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山》束河

2、沉疴

　　东方才亮出鱼肚白。
　　大太监尖锐的声音伴着皇帝的脚步响起在乾元殿，官员们叩首，三呼万岁。
　　今日的早朝与往常并无多大的不同，只除了站在殿外青衣的儒士。他抬首望着龙椅上威严的中年男子，而后弯下腰，深深地行了一个礼。
　　皇帝沉默了一些时候，尔后道：“姚先生是北秦来使，奉秦皇之命来我朝易质，以使各国相互掣肘，共谋洪川太平。众卿家以为，朕送哪一位皇子北去合适？”
　　殿下顿时嗡嗡声四起，众人交头接耳。
　　“臣以为，大皇子旸聪敏好学，张弛有度，若是出使北秦，定不会负我国威。”
　　“陛下，臣以为三皇子暄才是最合适的人选。”
　　“陛下……”
　　朝臣纷纷出列，似是迫不及待般阐述自己的观点。
　　皇帝挥挥手，手指在龙椅上轻轻击打。“众位卿家说的都有理，只不过，秦皇别出心裁，想要朕的小公主。”
　　大殿忽然间寂静无声。
　　云起公主是皇帝第四个孩子，也是唯一的女儿，含英阁穆贵妃所出。穆贵妃的父亲是手握西楚五十万大军的镇北将军穆尉。穆尉膝下一子一女，长女五年前进宫封了贵妃，幼子两年后在一次与北秦的交锋中战死沙场。这位皇帝视若珍宝的小公主也就成了穆家唯一的血脉。
　　谁都知道这唯一意味着什么，也明白在这战火将歇不歇的时刻，易质意味着什么。
　　秦皇走了一步好棋。若是不送出公主，楚国便是洪川大陆烽烟四起的罪恶根源，若是换了，小公主在北秦，又能掣肘穆尉。
　　“楚皇陛下，云起公主是皇室掌珠，然身在皇家，自然应当起公主的责任。有言曰，生我者父母宗亲，养我者天下万民。云起公主虽年幼却聪慧无双，定会理解陛下这番苦心的。”
　　凤冠朝服的女人急急擦过他身边，宽大的衣袍带出猎猎的声响。
　　“皇上”，她在离楚皇几步之遥的地方跪下，“臣妾的父亲镇守边关，为我大楚鞠躬尽瘁，臣妾的弟弟为护帝国安宁战死沙场，我的叔伯们沙场征战九死一生，就连我的儿子……”她忽然顿住，“我的女儿，她才三岁，如今也要背井离乡为大楚流干我穆家最后一滴血吗？”
　　她抬起头看着龙椅上威严的男人，目光楚楚。
　　官员们看着这个跪在乾元殿的女人，个个惊诧无语。
　　“姚夫子的话想必众卿家都听见了，朕虽然舍不得云起，但为了帝国社稷也只能忍痛割爱，我想秦皇定会代替朕好好抚育皇儿的。”他像是没看见跪在地上的穆流景，转身下了朝。
　　百官从她身边渐次走过，她眼神空洞，愣愣地看着空无一人的龙椅。
　　“贵妃娘娘，陛下这也是护着您哪。这朝堂哪里是后妃能来的地方。您还是回去吧，这事儿啊，是改不了了。”王甫实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在她身旁，弯下腰叹了口气说道。
　　“我要他护着我做什么？连自己的孩子都护不住，我要他护着我做什么？”
　　“娘娘，您又要怪奴才多嘴了，皇上昨儿个一宿没睡，眼睛都熬红了。皇上对小公主的心疼一点儿都不比您少，可是您看看这……奴才不懂什么局势，只是人心还看的懂啊，您这么冲上乾元殿，陛下也不怪罪。您身子不好，奴才送您回宫吧。”王甫实托起她的手臂，将她慢慢扶起来。
　　初冬时候，宫里大片的梅花树还是光秃秃的，凑近了看，才能看见一朵一朵小小的花苞。她手搭在王甫实胳膊上，慢慢走着。
　　王甫实也不敢看她的脸，只低着头看路。他眨眨眼，以为自己看错了，惶惑中抬起头来。
　　这一眼大惊。穆流景唇间不断有艳红的血涌出来，一点一点滴在朝服的前襟，又有落在地上，像是开了一朵又一朵的红色梅花。
　　“娘娘，娘娘，您……奴才这就请御医。”他急红了眼睛，抬脚就要跑起来。
　　“不用，送我回宫吧。”穆流景抓着他的手，眼神漠然。
　　“可是您……这血……”他眉头都快挤到一块去了。
　　“难道你还想让我自己走回去？”
　　王甫实没办法，只能托着她的手，扶着她慢慢走回含英阁。

　　刚歇下，皇帝就来了。
　　朝服还没换下，宽大的衣袍携一身清冷湿气，急匆匆地闯进内间。
　　服侍的侍女轻轻地“啊”一声，就被他一把挥开，“都出去。”他顿了顿，“把御医都请过来。”
　　他走到榻边，轻轻拉了拉被角，“穆儿。”
　　穆流景睁开眼睛，看着他。
　　“穆儿，我……”
　　“陛下是想说逼不得已？送殿歌走是逼不得已，那我的儿子没有了，是不是也是陛下的逼不得已？”
　　“穆儿，我知道你恨我，但所有的一切，都是为你做的最好的打算，总有一天你会明白。”
　　她像是很累了，微微闭上眼睛，叹口气，“总有一天……我不会有那么一天了。”
　　他把她的手握在掌心，“别说这种话，让御医好好瞧瞧，许是染了风寒呢。”
　　她笑起来，“皇上，您以前可是个明白人。”
　　像是感觉到他的手轻轻的颤抖，她抽出手掌，反手握住，“早知道要后悔的事情，当初为什么还要去做呢。”

　　“娘娘，娘娘。”殿歌在这时候跑进来，一下子就翻上了床榻，将母亲压在身下抱个满怀。
　　皇帝赶紧将她抱下来，把她两只小小的手一齐握在掌心，亲一亲她的额头，“又跑去哪里了，怎么手这么凉。”
　　殿歌在他怀里挣扎着，手脚并用趴到母亲身边。“娘娘，梅花树上有小花团子了哦，暄哥哥说，等到下了第一场雪，就会开花了。”她抓过母亲一缕头发，短短的手指笨拙地打一个又一个结。
　　穆流景看着她笑，“很快了。”
　　“娘娘要快点好起来，父皇说要带我们一起去山上看好多梅花呢。父皇你告诉娘娘这是真的，还带暄哥哥去。”她回过头，两眼水汪汪的望着坐在床榻边的父亲。
　　皇帝看着她笑，“父皇答应过的，当然是真的。”
　　殿歌一头窜进父亲怀里，咯咯笑起来。

　　宫人进来，说是御医都到了。
　　皇帝把小女儿交给奶娘，吩咐送到皇子监，又着御医进来。
　　御医拿着根红绳颤巍巍走上前，皇帝一挥手，“看病要紧，这些有的没的就省省吧。”
　　“是。”老御医躬身上前，拈着须将手搭在穆流景手腕上。
　　皇帝看着他越来越凝重的神色，心下焦灼，几次张嘴想问，又怕扰了他。
　　这一位起身，也不讲话，只是示意身边其他的御医，一个个上前看诊。
　　半晌，几个交头接耳商议的御医齐齐跪下来，又问：“陛下，还是出去说吧。”
　　皇帝心下已经极不耐烦，一甩袖子出了里间。
　　“说！”
　　“是，是。”他擦一擦头上的汗，“贵妃娘娘沉疴已久，恐怕……”
　　“沉疴已久？每半月就有御医来问诊，怎么会沉疴已久？”皇帝眼睛微微泛红，手上的青筋突起。
　　“自从一年前生产后，娘娘就停了御医房的问诊。臣只能开了些滋补的方子，吩咐这含英阁的宫人按时按量煎了给娘娘服下。如今看这脉象，这些补药怕是也没进啊。”他叹口气，“娘娘身子本就不好，生小皇子，又是难产，身体耗了太多的气血，再加上小皇子……娘娘抑郁难当，以致身体虚耗，这才……”
　　“现在还要用什么药，有什么方子都给朕拿出来，治不好你们一个个脑袋都别要了！”
　　“皇上，皇上，如今什么方子都没用了，只能用金石吊着，兴许还能熬到来年开春。”
　　皇帝沉默不语，眼眶赤红，“退下。”
　　良久，他才敢推开里间的门。
　　穆流景站在窗前，只着中衣。有冰冷的风从窗子刮进来，吹得衣袖鼓鼓，乌发翻飞。
　　皇帝走上前，把她拥进怀里，“穆儿”，只一声，便落下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