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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3、现在,你哪儿也去不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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漠北午后的阳光带着灼人的干燥,炙烤着西厢小院的每一寸土地。青石板路面升腾起扭曲的热浪,连院角那丛好不容易才扎下根的沙棘苗,嫩绿的叶尖都卷曲发蔫,蒙着一层洗不掉的灰黄。风起时,叶片上的细尘被簌簌吹落,几点飘洒在池青川银白色的衣角,像是不经意间点染的墨痕。
他后背紧紧抵着廊下那根雕了缠枝莲纹的木柱,借由木头传来的一丝冰凉,勉强压制着左臂处一波烈过一波的灼痛。五层厚的纱布早已被黑红色的血水浸透、板结,青黑色的毒纹如同活物,不甘心地从纱布边缘蜿蜒探出,像诡异的藤蔓,缠得他指尖都失了血色,泛出青白。就连紧握着传送符的右手,也因强忍着剧痛,指节根根紧绷、泛白。
那张纯阳宫特制的传送符,边缘以银线绣着精致的云纹,此刻却在他汗湿的掌心被攥得发皱,上面的金线都磨得暗淡了。他本打算稍歇一口气,便立刻注入内力催动符纸返回空城殿——在鬼山会的地盘多停留一刻,便多一分危险。然而,他气息还未调匀,院门外就传来了沉稳的脚步声。
海瀚踏进院门,左手攥着一串裹满芝麻的糖葫芦,晶莹的糖霜在阳光下亮得晃眼,一看便知是巡查完暗哨后,特意绕到巷口那家老店买的,想给秀秀当作午后的零嘴儿。可他的目光一触及到倚在柱边的池青川,握着竹签的手便下意识地收紧,红艳的山楂果儿微微震颤,糖霜簌簌落在青砖上。他的声音里听不出半分久别或偶遇的波澜,只有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硬:“你怎么在这里?空城殿的人,不该出现在西厢。”
池青川的视线有些飘忽,落向院角那丛无精打采的沙棘苗,喉结不易察觉地滚动了一下,将已到嘴边的“怕你护不住秀秀”硬生生咽了回去。这话太软,也太像示弱,他绝不能在海瀚面前显露分毫。于是只含糊地应道:“来看看……秀秀。”尾音带着失血过多的气虚,连他自己都觉得这借口苍白无力。他下意识地将受伤的左手往身后阴影里缩了缩 —— 光线太过明亮,足以清晰地照出纱布上不断渗出的新鲜血渍,他不想让海瀚看到这份狼狈,更不愿被这死对头窥见自己伤势沉重,予人可乘之机。
海瀚却没有接他的话茬,而是迈步上前,屈膝半蹲,视线与池青川齐平。他并未看池青川闪避的脸庞,目光如炬,直直锁在他试图藏匿的左臂上,语气不是疑问,而是带着审视的断定:“幽冥教的毒?”
池青川的身体猛地瑟缩了一下——并非因为疼痛,而是源于伤势被一眼看穿的惊悸。那毒确是幽冥教秘制的“蚀骨散”,沾肤即入脉,此刻正如同万千细虫在他骨缝间啃噬。他几乎是本能地还想将手臂往后藏,手腕却被海瀚稳稳按住。那力道并不重,但指腹隔着厚厚的纱布,依然能清晰地感受到底下皮肤骇人的滚烫,连骨头都透出灼意,显然毒素已深入经脉。
“别动,我看看。”海瀚的指尖轻轻擦过纱布边缘,那青黑色的毒纹在阳光下显得格外刺目,“薛大夫就在主堡,我即刻去请他。他手中有专解幽冥教剧毒的方子。”
“不必。” 池青川猛地抽回手,掌心的传送符被攥得更皱,金线都断了两根。他抬眼,终于敢直视海瀚的眼睛 —— 里面藏着他熟悉的警惕,还有不容拒绝的强势。可他偏要犟,喉结滚动着,声音带着一丝自己都未察觉的发颤:“空城殿有解药,我回去就能治。” 话落才觉出不对劲,那点发颤里,一半是怕自己的毒沾到西厢,连累秀秀,另一半却是执拗 —— 他池青川,绝不欠鬼山会半分人情,更不愿让海瀚觉得,他离了鬼山会的援手就活不下去。
海瀚盯着他看了片刻,视线扫过他失去血色的嘴唇,又落在他因强忍疼痛而微微颤抖的右手上,忽然不再多言。他屈膝俯身,右臂稳健地穿过池青川的膝弯,左手则绕过其后背,极其精准地避开了那处不断渗血的伤口,稍一用力,便将人打横抱了起来。整个动作干脆利落,没有丝毫拖泥带水,不像是抱着一个势同水火的对手,倒像是搬运一件需要妥善处置的重要物件。
池青川全身瞬间僵硬,如同被烙铁烫到一般,手忙脚乱地去推海瀚的肩:“海瀚!放我下去!我自己能走!”他的指尖触到海瀚肩甲上冰凉的玄色衣料,其下是常年习武铸就的坚硬肌肉。以他此刻被毒素耗尽气力的挣扎,推搡上去竟如石沉大海,未能撼动对方分毫。
海瀚没说话,脚步放得极轻,玄色衣袍扫过廊下的沙棘苗,带起两片嫩绿的叶子,旋即又落下,却没半分温柔 —— 他抱池青川,不是出于关心,是怕这重伤的对头在西厢闹事,更怕池青川身上的毒沾到秀秀。谢采把秀秀的安危看得比什么都重。
池青川别扭地将脸转向一边,心中只有满满的警惕与不自在,毫无半分旖旎之感。被海瀚这样抱着,他只觉软肋尽数掌握于敌手,浑身每一寸肌肤都紧绷着,连呼吸都刻意放得又轻又浅,生怕泄露出一丝虚弱。他能闻到海瀚身上带着漠北风沙的干燥气息,夹杂着一点市井的烟火味,还有一丝若有若无、来自那串糖葫芦的甜香。这本该是令人放松的气息,却反而让他更加警觉。
海瀚将他抱进西厢最里间的一间客房。这里本是预备给访客小住的,却总被海瀚收拾得干净,靠墙的桌上甚至还摆着一个打开的药箱,里面可见鬼山会常备的、用于缓解幽冥教剧毒的清淤膏。他将池青川轻轻放在铺着柔软蜀锦垫子的床榻上,动作缓慢得仿佛生怕碰碎一件瓷器,但其中并无多余情感,放下后,甚至顺手拉过一旁的薄毯盖在池青川膝上,语气依旧冷硬:“老实待着,我去取温水。别妄想逃离,西厢外围皆是影卫,以你现下的状态,不出三步便会倒地。”
池青川抿唇不语,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榻边木纹。那些深深浅浅的纹路,在透过窗棂洒入的阳光下投下细碎光斑,竟有几分像童年扬州老家庭院里,那棵老槐树下摇曳的光影。可此刻这点暖意,只让他觉得更加不安,仿佛这片刻的宁静,是精心布置的、裹着蜜糖的陷阱。
兀自发怔,便见海瀚去而复返,端着一铜盆温水,盆沿搭着干净的细棉帕子,还冒着氤氲热气。他将铜盆小心置于床边案几上,转身走到桌边药箱,取出那罐泛着淡绿色的清淤膏和叠得整整齐齐的新纱布,复又回到榻前。
“把外袍脱了。”海瀚在榻边蹲下,声音里没有半分温度,“药膏需直接涂于毒纹蔓延之处,否则药力无法散开,逼不出毒素。”
池青川的身子顿了顿,左手还在隐隐作痛,脱外袍得用右手发力,动作难免牵扯伤口。他刚试着抬起右手,便见海瀚已伸手过来,指尖轻轻勾住他银白战袍的领口,眼神却带着审视,仿佛在评估他是否还有余力自行完成这个动作:“我来。你此刻的气力,莫要徒劳挣扎,扯裂了伤口,受苦的还是你自己。”
战甲系带被解开,发出轻微的“咔嗒”声。海瀚的手指避开了池青川受伤的左肩,小心翼翼地将厚重的外袍从他手臂上褪下,动作之轻缓,与他平日雷厉风行的作风大相径庭。外袍之下,素色的中衣也已被血浸透,暗褐色的痕迹狰狞地印在布料上,格外刺眼。
海瀚拉起他的左臂,指尖捏住中衣左肩处的衣料,稍一用力,“撕拉”一声,布料应声而裂,整条胳膊彻底暴露出来——纱布从掌心密密缠至手腕,渗血处已呈污黑之色,如同干涸的墨渍。那青黑色的毒纹则更像一张不断扩张的蛛网,自腕骨缠绕而上,已蔓延至肘部,连肘内侧的肌肤都泛着不祥的青黑,比海瀚预想的还要严重许多,这“蚀骨散”的毒性,显然比他们以往遭遇过的任何一种都要猛烈。
池青川一愣,左手下意识往回缩,却被海瀚按住手腕,他声音里带着几分难以置信的错愕:“海瀚,你……”
“抱歉,手滑。” 海瀚语气平淡,听不出半分歉意,指尖却已经触到纱布边缘,能清晰感受到底下皮肤的滚烫,像是在发烧,““不撕开,如何看清毒素蔓延至何处?” 他没等池青川反驳,已经开始解纱布的结,动作轻得像怕碰碎一件稀世珍宝,指尖绕过渗血的地方,一点点把纱布拆开,却没半分怜惜,“这清淤膏是鬼山会的秘方,用了西域的雪莲花和漠北的甘草,比你空城殿的解药见效快,至少能先压下毒势,别让它继续往心口窜。”
池青川喉结滚动了一下,终是放弃了挣扎。他看着海瀚低头专注拆解纱布的侧脸,午后的阳光勾勒着对方冷硬的轮廓,竟奇异地将那分棱角柔化了些许,连低垂的眼睫都仿佛染上了一层浅金。然而,那眼底深处埋藏的警惕却未曾消散,如同温和水面下的暗礁。只是此刻,为了秀秀,他们暂时放下了敌意,成了 “同谋”。
当最后一层纱布被揭开,掌心的伤口彻底暴露出来——深可见骨,创口边缘呈现出一种诡异的灰败色,周围的皮肤更是青黑一片,这是被淬了幽冥教剧毒的利剑所伤,连空气里都隐隐弥漫开一丝腥甜的气味。
池青川别过脸去,不愿看自己如此狼狈的模样,却能清晰地感受到海瀚指尖的温度,透过那令人作呕的血腥气,竟带来一种奇异的、源于共同目标的、务实的稳定感。
海瀚拿起铜盆里的温帕,拧到半干,蘸着温水轻轻擦去伤口周围的血痂,动作轻得像在拂去易碎的雪,生怕稍一用力,就会弄疼他。“忍一下。”他取来药膏,用竹勺舀出少许置于掌心揉开,待药膏在体温下微微融化,散发出清苦的草药气息后,才小心翼翼地敷在伤口上,指尖刻意避开了最深的创口。“药力初透时会有些刺疼,是在逼毒,片刻便好。”
药膏触及皮肤的瞬间,一股尖锐的刺痛骤然袭来,如同无数冰针扎入。池青川的指尖猛地攥紧了身下的榻巾,指节暴白,手背青筋凸起,却硬是咬紧牙关,未发出一声痛哼 —— 他不能在海瀚面前示弱,这是敌对势力间,最后的体面与骄傲。紧接着,一股清凉之意渐渐从伤口处弥漫开来,似山间清泉,缓缓压下了那灼骨般的剧痛,让他一直紧绷的身体,终于得以松懈半分。
海瀚为他重新缠上干净纱布,力道拿捏得恰到好处,既不会松脱,也不会过紧勒痛伤口。他一边缠绕,一边沉声嘱咐:“每日辰时与亥时各换药一次,三日之内,不可妄动内力。” 收拾好药箱,他又端来那杯温水,递到池青川唇边,语气虽依旧生硬,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意味,“喝点水,润润喉。莫要想着伺机遁走,西厢内外皆有影卫值守——你若死在这里,我无法向秀秀交代,更无法向会长交代。”
池青川张口,任由温水顺着喉咙滑下去,那暖意从喉头一直暖到心口,连带着五脏六腑都像是被熨帖了一遍,却没半分感激。他看着海瀚收拾东西的背影,忽然轻声道:“蚀骨潭那边,幽冥教还留了暗哨,我今早从那边过的时候,看到他们在潭边的岩石上刻了‘幽’字记号,用的是西域的墨,防水防刮,怕是想顺着痕迹找到西厢,对秀秀不利 —— 你最好派人去清理干净。”
海瀚的动作顿了顿,回身时脸上并无意外之色,眼底反而掠过一丝了然,仿佛早已料到此节:“不劳费心。自盐矿谷至蚀骨潭一线的所有幽冥教暗哨,我巳派人前去清查,今夜之前便会彻底清除,绝不会给他们靠近西厢的机会。”他略一停顿,目光落在池青川缠满纱布的左臂上,补充道,“你安心在此养伤,莫要节外生枝,便是对秀秀最好的保护。”
言罢,他拿起那串因方才变故而被搁置一旁、糖霜已有些微融的糖葫芦,转身向门外走去。行至门口,他又驻足回望,语气带着明确的警告:“那传送符,暂且放下。待你伤势稍愈,能自行走动时,我自会派人护送你回空城殿 —— 现在,你哪儿也去不了。”
池青川看着他的身影消失在门外,这才低头凝视自己被妥善包扎好的左臂。掌心处药膏的清凉感仍在,却无法驱散心底的寒意。他将那张被攥得皱巴巴的传送符轻轻置于桌上,指尖掠过符纸上暗淡的金线,这不是妥协,而是清醒的认知——此刻贸然行动,只会将秀秀置于险境。他与海瀚是敌人,这一点从未改变。只是在“保护秀秀”这件事上,他们暂时成为了立场一致的同盟,仅此而已。
窗外的阳光依旧炽烈,沙棘苗的叶片在微风中轻轻晃动,在地上投下摇曳不定的影子。
西厢客房内的这份短暂安宁,是真实的,却并未让池青川感到丝毫安心,反而让他更加清晰地意识到:待秀秀安全无虞,待“月魂引”的秘密水落石出,待幽冥教的威胁彻底清除之后,他和海瀚,依旧是盐矿谷里刀兵相向的对手,今日这片刻的 “和平”,不过是乱世里,因一个七岁半孩子的纯粹,而暂时搁置的敌意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