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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老巷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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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气闷着欲雨的意绪,夏日阳光把一条长街烘得仿佛要融化,连疏疏落落的树影摇动,都像是热气在侵淫着蒸发。北门林路横亘在渭城北郊,两排密集格子式样的民居里都是工人家庭,是城北地带那些工厂工人们的居住地。
李梧没来过这里,站在路边,发现来时所坐的的士在这里找不着一辆,只偶尔有些后座蒙着蓝白帆布的三轮车被老牛拉犁似地骑蹬而过。
天气很热,他想着干脆招手叫一辆三轮载去最近的公交车站,抬起手来,却没人理他,那蹬三轮的横他一眼,露出黄牙嘻嘻一笑,蹬远了,对过的店铺门前几个大爷摇着葵扇吃西瓜,眼里有李梧所熟悉的事不关己,漠不关心。李梧想,总不能当街从衣服口袋抽出纸钞来喊车,那像公然请求有意者速来打劫。
以前听说渭城北治安不好,晚上时不乏有人被敲闷棍,也有飞车党将人一把抓住了包,拖倒在水泥地上磨蹭好几米,把人蹭掉半条命。这些话都是何妈平日里说给李梧听,为让他上街时提高警剔。
无论休息日或工作日,但凡白日,这条街都像阳光下静谧的鬼街市,中青年男女在工厂低着脑袋昏天暗日地做着流水线活,有直做到世界末日的劲头。北门林路所遗留的,是城北工厂用不上的老弱病残,像影子,只有残断而不完整的形态。
李梧不耐烦等下去,沿街的河水还散发着仿似沤了几日烂鸡蛋的臭味,惟有散漫地缘着那些个商铺走下去,最好能看到辆私家车,让车主有偿载他一程。
他这想法完全天真而不自知,那个年代能买到车的还是少数,凭在城北地带的工厂打工所得的那些卖命工钱,至少养着一家五口,哪里有余钱置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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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了好些时候,日光渐弱,北门林路的人声却沸起来了。近旁的小学散学,一队队吵嚷的小孩子涌出校门,由教师领路穿行,只不见他们各自的父母,都还在工厂加着班,而留守家中的老人已开始炒菜。
锅灶的烟火气飘下楼后与河道的臭气混合,毫不能引起肚饿的馋虫,反使李梧想起上一世在纽约做异乡客,所租地下室的楼上公寓有个自称搞街头艺术的年轻白男把公共走道搞成垃圾堆,快餐盒子上飞了几日苍蝇都不处理,就有这样令人反胃的威力。他在难言的不适中疾步行走,却见到了意想不到的人。
两栋老旧民居之间,赫然是沈宴和梁日昇。
真正是冤家路窄,不知道什么仇什么怨。
李梧踌躇着,不向前也不退后,单立在那小巷口。沈宴正躲闪着梁日昇那些个跟班们朝他螳螂般扑出的手脚,手中紧握一根巷子里随意摸索到的木棍,为防身用,然而暂未有用处,因为敏捷得如同电视中的侠客,已穿过那起人,直跑到巷口。
他与李梧迎面碰上,显然一愣,前奔的脚步尚未收刹住,就因为这一愣,被人偷抢到反击的缝隙。
“别让沈宴跑了!”
巷子里传来梁日昇气急败坏的怒吼。
那怒吼像浪潮扑打上来,真挟着力量似的,把沈宴卷着向前倒,黄昏下径直倒向了李梧。
张臂接住沈宴是下意识的举动,李梧并非有意要维护他。接住了,才知道是沈宴被人背后偷袭,抓着折叠板凳一个猛砸,砸在了背上。
梁日昇见是李梧挡在巷口,愤怒道:“怎么是你个软蛋?你他妈的敢帮着沈宴,我连你一起打瘸。”
李梧最烦梁日昇满口脏话,他刚要开口,沈宴就从他怀中抽身回头,手起棍落,雷劈似的,将那棍子劈向梁日昇,正中肩膀。
力道之大,能听到犹如重物砸落的声音。
沈宴抓住梁日昇那团红色头发,将他一把掼到地下。
不知道什么时侯,那木棍已被丢下,取而代之的是一把短刀,只是寻常用来削水果的刀,却惊骇得梁日昇带来的那些平日跟他耀武扬威惯的跟班们大气不敢出一声,因为那把刀正贴着梁日昇的脖子。
“谁把谁打瘸?”沈宴声气平静地问。
李梧也大惊。他看梁日昇气得涨红了脸,仍大力挣脱着,便生怕那刀真的划破了梁日昇脖子。
他赶忙在梁日昇开口大骂前,对沈宴说:“是你把梁日昇打瘸。”
梁日昇一听,更加在沈宴的钳制下不知死活地扭动了起来,叫道:“李梧!你完了!”
李梧呵呵冷笑,暗想不是我完了,是你要完了,把刀架你脖子边上的人上辈子杀了二十六个人,现在就算添了你,也只是变一变零头。
梁日昇不领情,李梧却不能不调和。
李家和梁家关系密切,在渭城两相守望着做了那么多年地头蛇,是打断骨头连着筋。假如他现在转身就走,不仅沈宴会在十七岁时即成了杀人犯,走上一条不归路,按梁家父子睚眦必报的德性,他在渭城的安宁日子也提前到头了。
然而,身旁却有人瞎了眼,不明白情势。
“沈宴,你别不知好歹,拿着个刀唬人,你真敢割下去,告诉你,第二天你自己也没了。”
渭城少个人,不算什么,就像偌大的河道里失去一颗石子,不会有人留意。一大把无关紧要的人们生活在另一个阴冷的世界,那里流行的风是河下风,从来吹不动河上高楼的一砖半瓦。
十来岁的少年不知道摆出的威胁多么冷酷,他只是学着父母的声气说话。
梁家人早年跑码头,不可避免地涉黑捞偏门,只是这些年来慢慢收敛,说话的那人家中父兄跟着梁建明做事,都有些脱不掉的悍匪气。
李梧知道那人说的不全无可能。
他伸手搭在沈宴握刀的手上,止住那把继续向皮肉递进的欲杀人的刀。
“这件事就这样算了吧。”李梧说。
沈宴看他一眼,目色冷了下来。
李梧并未解释,对其他人道:“你们这些人先走,必须走,先走出北门林路,在回城中心的路口等着。这条巷子没有监控,假如你们不先离开,我会亲自把你们一个个撵走,不能保证到时会发生什么。”
“日昇待会儿会和你们汇合。对今天发生的事,大家忘了最好,忘不掉的,也只有空口白话。”
“明叔一向夸沈宴,说沈宴是我们这些二世祖的榜样,就算把今天的事说给明叔听,明叔也不会相信,你们自己掂量清楚。要是晚些时候,你们还见不到日昇,第二天只管到我家门前要人。”
这话是做了担保,兼则又有威吓。
他们敢对沈宴追着打,却不敢同样对李梧。李梧要是像沈宴那样一棍子敲下来,将他们逐个撵走,他们真就只能忍着。既想明白,众人朝梁日昇假意道了几句无用的慰语,一颗心忐忑着,均灰溜溜地跑了。
梁日昇觉得很委屈。
他这辈子没试过被人按着头要胁,还是在他看不起的窝囊废李梧面前。
“我今天死在这里也不用你管我,李梧,你算什么东西啊,你还配管我?你真把自己当我哥?我今天要是死不成,明天就让我爸把沈宴家都端了。”
他说着说着,竟猛地抬起头来,睁着一双恨得发红的眼睛瞪李梧。
没等李梧开口,沈宴冷笑着把梁日昇的头又摁在了地上,九月天的水泥地在黄昏还有余热,烧着梁日昇的脸,让他感到像在烫耻辱的印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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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久以前,李梧也珍惜过这个发小。
梁日昇比他小几个月,小时候又长得机敏伶俐,爱跟在他后头喊哥哥。这弟弟被纵得性格霸道,两家来往,李梧有什么好吃好玩的,都不拘他拿去。直到某天,有一只流浪的瘸腿小狗到李梧家中避雨,李梧看它可怜,抱它进门,从此收养下来。大概是知道梁日昇会把它当作物件一并拿走吧,李梧把狗藏着,养在家中花园的小木屋,谁都没告诉。
那狗一天天长大,秋转冬凉,因为体质先天弱,在换季时得了感冒。李梧焦急得无可奈何,把它抱去看医生,回家时,梁家父子正来做客。
因为李梧瞒了许久,梁日昇发了好大一通脾气,将气都撒在那时与他一起补习的司机女儿身上。李梧后来听说那位常给他们带糖吃的姐姐被梁日昇一脚踹下了楼梯,滚了几滚,落下腿疾,虽然被梁建明赔了一大笔钱,但也从此不良于行。
他没想过会带累别人一生都受了影响。
李梧跑去与梁日昇大吵了一架,因为气极,当场骂了一句“疯子”。
梁日昇张口笑说,你这人真虚伪。
笑着凑到李梧跟前,喊哥,说你是第一天认识我吗?这次不过因为那女的被推下楼,你觉得根源在你,良心过不去,就跑来把我大骂一顿,以前看我对别人怎么样,你都一声不吭。你现在想做好人,可以啊,你把那狗给我,我气消了,我们就还是兄弟。
李梧没有理会他,转身就走。
那时候他们不过十四岁,李梧以为等时间过去,梁日昇会冷静下来,稍微做回个正常人,可那句疯子骂得诚然没错。以前梁日昇有多喜欢李梧,后来就有多讨厌李梧,起因不过是一件微乎其微的小事。
那年末,趁李梧和他爸外出,梁日昇把那只小狗从李家的花园拖出来,拧断脖子,如同扔一枚轻巧的硬币,扔进了湍湍不息的河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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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昇,以前你做过什么,我可以不跟你计较。现在法制社会了,你以为是什么年代?再喊打喊杀,真要做错了事,明叔也保护不了你。”
李梧放低了声音,替梁日昇抹去额上的汗。
梁日昇吃软不吃硬,他很久以前就知道。
只是他这人安定惯了,梁日昇是不可控的因素,极度地易怒,还有孩童式的残忍,能像一把乱划的尖刀刺破他平静的生活,他宁愿一直避着梁日昇。
沈宴把李梧的动作看在眼里,虽不悦,却也心知他把梁日昇当孩子哄。
可笑的是,梁日昇果然一动不动了,不比先前猛烈地挣扎,像被下了咒。
沈宴不知道李梧和梁日昇有过发小的交情,只知道他们两家有生意的往来。
他第一年领到渭城实验高中的奖学金时,被叫去校长室和李平章见面,那会儿梁建明也在场,李平章向他一面招手,一面斟茶给梁建明,说这是自己出钱资助的优秀学生,联考时全县城第一,拿奖无数。
应酬的场合里,沈宴礼貌周到地笑,在梁建明的细看下,觉得自己真像个卖笑的。
梁建明一阵端详后,对他大为赞赏。
做生意的大半信风水,梁建明更是其中翘楚,每年争抢着上名山庙宇的头柱香,他说沈宴眉眼周正,眉目上方还隐约有两骨贯穿入额,天庭丰隆,是十分难得的龙角骨,天生贵人面相,将来必定前途光明。
沈宴不信鬼神,对梁家父子和李平章均毫无好感可言。他侧着头问李梧:“梁日昇对你很重要?”
李梧皱起了眉,有些话不方便被梁日昇听见,于是凑到沈宴耳边,轻声道:“我只是在帮你。”
他凑得很近,说话时有温热的风掠过沈宴耳边。
沈宴眯了眯眼睛,朝李梧一笑,这笑有如破冰。
随后他用刀挑起梁日昇的下巴,对仍兀自忿忿不平却紧闭着嘴唇的梁日昇说——
“我没那么多工夫和你们周旋,别再像只疯狗一样咬着不放,幼稚得可笑。让我不高兴了,我会真的杀了你。我可以做到没人能发现谁是凶手。”
“即便被发现了,所有人也只会认为我是被迫无奈的反抗,很大可能获得减刑。不减也没关系,我原本就一无所有,拿命抵命,稳赚不赔。”
沈宴收了刀,他的话令李梧后背发凉。
生怕沈宴反悔似的,李梧捉住他手腕就往前跑,这次,是握住了没受伤的另一边。
斜晖在北门林路苟延残喘,拐出巷口,外头是烟火人家,黄色的夕阳光慢炖着一街老少。有单车险些撞到了他们,骑车的大爷骂李梧没长眼。身处世间的大剧场,谁人能是不瞎的。李梧就瞎了大半生。
街道的景象于黄昏里像不值钱的调色盘,覆盖住他和沈宴的身影。李梧这时却仿佛一臂擦净了眼前混乱的色彩,分外清晰地想起上一世梁日昇死于二十二岁,梁家做码头运输起家,水里游泳相当于陆上行走的本能,然而六岁时就已会凫水的梁日昇死在了海水里,所有人都以为那是一场意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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