破沉寂，刚刚抵达祭坛的宁琅上气不接下气，却还坚持着再说了一遍，“你不能杀她。”
　　“假神医？”他转过身来，看着宁琅，带着疑惑，“你也在这？”
　　“孟辉，你别杀她……别杀她。”宁琅仿佛失去了理智，只在不断地重复这个请求。
　　“为什么？”
　　“因为……因为她手上的是记忆之石……我……我还想找她打听另外一块记忆之石的下落……你……你别杀她。”她已经语无伦次，说话声断断续续，只期望那个人能够理解她的意思。

　　他又一次地坠入了梦里，这一次，却没有了以往的恐慌。眉心的触感给了他安定的力量。他的灵魂好像住进了另一个身体，可以感觉到周围的火焰一次次凶猛恣意地扑来，却始终有一种温润包围着他。
　　有好些记忆挤进了脑海里，在回忆的河里飘荡起伏。他依稀辨认出这些片段，散碎无章，然而这一次他却可以毫不费力地把他们拾掇起来，拼凑出了完整的图画。
　　那是一个山清水秀的小镇，安宁平和。柳絮纷飞，蝶舞春园，有孩童嬉笑打闹的声音。回忆近了，似乎都能够闻到芳草的香味，清新沁鼻。男男女女，老老少少，村子里的人陆续出现，劳作，谈笑，一切就像从前无数的日子一样平凡而安详。
　　可是就那么一瞬间，整个画面就变作了黑夜。火光倏地冲天，树枝枯草燃烧起来，房屋轰然倒塌，呼叫声才刚刚响起，便被熊熊大火吞没。他从睡梦中惊醒，只看到面前的一男一女，黑暗里看不清面目，烟尘不断地冲入胸腔，他呛得连连咳嗽了几声，发现自己身子软弱无力，原来这几日他是病了，躺在床上，已经失去了挪动的力气。
　　“小越，着火了，我们快跑！”他低低叫了一声，不由分说地背起了他，一行三人冲出了屋子。
　　他的背很温暖，让他很安心，恍恍惚惚地又睡了过去。再醒来的时候，发现大火已经把四周围得如铁桶一般严实，灼热的感觉让他快要窒息。男子把他放了下来，靠在石壁之上，他终于看清楚了他的模样。
　　他张大了嘴，却发现他喊不出声来。那个男子看了看他，又看了看身边的女孩：“岚儿，你在这里守着小越，我去看外面有没有出路。你们千万不能乱走，知道吗？”
　　女孩点了点头，而他摸了摸他的头，便轻身而起，几个纵落，便离开了他的视野。
　　只剩下苍茫的火海，无边无际，像他此刻绝望的心情。
　　她紧握住他的手臂，安慰着他：“小越，别怕，有姐姐在，姐姐一定会让你平安出去的！”
　　那张脸如此的熟悉。他记得的。他当然记得。
　　直至今日，他所有的梦里，他都记得她。
　　当然是她。只是没想到，竟然是他。

　　“它的主人是虹裳，不是她！她杀了虹裳！”孟辉却没有听进去她的解释，笔尖又重新指向了趴在地上的知岚。那个女子却一直都沉默着，没有任何辩解，也没有任何挣扎，只是倔强地看着他，一眼不眨。
　　孟辉的笔近了，她只是缓缓地闭上了眼，坦然接受自己的命运。而宁琅却已经扑了过来，拦在他的面前：“就算你忘了所有的人，你也不应该忘了她啊！孟辉，她是知岚，知岚！”
　　听到这个名字的时候，他的手顿了一下，而力道已经发了过去，挑起了她的面纱。地上的女子悄然看着这一切的发生，却还是没有丝毫动作。他看到了她的脸，疤痕累累，几乎已经变形，心竟然莫名地抽搐。
　　而她却抬起眼来看了他，平静地开口：“她死了。你杀了我吧。”
　　笔锋转了过来，杀气陡然升起，看来她果然已经成功激怒了他。也罢，他的心里还记得她，那她那么多年的寻找，这么多年的守候，还有什么样的意义——都比不过已经死去的她。
　　一把剑拨开了到她喉间的笔。剑的主人全力格挡开了这必杀的一招，成功地把孟辉逼退几步，自己却也收到反震之力，猛地摔回到了地面。
　　孟辉看着醒过来却如此反应的琪月，一脸震惊：“月亮小弟，你……”
　　他颤抖着从地上站起来，剧烈地咳嗽：“我不会让你伤害她。”
　　孟辉的神情由惊讶慢慢地变作愤怒，双拳紧握，浅绿色的光芒在笔尖暴涨。琪月可以听到他粗重的气息，可以感觉到他压抑着的满腔愤怒，最后转化为低低的一句：“刀下见真章。”
　　“奉陪到底。”明知道自己失去了灵力，拼不过他，明知道刚才那一击耗尽体力，再也支撑不了多久，但有些东西，他必须用生命去捍卫。
　　他不会让他伤害到她分毫。
　　虽然，虽然他已经知道他就是那个人。
　　然而他却已不记得她。
　　她苦苦等他，而再次见面的时候，他却想杀了她，为了另外一个女人。
　　他很难说清他是否恨着面前的这个男人。苏醒的不仅是他的记忆，还有他对面前这个男人的感情。他们曾经并肩作战，曾经生死相托，他明白无论如何，他都不会恨他。
　　朦胧间他也听到了到宁琅的话，他原本期望她可以唤醒他的，却发现曾经被视作生命一部分的女子现在对他而言只是一个陌生的名字。
　　那他现在能做的，只有去坚持他现在的选择，守护身后的女子，与他对抗，直至流尽最后一滴血。
　　他想保护她，至少现在他不会后悔，而将来的某一天，他也不会后悔。
　　他听到自己的剑出鞘的声音，剑花铺展，倾注了他所有的内劲，向对手逼了过去。而孟辉却一动不动地站着，像等待着他的剑到来那般，衣袂翻飞，泰然自若。夜色优雅地衬出他孑然的身影，和他缓缓举起来的兵刃。
　　沉闷的碰撞声在两人之间迸开，孟辉踏开了一步，收回了笔，惊讶地看向了再一次跌倒的琪月。他没有想到此刻的琪月竟是如此的衰弱，失去了灵力之后，竟挡不过他十分之一的功力。琪月试图拄着剑从地上站起来，却接连几次失败。宁琅已经到了他的跟前，想将他拉起，他却一把推开了宁琅，挣扎着，终于又直起了身子。
　　孟辉只是摇了摇头：“我不想伤你。”
　　“那你更不应该伤她。”他的声音气若游丝，却还是努力清晰地吐出这几个字，“你可以伤害所有人，都不应该伤害她。”他身体晃了一下，差点站不稳，宁琅犹豫了片刻，还是走上前来扶住他。
　　“关于我不记得的事么？”孟辉却出奇冷静，“那些过去我的确都不知道，但我知道一件事实，那就是，她杀了虹裳。”
　　手臂指向的那个方向，知岚终于缓缓地站起身。她看着他，面容狰狞，神色却安然，一步一步悄然走近，话语平稳不带任何感情：“你动手吧。能死在你手下，我再无遗憾。”
　　她走得更近了，快要到他跟前，他的睫毛不由自主地抖动了一下，像是蝴蝶的羽翼，她都可以看得分明。心里明净，空无一物，再没有任何负担，没有任何牵挂。
　　他的手动了一下，风灵之息在掌心汇集，在周身流转回旋。而她越走越近，近到可以感觉到她微弱而浅薄的呼吸。
　　“你为什么要杀虹裳？”她视死如归，让他内心莫名地惶恐，忍不住发问。
　　“何必问这么多呢？孟辉。”她的声音很轻很轻，像是没有了生气，“有很多东西，知道得越多，越难抉择。”她竟伸出手去，想要抚摸上他的脸，情不自禁地说道，“我很羡慕她……虽然……虽然你都不记得了……”
　　“不要再提虹裳！”听到她提起她，他便控制不了自己的情绪，风灵之息在掌心急速地旋转，瞬间就爆发了出来，而身旁柔弱的女子首当其冲。
　　却有一股力量把风灵之息托了起来，绕着知岚转了一圈，便引开了去。圣者明军毫无征兆地出现在了祭坛的中央，冷笑道：“十年前你放弃了她，现在又要忍心杀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