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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2、姬别情在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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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采奔回静室时,靴底碾过青砖的声响还带着未散的疾劲,每一步都像是踩在紧绷的弓弦上,在幽深的回廊里击打出空洞而紧迫的回音。
那是从鬼哭崖一路奔袭的余劲,连廊下悬挂的绛色纱笼灯笼都被他带起的风晃得剧烈摇曳,暖黄光影在斑驳墙面上投出忽明忽暗的碎纹,像极了鬼哭崖瘴气里跳动的磷火,又像他此刻悬着的心,起落不定。他抬手时腕骨还带着旧伤的酸麻,指尖触及冰凉的门环,“吱呀” 一声撞开厚重的木门,樟木的沉郁混着当归与乳香的药香瞬间撞进鼻腔,浓郁得几乎化为实质,将他周身裹挟的、来自鬼哭崖的阴冷湿气和血腥味冲散了些许。
这是他临走前特意让林嬷嬷按江南古方熬的护伤药,要慢火煨足三个时辰,连药渣都得用细纱布滤三遍,药汁浓得能拉出丝来,熟悉的气息像一双温软的手,先将他一路紧绷的神经揉松了半分。
谢采的目光第一时间扫向内室,瞳孔微缩:榻上的蜀锦缠枝莲软垫还陷着一块浅窝,是姬别情靠坐时后腰压出的印子,边缘落着几缕松散的墨发,黑得泛光,丝缕分明,与自己常束的青灰色发带截然不同;床幔内侧搭着一件玄色锦袍,领口沾着盐矿谷特有的细沙,指尖一捻便簌簌落在青砖上,留下细小的白痕,正是姬别情前几日模仿自己时穿的衣服 —— 那衣料还是他让人从西域捎来的云锦,质地紧实,如今却在腰侧处磨出了一道浅褶,是姬别情按腰伤时反复蹭出来的。这些痕迹都新鲜得很,锦袍的衣角还带着点人体的余温,指尖贴上去能感受到残留的暖意,甚至能隐约闻到姬别情常用的冷梅熏香,显然人刚离开没多久,并未走远。
“还好……” 谢采低声呢喃,悬着的心稍稍落地,连呼吸都比刚才平顺了些。他指尖捻起那缕墨发,触感柔软得像江南的蚕丝,又摸了摸玄色锦袍的领口,指腹蹭过沙粒的粗糙,确认残留的温度,知道姬别情应该是刚起身离开,暂时没有性命之忧。直到这时,他才转身走向门侧的乌木剑架 —— 那剑架是早年从江南姑苏带回的旧物,木质早已被岁月养得温润,雕着简素的云纹,云尾处还留着当年工匠的浅刻印记,平日里总空着,只有确认周遭绝对安全时,他才会卸下贴身的幽冥剑。
谢采抬手,缓缓解下腰间的幽冥剑。剑鞘上还沾着鬼哭崖的瘴气痕迹,暗褐色的污渍顺着玄色鬼纹蔓延,在暖光里泛着冷森的光。剑穗上的银铃轻晃,“咚” 地一声稳稳挂在最上层挂钩上,剑鞘与木架碰撞的轻响,像是卸下了一路奔袭的戾气与血腥,连带着他肩头的紧绷都松了几分。他这才彻底松了口气,抬起微颤的手指,用力揉了揉蹙紧的眉心。
鬼哭崖的瘴毒余威仍在,让他额角阵阵抽痛,眼前偶尔泛起模糊的黑影,但此刻却丝毫顾不上歇息,转身准备去寻姬别情。
可就在目光再次扫过榻边时,他的脸色又骤然沉了下去,连周身刚刚缓和的气息都瞬间变得冰冷。
玄色锦袍底下,本该压着的那件姬别情标志性的红劲装,不见了!
案上的琉璃药盏壁凝着细薄水珠,水珠顺着光滑的盏沿缓缓滑落,在紫檀木案上留下蜿蜒的、湿漉漉的痕迹;旁边的银勺斜搭在碗沿,勺底还沾着几点深褐色的药渣,他的指尖探向碗底,还能摸到温温的暖意,显然这药刚盛出来没多久,连热气都没散透。
可那抹灼眼、执拗的红 —— 姬别情穿了十年,领口绣着极小、却代表着凌雪阁过往与骄傲的残阳纹的红劲装,此刻连衣角都没见着。
“姬别情?” 谢采的声音裹着从幽冥教带回的风沙,粗哑得像被砾石磨过,在空荡的静室里回荡,带出了几分连他自己都未曾预料到的急切。指尖无意识攥紧了袖中那枚月牙形的温润玉石,石面熟悉的纹路此刻却压不住掌心里沁出的冷汗,墨长风临死前那混合着嘲讽与恶意的阴笑又在眼前晃动:“假解药掺了腐心散,姬别情撑不过一个时辰”。
他一路提着一口真气疾奔回来,马蹄踏过漠北黄沙时甚至溅起了半人高的尘土,心中唯一的念头便是确认姬别情没有误食那碗毒药,可眼下人虽刚离开,却带着足以致命的重伤不知去向,这让他如何能不急?
“来人!” 谢采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刚从惨烈厮杀中脱出的沙哑与疲惫,指尖无意识地重重叩击了一下案角,那处的木纹早已被他常年摩挲得油亮发光,此刻却透着一股难以掩饰的焦躁。窗外的风似乎更紧了,卷着更大的沙石砸在窗棂上,“哐当哐当” 的声响,密集得如同战鼓,一下下敲打在人心上。
门帘几乎是被 “唰” 地一声掀开,陈徽几乎是连滚带爬地冲了进来,身上的玄色劲装肩甲还沾着巡逻时带来的沙粒,膝盖刚触地就急声应道:“会长!” 他额角布满了豆大的冷汗,顺着紧张的下颌线滴落在青砖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湿痕,呼吸急促得像是刚狂奔了十里地,连话都说不连贯:“属、属下一直在院外守着,刚、刚见姬先生他……”
“姬别情在哪?” 谢采往前踏了一步,玄色衣袍扫过案上的药碗,碗沿与坚硬的紫檀木案角碰撞出清脆却令人心惊的响声。他的目光落在陈徽慌乱的脸上,语气里添了几分压抑不住的急怒,胸口那股因瘴毒和焦急而翻涌的痛感,让他说话时的气息都略有些不稳,“他肩伤才刚结起一层薄痂,腰腹那道伤口深可见骨,薛大夫今早换药时扒开给我看,说只差半寸就戳穿了内脏!连翻身都得咬着帕子忍疼 —— 现在倒好,卸了我这层伪装的硬壳,他反倒敢拖着这样的身子乱跑?”
陈徽的声音瞬间发颤,头埋得更低了,连肩膀都害怕似的微微缩着:“姬先生…… 他、他在屋顶!” 话刚出口,似乎怕谢采立刻暴怒,又赶紧抬起眼补充,语速快得几乎要咬到舌头:“方才属下见他扶着墙壁慢慢往外挪,脚步虚浮得厉害,每走一步都得顿上好一会儿,额角的冷汗像雨一样顺着下巴往下滴,砸在青石板上都能看见一个个浅印子。他早不是您的模样了,穿的就是那件红劲装,头发散着没束,左手一直死死按着腰腹那处 —— 属下看得真切,红劲装那地方都已经洇开了一大片血印子,有半掌那么大,连腰带的边缘都染透了!”
“属下拦了三次!” 陈徽的手攥得更紧,声音里带了点委屈,“第一次说屋顶风大,伤口不能吹;第二次说薛大夫叮嘱要静养;第三次属下实在没法子,伸手想去拽他的袖口,想把他拉回来,可他胳膊只是那么一甩,力气明明不大,却带着一股子冰碴子的寒意,冷得属下手都麻了!他只说了两个字,‘别挡’,那声音…… 那声音比漠北三九天的冰碴子还要冷!属下…… 属下实在是拦不住!”
“开什么玩笑!” 谢采的声音骤然炸起,如同平地惊雷,左手猛地攥成拳,指节因极度用力而泛出青白之色,连玄色的袖管都绷得紧紧的,“他不知道腰腹的伤口再裂一次,薛大夫说了,就得实打实躺满一个月才能见好?还敢在这种时候爬屋顶吹风!” 方才确认姬别情曾在室内短暂停留所带来的那点微弱安心,此刻全化作了更汹涌的急怒,如同岩浆般灼烧着他的理智,连带着太阳穴都突突地狂跳起来。
他太了解姬别情了。卸了伪装,就等于褪去了“谢采”那层坚硬的保护壳,此刻姬别情身上每一处伤口的疼痛才是真实无虚的,可这家伙偏偏就是这般倔强,哪怕只剩一口气,也要逞强到底。
谢采没再跟陈徽多话,猛地转身,玄色衣袍在空气中划出一道凌厉的弧线,人已如离弦之箭般跨出廊下。足尖在廊柱上轻轻一点,借力腾空,衣袍翻飞如墨染的蝶翼,衣摆扫过廊下栽种的兰草,带起几片枯黄的叶片。下一刻,他已悄无声息地落在了屋顶的青灰色瓦片之上。
瓦片被踩得发出“咔”一声极轻微的脆响,但这丝毫未影响他落地的轻盈与稳定 —— 常年的武道修行让他身形如燕,哪怕此刻身心俱疲,动作依旧利落干净。他冷凝的目光迅速扫过屋脊,几乎是一眼就捕捉到了那抹刺目的红 —— 像一团倔强燃烧在灰暗瓦片上的火焰,却因摇曳不定而透出一种令人心揪的脆弱。
谢采胸腔里那股从鬼哭崖带回来的、混合着血腥气的怒火,原本烧得正旺,此刻却被这景象猛地一刺,竟化作了一种更为复杂的、带着尖锐痛感的焦急与恐慌,瞬间攫住了他的心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