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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书墨·之一 ...

  •   刑捕司再清苦危险,也不是安排囚犯服苦役的地方。

      可萧涵只用一句话就打消了薛绮其他念头:“若不在你身边服役,在下一定会逃。”

      他神态平静,语气轻松,自然而然地就给人一种他但凡想逃,寻常人定然防备不住的认知。

      薛绮默了一默,虽然不情愿,但也只能承认,他能在官府眼皮子底下逍遥多年,或许还真有这份能耐。

      “你现在可能骑马?”她站起身,这样问了一句,便扭头唤禁子入内。

      不出意料,萧涵轻描淡写道:“疾驰或许略吃力,但若只是寻常控马缓行,应当无碍。”

      薛绮“哦”了声:“累赘。还是在这等着罢!”

      萧涵活了二十七八年,数经起落沉浮,但无论如何狼狈,也从没被人毫不掩饰地当面称作过“累赘”,一时间差点连惯常的微笑都维持不住,低头咳嗽了声:“昨日李嘉来过。”

      薛绮:“嗯?”

      萧涵神色已回复正常,笑道:“他或许要逼供,可惜在下却并不想做他的政绩。”

      薛绮本已打算离开,闻言蓦地收住脚步:“不做他的,却愿意做我的政绩么?”不等对方回答,便吩咐禁子:“开门。”指的却是关押重犯的牢房门。

      “这……”禁子一愣,显见地露出迟疑之色。

      萧涵笑道:“巡按这般轻信,就不怕在下逃走?”

      薛绮回过身来,面无表情地看着他,忽然抬起右手,轻轻在他侧脸上拍了两下,语气轻蔑:“有本事下次逃得再快些。”

      说完,转身就走。

      萧涵愣住,下意识抚上刚刚被触碰过的地方,他的面颊冰冷,而对方的手指却温暖得异常,虽然仅仅是一触即收,那种温暖却像是被烙刻了下来,他不由得缩了缩肩膀,胸口被刺穿的伤口处忽然轻微地抽痛起来,丝丝缕缕地牵扯着心脏,汇成了一点难以形容的怪异感觉。

      这怔忪不过一瞬,他立刻就恢复如常,在禁子惊骇莫名的目光中含笑跟了上去。

      可还没走到县衙门口,就又被人拦了下来。

      来人是李嘉,他也不知从何处得来的消息,此时双臂微张,挡在薛绮前面:“大人这是何意?!”

      薛绮:“有事?”

      李嘉脸色很不好看:“大人虽是上官,但也不该从下官治下监牢中任意释放人犯,何况——”他冷冷看一眼一身囚服的却仍旧云淡风轻的萧涵:“何况此人连年作案多起,乃是朝廷重犯!”

      薛绮无动于衷:“哦。”

      却连脚步都没停,只侧了个身,打算绕过对方。

      李嘉的瞻前顾后果然仅限于与官帽无关之事上,见状,他毫不迟疑地也往旁边错了一步,仍旧挡在薛绮面前,俨然一副大义凛然的殉道者模样。

      薛绮嘬了下腮帮子,终于站定了,似笑非笑:“这重犯,是你认出来的,还是你命人抓到的?”
      李嘉愣了愣,一下子哑了。

      是了,猜出此人便是那恶名昭著的飞贼的是薛绮,在他即将再次逃脱的时候一举扭转局面的,还是薛绮,根本与他丁点干系也没有,真说起来,他最大的用处,也不过是在任这飞贼肆意妄为了好几年之后,暂借了间牢房关人罢了。

      而就在这时,薛绮走到他身边,半转过头来,漠然嗤道:“我说这政绩是你的,才是你的,我说不是,那就是我的。”她看着李嘉,微微扬起下巴:“犯人原籍京城,本官要押送他回京定罪,李县令可有什么异议?”

      李嘉不由自主地深吸一口气:“没、没有。”

      刚说完,便面露懊恼,却无可奈何,只能眼看着两人一前一后离开。

      高大神骏的黑马就拴在衙门正门口,见到主人,十分通人性地凑上前,硕大的脑袋低垂下来,拱到薛绮身前蹭来蹭去。

      薛绮抓住它颈上鬃毛,亲昵地揉了几下,而后转过身。

      萧涵微笑:“巡按的坐骑果然颇具……”

      “灵性”两字还没说出来,他只觉腰间一紧,不由睁大了眼睛,目瞪口呆地看着薛绮两手环在自己腰上,跟掂一袋子大米似的往上举了举。

      “还行,不算太重。”薛绮似乎挺满意,“可以和我共乘一骑,也省得你再出幺蛾子。”

      萧涵:“……”
      这女人的脑袋究竟是怎么长的?

      他已多久没这般发过懵了,谁知今天短短半个时辰里就把欠下的账全都补了回来。

      薛绮对他的腹诽一无所觉,又或者仅仅是毫不在意,斜过来一眼:“上马啊,还等我抱你上去呢?”

      不等她再催,萧涵当即单手牵住缰绳,纵身跃上马背,苦笑出声:“巡按行事,当真与众不同。”

      薛绮不搭他的话,也翻身上马,向后摸了摸,抓过他两只手,交叠拢在身前:“抓紧,别掉下去摔死了——哎,对了,杀朱文斌的人究竟是什么来头,该说了罢?”

      足有十余年,萧涵不曾与人离得如此之近,感觉到对方身体的热度透过薄薄的衣衫,在不经意碰触时若有若无地传递过来,他眸色渐渐晦暗,声音却愈发地轻柔:“判决还未下来,巡按使急什么?”

      薛绮耸耸肩:“试试总无碍,你说的,漫天要价、坐地还钱嘛。”

      萧涵便轻声笑起来,低沉的声音擦过耳畔,仿佛带着一点微微的痒。薛绮先是侧了侧头,发现躲不过去,便用力揉了下耳朵,平平道:“改美人计了?我还没那么饥不择食。”

      “被看穿了?”萧涵笑吟吟的,毫无恼意,回答的仍是同一句话,“试试总无碍。”

      ……

      两人仿佛丝毫不知矜持与道义为何物,一个轻言细语、一个理所当然地伤风败俗起来,原本颇为漫长的路程倒也过得飞快。

      此次蒙皇帝急令召还入京的“宋公”名为宋羽,字鹏程,年纪比刑捕司郎中张勉还长几岁,已是七十有二,无论从岁数还是入仕的年头上来算,都是不折不扣的老臣了,他为官五十载,政绩斐然,若非十几年前那场大乱中结结实实地惹恼了先帝,恐怕至今仍稳稳坐在中书令的位子上,无人能够撼动。

      而即便是触怒帝王,他也终究还是全身而退,辗转几年之后,又成了一方封疆大吏。

      陇右道是数代之前所设,几百年过去,区划改动虽大,但不变的是所辖范围仍然极为广袤,北疆多处紧要关隘与军、商重镇都被囊于其中,如今治所设于肃郡,较平郡更偏西北三百里。

      宋羽如今便是坐镇此地的一道观察使。

      只可惜,陇右道地虽广,但一大半都是贫瘠戈壁,二百里路疾行下来,山势已平,道路两旁树木水草渐行渐稀,脚下的驿路也开始漫起了道道黄沙浮尘。

      薛绮举目远眺,笔直却衰败的一条驿路上,不见行人,只有身下马蹄笃笃,响声清晰地回荡在已然深沉的夜色中。

      她轻轻拉起缰绳,黑马的速度渐渐慢了下来。

      “前面应当有个驿站,去吃点东西?”她声音不大,也不知是说给身后的人还是座下的马听的。
      马儿自然不会回答,萧涵也同样没有出声,薛绮不耐烦地歪过头:“哑了还是晕了?”

      萧涵终于笑了笑,但这一次,笑容明显十分勉强,像是一层单薄而脆弱的画皮,他的目光仿佛有些涣散,好一会才慢慢收拢起来,落在薛绮脸上,声音喑哑:“在下可能需要休息片刻。”

      “片刻?”薛绮坐在马背上,回身不便,但还是尽力转过头去将他上下打量了几眼。

      “嗯,片刻就好。”

      话音刚落,薛绮便觉肩上微微一沉。

      “啧,”她反手扶住正要往下滑的萧涵,自言自语,“就说是个累赘,早知道就该把你扔给小柳。”

      轻浅的气息从颈边拂过,萧涵似乎说了句什么,却轻得听不清楚。

      她刚要问,忽然身后远远地传来隐约马蹄声。

      就在声音入耳的一瞬间,萧涵倏然坐直了,薛绮一怔,便听他哑声说:“在下已无事,巡按但可疾行无妨。”

      “警惕心还挺强!”薛绮嘲弄一句,心神却也同样放到了后方来人身上。

      小柳说过朝廷传令的使者不日便到,然而谁都知道,那班人惯常娇生惯养,但凡不是皇帝大怒,他们这一路必定都是天热不走,天冷不走,夜晚不走,正午阳光太强也同样不走,能花样百出地把一道急令给拖成“缓令”,所以薛绮倒也没太着急。

      只是此时连夜赶路的……

      她隐隐有些后悔。

      好在不过盏茶光景,后面的一队行旅就赶了上来,各个骑着高头大马,身着劲装,被护在最中间的那骑手怀中紧紧抱着个不大的小箱子,上头被细锁链缠了几圈,又贴了封条,如此看来,不是传令使者,反倒更像是错过了宿头的一队镖师。

      薛绮松了口气,将目光漫不经心地移开了。

      可接下来,她却又忽然觉出了点不对劲的地方,倒不是那队人马,而是身后的萧涵——他像是突然变成了一截僵硬的木桩子,连绕在她腰间的手臂都绷得极紧,甚至可以感觉到因为过于紧张而产生的细微颤抖。

      “病了?”薛绮瞥一眼戒备地回望他们的几名镖师,扭头含糊地问了声。

      这一看不要紧,她当即一惊,萧涵面色灰败,整个人的状况看起来糟透了,比她寻常见的尸体大约也就多了一口气。

      可他仍坐得笔直,像是被直挺挺钉在了马背上。

      薛绮抿抿嘴唇:“别逞强了,你真在这咽了气,我可就亏大了。”

      她这些年在此条驿路上也望来过几次,记性不错,果然不远处渐渐显出了一点孤零零的灯火来,正是一座官驿。

      糊在灯笼上的纸早已褪了色,白惨惨得瘆人,小院也破败得很,唯一的一名驿丁是个眼花耳背的老丈,无论和他说什么,最终得到的答复都是一句笑呵呵的“小人这就去准备酒菜”。

      薛绮鸡同鸭讲了半天,实在没了脾气,正在这时,不防听见身后一声低哑的轻笑,她挑挑眉毛:“还没咽气呢?”

      萧涵靠着墙,仍笑微微的:“巡按究竟是盼着在下活,还是盼着在下死呢?”

      薛绮自己动手把马栓好,又添了几把草料,这才嗤了声:“用不着盼,我看你也没几天好活了,都说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不如你赶紧把该说的事都说了,算作销账,你看怎么样?”

      萧涵似乎很认真地思考了一会,缓缓摇了摇头:“不好。”

      他低声笑道:“只有好人才不长命,祸害是要遗千年的,我现在说了,剩下的九百多年就都得在不见天日的牢里过了,这怎么行……”

      他说得云淡风轻一如既往,但薛绮分明察觉到这胡说八道的风格不太对,想来他的神智已经开始涣散了,她心下莫名地沉了沉,把那句“国朝还没有九百多年的刑期”给咽了回去,而就在这个时候,萧涵面上的微笑忽然空白了一瞬,他明明还站得很稳当,可自己却感觉不到似的,蓦地向两旁伸出手,仿佛要抓住什么来稳定身体一般,也正是因为这么一个动作,反而带得他向一边栽倒过去。

      好在薛绮早有准备,当即横臂一拦:“不必行此大礼了。”便半拖半抱地把人给弄回了房间。

      老驿丁不仅耳朵背,似乎记性也不好,直过了小半个时辰,说好的菜蔬稻米可能还安安稳稳地长在田地里,薛绮捏着帕子一角,在冷水盆里漂来荡去,而后实在忍不住了,捞起来湿淋淋地就往萧涵额上一糊:“菀柳好歹还能吃上口草料填填肚子,我过得还不如一匹马……”

      她跳起身,拍拍衣裳就要出去觅食。

      可刚到门口,却突然听见一声低微沙哑的:“别走!”

      薛绮小心地护住被风吹得乱晃的灯火:“嗯?你有事?”

      萧涵显然并没有真正苏醒,只是因头上传来的凉意而稍微恢复了一点意识,闻言也只含含糊糊地回应:“黑……”

      “你怕黑?”薛绮怔了一下,难得地来了兴致,咬着指甲琢磨了一会,又低头瞧了瞧被她带到了屋门口的那盏油灯,“这可真是有意思,头回听说夜盗飞贼居然还会怕黑的!”

      不过是一两句话的工夫,萧涵似乎清醒过来了几分,他双眼半张,沉重地低低喘息,干燥而滚烫的气息随着呼吸从胸口向上涌来,裹着未愈的伤处隐隐的血腥味,让人觉得像是被生生架在了火上炙烤,唯有额头上那点湿润的凉意还能稍稍压下这种令人不适的灼热。

      他知道薛绮就在门口,甚至能感觉到对方探究的视线,忍不住偏过头,想要将自己藏进阴影之中,但就在同时,另一种无法抑制的冲动迫使着他猛地掀开了挡在眼前的被子,他抬手扯下已经变得温热的绢帕,攀着床柱摇摇晃晃地坐了起来。

      “把灯留下。”他的声音压得极低,像是恳求,却又带着不容错认的深深的厌恶。

      薛绮摸摸下巴,神情莫测。

      荒山野岭的夜晚本就黑暗,这屋子年久失修,破旧的窗子已不能遮蔽风雨,便用两块木板临时封住,于是更显漆黑,只有端在薛绮手中的一点如豆火光尚在轻轻摇曳,将屋子里映出一片鬼影憧憧。

      对峙良久,萧涵终于再一次开口,他这一回没有笑,但也不显得凶狠,脸上唯一的表情只是空洞,让他整个人看上去活像是一尊雕工拙劣的惨白蜡像:“把灯留下,我就告诉你一个秘密。”

      “……”薛绮不应声,但也没有离开。

      可随即,她就看见对面的人嘴唇微微翕张,一句出乎意料的话语轻飘飘传了过来。

      “杀朱文斌的人,和方才那些镖师有关。”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25章 书墨·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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