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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忆往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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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着穆流景日渐虚弱的身体,皇帝将云起离朝歌的日子定在小寒,说是等一候梅花开了,再送走。
云起尚年幼,宫中也无人跟她说起即将到来的远行。然而,每个人看她的眼神似乎都带着淡淡的忧伤,仿佛诀别即在眼前,而归期遥遥,甚至是没有归期。
她并不是什么都不懂,到底是聪慧无双的,每一次感受到母亲悲悯绝望的目光,她总会伸出小小的手覆住母亲的双眼,“娘娘不看,看了要哭哭。”而她的母亲,竟真的会落下泪来。
皇帝很多时候都会过来,似乎是生命尽头的人多是宽厚,穆流景似是原宥他之前种种所谓过错。也许是知道他所做的只是一个帝王分内之事,也许是明白自己再多的挣扎也无力改变什么,也许,只是沉疴的病体里,曾经汹涌的爱意再一次萌发,要在生命尽头再燃一次熊熊的火焰。
他们很多时候只是相拥着静静坐着,看着云起小小的手抓着笔涂鸦,看着孩子将墨水弄得满身满脸而不自觉,他们总会笑出来,就像天下每一双平凡的父母那样。
“你记不记得,她小的时候,说话特别早,总喜欢一个人依依呀呀地咕哝什么,别人逗她总不爱理。每天到了你下朝的时辰,就要奶娘抱到门口,伸着脖子等你。总爱赖在你身边。”她看着小小的孩子,嘴角一丝淡淡的笑。
“有段日子,政事缠了身,你总要很晚才来看她,忙起来几天也来不了。她不知怎地,竟躲开了一干宫人,一个人颤颤巍巍地跑去了乾元殿。宫人们急坏了,把这后宫翻了个遍,还是找不到。最后还是你,大笑着抱着她送回了含英阁。听说,她在乾元殿上呀呀地唱歌,于是,你抱着她上了早朝,还给她起了乳名叫殿歌。那天你说,殿歌这名字风华,有流转之意,但又不流于妖媚。楚家这一辈的公主,按宗谱都是云字辈儿的,而她的大名云起,也渐渐叫的少了。那天听到宫人说,要送云起公主去北秦,我还在寻思,是哪位宗亲家的女儿封了公主,真是糊涂了,可不就是我的小歌儿。”她目光悠远,嘴角笑意不变,声音却微微颤抖。
皇帝轻轻叹一口气,把头埋在她脖颈,一言不发。
“一转眼,那么多年过去了。”她像是陷进了回忆里,自顾自地说下去。“那年我尚未及笄,随父亲从雷泽回朝歌。正赶上梅花开得好,钟敞知道我喜欢,便带着我跟青瀚,去了梅山。路上遇到的一群华服的公子,我一眼就望见了你。你走过来对我说,要把这座山献给我。那时候青瀚还小,不懂天家礼制,也不知道你衣服上绣的龙纹昭示了你尊贵的身份。他只知道你轻薄了他的姐姐,硬要拉着你打一架。我却是知道的,吓坏了,以为你定要处罚他,真没用,竟是哭了。你笑着安慰我,还说这山就叫流景山了,在我的山上,你才是不守规矩的莽客。原来你早就知道我。那天晚上,宣旨的宫人就到了穆府。父亲并不见得多么高兴,他说穆家几代都是将士,将门儿郎生来就应该驰骋沙场,就是女儿家,也不应沾染半点闺阁的虚浮气息,更不应该进那深宫,做一个太纯粹的女人,平白的辱没血液里几代传承的豪情。他其实是心疼我。穆家几代忠烈,祖父叔伯都是镇守沙场的将士,在朝中是武夫而非政客,也不结党谋私,我一个人进了宫,连个帮衬的也没有。父亲将穆府迁去了雷泽,遣散了在朝歌所有的仆从,真真正正把我一个人留在了皇城。那时候青瀚求他,他不听,于是又来求我。我这辈子就倔强了那么一次。我们姐弟感情很好。他们离开朝歌的那天,他抱着我哭了。他从来不哭的,就是挨了父亲的军棍,也是咬着牙不吭声,哭的总是我。我再也没能见到他。穆家这一辈,长房就我们两个孩子,我一走,父亲不知多伤心。”
眼泪一点一点滑下来,回忆里,原来真的悲伤比快乐多。
嘴角沁出一丝血,而后越来越多,渐渐地落满整幅衣襟。
皇帝把她越搂越紧,直到御医急急赶过来,他才松手。
日子一天天滑过去,皇帝除了处理朝政便是待在含英阁。殿歌像是感受到母亲日渐稀薄的生命,很少乱跑,小小的孩子,每日乖乖看书写字,陪母亲说话,看着母亲睡着,便坐在宫中的梅林边,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你为什么每天都坐在这里?”殿歌抬起头,说话的是一个小男孩,眉目清秀疏朗,她想起来,是那天姚夫子带来的秦国的皇子。
她一下子也不回答他,只是身子在石凳上挪一挪,让出块地方给他。
小孩子总是不拘礼的,他一屁股坐下来,“你好小呀,可是现在看着像大人一样,你很难过吗?”
殿歌从厚厚的棉衣里伸出手来,蜷起两根手指,“我三岁啦。”她又低下头,两只手的手指绞着,“娘娘生病了,我听见煎药的宫女们偷偷说,说娘娘再也好不了。我怕娘娘会死掉。”眼泪从眼眶里一滴一滴滑下来,她抬起手,脸埋在袖子里。
男孩子不说话,拿出一方锦帕,拉下她的手,细细地替她擦着眼泪。
殿歌眼泪汪汪,拽着他的袖子,“母妃死掉怎么办,我会好可怜。”
男孩子摸摸她的头,“我的母妃死掉了,所以他们就把我送来这里了。”
殿歌学着他的样子,够着身子,勉强摸到他的头发。“你别哭。”
“我不哭。母妃说男孩子不能哭。我每天晚上都会梦到母妃,她总是对我笑。母妃一直看着我,我不哭。”
殿歌轻轻地“嗯”一声,回过头去看着大片的梅树,晃着两条短短的腿,失望极了。“我天天坐在这里等,可是还没有梅花开。娘娘最喜欢梅花。”她又看着他,“你叫什么名字呀?”
“洛,我叫秦洛。”他顿一顿,“你叫殿歌对不对?我知道。”
一阵风吹过来,冷得刺骨。秦洛拉着殿歌小小的手站起来,两个人在梅林旁长廊避风的弯角处坐下来,你一言我一语,也不知道在说些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