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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花月·之一 ...

  •   勘察现场不过一早晨工夫,询问郡守府内外人等也不过大半日,相比起之后琐碎如钝刀子割肉的排查搜索所用的时间,简直短暂得不值一提。

      幸好北疆三月间还算凉爽,停尸的地窖中又存了许多冰块,不然半个月过去,怕是庞秀容的尸身早已发了臭。

      张春依旧行踪杳然,好似他并不是个大活人,而是只长了翅膀的苍蝇飞虫,就算满城搜索,城门处也严设了关卡,却仍然没能找到半个和他相似的人。

      薛绮无事可做,已经快要闲得重操旧业上树掏鸟窝去了。

      三月十五这天上午,巳时都快过完了,她刚慢腾腾地爬起来,顶着一头滚得乱糟糟的头发坐在床边发呆。

      也不知过了多久,门外隐约有点动静,似乎是许徽和青葳两人的说话声,并未刻意压低,几个字词便溜着门缝飘进了薛绮的耳朵里。

      大多是些安慰之词——玉蕤一病至今,差点蹬腿见了阎王,前两天才终于缓过来了些,仍是后怕,时常做噩梦,梦里总哭着喊“娘子”,拽着青葳不撒手,到最后就变成了两人相对垂泪,甚是可怜。

      但这一回与以往不同,闲话并未持续几句,许徽便迫不及待地敲响了薛绮的门。

      “……有急事?”薛绮抓住乱翘的头发,往下拽了拽,自言自语地咕哝,而后扬声:“进。”

      许徽立刻推门入内:“师姐!你——啊!你你你、你的衣裳!”

      薛绮嫌弃地看他一眼,慢吞吞地披衣穿鞋,当着他的面梳洗了一番,而后攥着头发七扭八拗地盘了个最简单的发式,嘴里叼着根檀木长簪,含糊道:“又不是没穿。在山上时,师兄弟摸爬滚打都在一块,也没见谁这么大惊小怪,难不成你是个三从四德的大家闺秀?”

      硬生生把许徽满脸的惊骇和羞涩给怼了回去。

      她头发束完,最后拿那根簪子固定住,拍拍手:“行啦,说罢,有什么事?”

      许徽吭哧了半天,不敢抬眼,声音也小得像是半个月没吃饱的蚊子:“师、师姐……那个,萧兄想要……见你一面……”

      “嗯?”薛绮木然站起身,活动了下脖子,睡了太久而发僵的骨节“喀拉拉”地响,“你看上他了还是怎么着,还黏糊着呢?”

      许徽脚下一个踉跄。

      虽这样说,但薛绮也知道这个实心眼的师弟还不至于因一己好恶而做出影响大局之事,嘲弄了一句之后便爽快地出了门。

      半个月说长不长,还不足以让一个重伤之人活蹦乱跳,但也没有短到让人还愿意把他好吃好喝养在郡守府里的地步,五六天前,李嘉便迫不及待地派人把他这份弥足珍贵的“政绩”给护送回了县衙大牢,好生看管了起来。

      郡守府与县衙不在同坊,相距颇有些距离,薛绮便先去牵了马,一边与许徽闲话。

      谁知就在这短暂的片刻耽搁之中,突然一阵急促马蹄声飞快接近。

      黑马菀柳蓦然精神大振,“咴”地长嘶一声。薛绮不由一惊,再看马蹄声传来处,一人一骑已然近前,一袭黑衣的骑士勒住缰绳,翻身下马:“凤亭,大人命我前来寻你,一并去——”

      他忽然一转头瞧见了旁边还有个生人,当即皱眉:“这是何人?”

      薛绮已认出了来人,轻轻摆了摆手,拦住了想要避开的许徽:“我师弟,自己人。”

      黑衣人眉头仍未松开,审视地打量了他好一会,终于继续说了下去,声音却比之前低了许多:“圣上急召宋公返京,旨意恐怕不日便到,大人命你我二人暗中护送。”

      说着,从怀中取出两份一式一样的手令。

      “暗中?”薛绮眸光凝起,“中间有问题?”

      黑衣人点头:“之前的贡院案,不知怎的,就让梁琇那草包审出了个‘为父鸣冤’的结果,非说是当年宋公主考时纵容舞弊,害那举子的爹落榜之后含恨而终,圣上按规矩令宋公上书自辩,但谁也没想到,事情不仅未平息下去,反而愈发闹得沸沸扬扬,国子监那边,还有在京的等待殿试举子都闹得不可开交,圣上没了法子,只得召宋公和据说参与了舞弊的数名官员进京,说要详查。”

      他顿了顿,语气愈沉,意有所指道:“那些官员,都是宋公看重的门生。”

      薛绮明白他的意思,冷声道:“项庄舞剑,意在沛公。”

      这哪是为了调查贡院命案,甚至也无关什么舞弊,根本就是朝中又一场倾轧,而那些读书读傻了的蠢货,便又一如既往地成了有心人手里的刀!

      “但宋公人望政绩皆非寻常人可比,想要借着这么一场荒谬的舞弊案来把他拖下去,呵,又不是先帝时了,圣上虽年轻,却不至于如此糊涂!”她想着那些蠢货,不由得语带轻蔑,可刚说完,却突然想到了一种可能,“莫非……”

      黑衣人沉沉道:“所以大人才急令你我暗中护卫。他们必不敢明面上动手脚,但私下里炮制出点意外来的话……宋公毕竟年迈!”

      话已至此,薛绮不再废话,立即应道:“我立即出发。小柳,你的伤?”

      被称为小柳的黑衣人难得地笑了笑:“本该再静养几日,然而此事机密,不能让人察觉刑捕司的动作,以免横生枝节,因此唯有我身份合适。”

      他有个孪生兄长,是个普通的生意人,并不在刑捕司任职,但若暂时扮作因伤休养的弟弟,掩人耳目却不成问题,尔其他人则没有这样的便利了。

      薛绮毫不避讳地伸手按了按他的胸口,觉出衣物下面仍裹着绷带,叹了口气:“我先走,反正会途径平郡,你到时赶来会合便是。”

      小柳并不逞强,默默点了点头:“凤亭,务必小心!”

      ——他们这样的人,总知道如何才能在无损任务的前提下最大限度地保存体力。

      两人三言两语便计议已定,薛绮正待出发,不防许徽突然拽住她的马缰。

      “放手。”薛绮有些不快。

      但许徽却是出人意料地坚持:“师姐,你答应我去见萧兄的!”

      ……这烦人玩意!

      薛绮暗自磨牙,耐着性子说:“事有轻重缓急,莫要胡闹!”便要拂开他的手。

      可许徽毫不退让:“萧兄说过,是要事!不过一两刻工夫,难道你那护送之事就紧迫至此么?!若你真担心,我先出发去寻那位宋公,我虽不够精明,但拳脚却不差,做个护卫总该绰绰有余罢!”

      薛绮一噎,实在被他缠得没了脾气:“罢了,一面而已。”又转向小柳:“此地血案未破,我既暂离,也合该向县令嘱咐几句。”

      说罢,一抖缰绳,策马调转方向,朝县衙疾驰而去。

      片刻便到了县衙,先寻李嘉,令其在继续搜捕张春的同时,务必看好太守府其他仆婢,勿令人买卖,又将过往零零碎碎的推断一一私下告知姚中信,命他带着许徽一起查访,这才用最后一点时间去了趟大牢。

      或许安凉县民风淳朴,大牢很是空荡,重犯一边更是只有萧涵一人。

      牢房三面墙,一面木栏,粗如小儿手臂,结实光滑,像是被许多人日日摩挲一般,而正对的墙上极高处才嵌着一扇窗——说是窗,不如说是个被栅栏堵了一半的扁洞,勉强让牢房中不至于一团漆黑罢了。

      或许是考虑到囚犯有伤在身,牢房里倒还算清洁,但无床无桌无椅,睡人的地方就是一大堆干燥的茅草,上面配了一张薄可透光的被子。

      萧涵正倚墙靠坐在茅草堆上,听到脚步声,平静地偏头看过来。

      比起上次见时,他消瘦憔悴了许多,双唇惨白干裂,但即便如此,却奇异地丝毫无损于他那种温和恬淡的气度。

      “你来了。”萧涵微微欠身,算是见礼,薄被从他肩头滑落,发出轻微的扑簌声响,落到了膝上。

      而对面,薛绮周身的急迫之意好似在顷刻之间就烟消云散了,她抬头看了那扇小窗片刻,才将视线移到对方身上:“闲来无事,刚好听闻你有点有趣的事情要说。”

      萧涵轻声笑起来,他的声音本来很好听,但此时或许是因为肺部有伤的缘故,隐隐带出了几分气力不继的沙哑,配上他文雅隽秀的相貌,很能令无知少女心生怜惜。

      可惜薛绮砍过的男人恐怕都比好些女孩子见过的多,见状毫不动容,只是抱臂淡淡睨了他一眼。
      萧涵便笑得更加温柔了。

      薛绮本来打算见一面就走,绝不浪费时间,但此时不知为何,却像是突然忘了初衷,不紧不慢地弯腰掸了掸地上的灰,盘膝坐了下来。

      两人便隔着一道木栏各怀心思地消磨起时间来。

      也不知过了多久,终于,萧涵微笑道:“在下还以为,巡按大人会转身就走。”

      “啊?”薛绮拄着下巴,像是品味了一下对方话中的含义,“我说了,闲得无聊。”

      萧涵便笑道:“未料到在下竟能稍使巡按解颐,甚觉受宠若惊。”

      薛绮也一本正经地回答:“不必自谦,你给我的乐子可大了。”

      两人东一句西一句地胡说八道,不约而同地把那所谓“要事”给抛到了一边,谁也不曾提起。

      牢房的窗子并不朝阳,但午时阳光充足,终究还是给这昏暗阴寒的室内增添了一点微薄的暖意。薛绮眯起眼,见萧涵仿佛颇为满足地仰起头,同时伸手试图去接那点零星的光,穿透了微尘的黯淡晖光轻柔地落在他苍白的面容和漆黑的鬓发上,静谧安宁得像是一副与世无争的画卷,而薛绮却不知想到了什么,脸色倏地沉了下来。

      片刻之后,屋子重新昏暗下来,萧涵极轻地喟叹一声,靠回墙边:“巡按勿怪,每日里只有这一会才有一点阳光照进来,在下实在不舍得错过,这才多耽搁了一点时间。”

      “哦。”薛绮平平回应。

      清浅而温煦的笑意又回到了萧涵脸上,他轻声说道:“在下请巡按来,是想做个交易。”

      薛绮:“行啊,你说,我听着,看看划不划算。”

      萧涵直直望着她,忽然单手撑墙,艰难而缓慢地站了起来,一步一顿地向她走去,直到距离薛绮极近的地方,才抓着木栏,再次坐下。他眼帘半垂,一寸一寸向前倾身,嘴唇几乎凑到了薛绮耳边:“你想知道是什么人杀的朱文斌么?”

      薛绮瞳孔骤然缩紧。

      她猛地抬起头,目不转睛地盯着萧涵,像是要从他的神情中分辨出这句话的深意,而萧涵不避不闪,唇边噙着浅笑,任人打量,两人距离不过咫尺,几乎能感受到对方的气息与温度,可周遭的气氛却不见半分旖旎,存于彼此眼底的皆是沉重的森寒。

      “我该出什么价钱买?”薛绮开口。

      萧涵轻笑:“当然是让我无罪开释。”

      薛绮立即嗤之以鼻:“大中午的,醒醒。”

      “哦?”萧涵轻声慢语,“在下以为,这价格还算公道,毕竟货品只此一家。”

      这回轮到薛绮笑了,她不常笑,笑容也与萧涵的温煦淡雅不同,尖刻冷厉得像是三九天里的朔风:“无论对朱文斌下手的真凶是什么人,你觉得我会相信你是偶然知晓的么!你怕是为了自己的目的才追查、了解过他们,我若挑翻了那些人,对你难道没有好处?就这般,还想要从我这里换个无罪开释,哈哈,你看我哪里长得像冤大头?”

      萧涵唇边的笑意倏然凝固,但不过须臾,就又轻柔地展开了:“巡按说得对,但在下试一试总是不妨事的——做生意不就是如此漫天要价,坐地还钱的么?”

      薛绮又不笑了,那副棺材板似的神情严丝合缝地套回了她的脸上:“三千里役加流,遇赦可赦。”

      萧涵摇摇头,笑叹:“本就不是不赦之罪,不划算。一百杖,如何?”

      “啧,”薛绮拿目光在他伤处逡巡,“不怕打死了?”

      “这便无需巡按忧心了。”

      可薛绮想了想,依旧摇头:“这回是我亏了,你死了,我便得不到线索,你没死,过两个月便活蹦乱跳地出来偷盗,我还得费力捉你,麻烦。不如徒三年。”

      萧涵刚要说话,却听薛绮道:“不行就算了。没有你的线索,我早晚也能抓到真凶。”

      “……好,徒三年。”

      但刚说完,就又加了一句:“徒者,奴也。既是没入罪隶,服役三年,可否容在下自己挑选服苦役之处?”

      薛绮挑挑眉毛,奇道:“哦?胃口还挺刁。”

      萧涵不接她的话,只淡淡地笑:“听闻刑捕司清苦,职责危险,想来正缺人手,若巡按不弃,在下愿为马前卒。”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24章 花月·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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