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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一枝梅 ...

  •   冬寒更是料峭。
      穆流景病发的越来越频繁,昨夜含英阁又是一番手忙脚乱。
      殿歌第一次看到母亲凄绝的样子,吓得大哭。
      皇帝吩咐将小公主送到淑妃宫中,但孩子挣扎不休,哭喊着要母亲。皇帝心下焦灼,又心疼女儿,只得抱着哄。到底是孩子,哭累了躲在父亲怀里,渐渐睡了过去。他将孩子交给王甫实,让他先抱到自己寝宫。殿歌与父皇感情甚笃,平日里总喜欢在修篁宫走动,如今先送到哪里,总好过在不熟悉的宫妃处,省得醒来又哭的撕心裂肺,平白得惹人心疼。
      御医们都守在穆妃榻前,时而研究脉象,时而聚在一起低声商讨。皇帝吩咐将奏折都搬了过来,坐在外间的桌案旁,拿着笔批红。
      着实是没有心思。他扔下笔,案前摆着穆流景常看的几本书,都是兵法韬略。她虽是生就一副女儿心肠,但到底将门虎女,从不爱女儿家深闺怨怼的词句,胸中自有丘壑。他取过一本书随手翻翻,一张素笺落了出来。蝇头小楷清秀工整,‘从此无心爱良夜,任他明月下西楼’,心中大恸,险些落下泪来。
      曾经那么坚韧的女子,还是经不住情爱一口口的咬噬。
      稍晚些,御医出来禀,说是穆妃高烧退了。
      皇帝赶忙进去,坐在榻边,手抚着被汗巾浸湿的额角,看着她苍白的不见一丝血色的脸,一语不发。
      再晚些,天也渐渐亮了。皇帝撑着头睡着了,模糊中觉得有一只冰凉的手在脸上游走,他一把抓住,“穆儿”。
      睁开眼就看到穆流景清清亮亮的眼睛,嘴边两粒小小的梨涡,像是清晨朝露里新开出的花朵。
      “怎么睡在这里了,小心着凉。”她的手被皇帝抓在掌中,只得动动指头,挠挠他的手心。
      皇帝抓着她的手亲一下,“想陪着你。”
      “歌儿呢,昨夜肯定吓坏了。”她眉心微蹙,含一点忧愁。
      “我让王甫实抱到修篁宫了,昨夜这里手忙脚乱,孩子哭得揪心。”他做到她身后,扶她靠近自己怀里。“着人抱过来吧,孩子也担心你。”
      穆流景想想,轻轻点着头,“嗯。”

      殿歌睡得正好。梦里面母亲言笑晏晏,把她抱在怀里念书听。她认得许多字了,虽然不解其意,但听过看过总能抠着字一句句背下来。母亲又开心又担忧,总说慧极必伤,做公主娇娇憨憨的,才惹人疼。
      她会嘟着小嘴不高兴。她见过淑妃娘娘流眼泪,就是因为旸哥哥总是背不会书,母妃却不爱她聪明。
      母亲这时候总会点点她赌气嘟起的小嘴,粘一块香香的糕点,凑在她唇边,她笑起来,一口咬进嘴里。
      她在梦里咯咯笑。

      王甫实从外间进来,看到小小的孩子蜷在被子里,犹在梦中,笑声无忧,心中酸痛,眼眶泛了红。
      他犹自强撑,抬起袖子抹抹眼,欺身喊醒小公主。
      殿歌双眼惺忪,不住揉着眼睛。
      “娘娘醒啦,念叨小主子,吩咐接回去呢。奴才这就着人给小主子加了衣服,咱回去?”
      殿歌一听是母妃醒了,张开双臂搂住王甫实脖子,整副身子挂在他身上,连外衣也不肯加,直嚷着快去快去。
      王甫实一向拿这小东西没办法,只得拿件厚厚的裘衣裹了,紧紧拥在怀中,抱着往含英阁赶。
      晨光微曦,宫中已有洒扫的宫人走动,见了他都一个个低眉顺目,一溜儿地站在路旁。
      殿歌从厚厚的裘衣里探出个脑袋,睁着眼张望。“花!花!”她忽的挣出一只手来,指着不远处梅树上一枝开花的枝丫。
      她够着身子要去,王甫实怕摔着她,只得抱着去。
      她看着新开的梅花咧嘴笑,眉眼弯弯,“举高高,举高高。”她像是要跳起来。
      一旁的宫人忙上来帮她,她不乐意地甩甩手。王甫实无法,只得举着她。
      小小的孩子掰了半晌,才听到“咔咔”的脆响,她把花枝凑在鼻端,“香香。”又拿在王甫实的眼前晃晃,“香香。”
      王甫实凑近一闻,附和一句,“香!”当下再不敢耽搁,又抱着往含英阁赶。

      一进含英阁便闻到浓浓的药味。殿歌大声喊“娘娘”。王甫实将孩子抱进里间,穆妃见着孩子,推开唇边的药碗,伸出手抱了过去。
      殿歌挣掉裘衣,小身子“唆”地一下子钻进被窝里。
      她举起手,将手中的梅花枝伸到母亲面前。“娘娘,梅花开了。”
      穆流景一下子落了泪。
      今冬的第一枝梅,是她看的最后一眼了。
      孩子偎在她怀里,小小暖暖的。
      “娘娘不哭,娘娘睡觉觉,明天早上,花就全开了。”
      “娘娘不睡,让娘娘好好看看歌儿。”她泪眼迷蒙,一瞬不瞬,像是要把孩子的面容刻在心上。
      眉眼还没有长开,但依稀看得出有她的影子。眉毛弯弯,眼睛圆圆,乌黑清亮的眸子像是黑曜石一般,笑起来像是月亮,又像是盈粼粼的湖水。鼻子挺而翘,像父亲。楚家人有刀削般的轮廓,尤其是一方鼻子,像是雕刻出来的。嘴唇像……像青瀚,青瀚的嘴唇就像花瓣一般。尽管他总嫌弃,说是太女子气,但安在殿歌小巧的面庞上,说不出的妥帖,一点点女孩子的温软妩媚,又不流于庸俗,真是恰到好处的一点樱唇。
      她笑起来,“殿歌长成,必定是倾城色。”
      小小的孩子并不懂这些,只是看到母亲开心,便咧开嘴笑起来。
      流景像是累了,萎顿地偎进皇帝怀里,轻轻喘着气。
      “弦庭。”她喊一声,又停下来想想,兀自笑起来,“我从来没有这样喊过你。当年我被一个人留在朝歌,但我想,我总是还有你啊。如今,我的孩子,又要孤孤单单去莒阳,也不知道,会不会也有个人好好疼她。”
      她转过头,抬起眼看着皇帝。“你从前对我说,要将这天下拱手送给我。我只当是句玩笑话。可是你答应我,我的孩子,不管她在哪里,你要让她平平安安地活着。她可以没有富贵荣华傍身,可是要让她好好活着。就当是,就当是替我活着。”眼眶里有泪水滚滚而下,“答应我,你答应我。”
      因知道方才她的好精神只是回光返照,而今生命的最后一线光亮也已近熄灭。他心下恸然,收紧双臂抱着她,“好,给她你要的一切。”他解下腰上的琉璃玉,轻轻挂在殿歌的脖子上,“你看到了,我都答应你。”
      穆流景唇边浮起一丝虚弱的笑,一只手轻轻放在楚弦庭手背上,一只手抚上殿歌柔软的发,有眼泪滑过嘴角,笑容不收,只是微微闭上了眼睛。
      殿歌并不明白母妃已经离去,只是看见父皇落了泪,便嚎啕大哭起来。
      王甫实在外间站着,听着里面的动静,知道人走了,不禁垂泪。
      宫人们一个个也哭起来,含英阁顿时哭声四起。
      不多时,整个皇宫,便都知晓,含英阁穆贵妃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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