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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避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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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要下雨了。”沈宴说。
他们已经跑远。
暮色里,他的脸安然而平静,刚才他横刀架人脖子上现出的冷漠仿佛只是李梧的一场幻觉。
天上已起了阴云,忽然响起一声闷雷,李梧如梦方醒,丢开了沈宴的手腕。
眼看着就要下雨,赶在分道扬镳前,李梧感到有些话如同一个肿块般长在喉咙,不得不说。
“你不是一无所有。”
沈宴一时会不过意,大概因为了解李梧是怎样一个人,他对李梧的关切向来不抱希望。
他垂着视线,把话听下去,听到李梧说:“沈宴,你会有很好的未来,也许那会是现在的你完全想象不到的好,人总是被过去困住,在当下以为看不到出路,但只要捱一捱,继续走下去,再回过头看,就算是刀山火海,其实也不过是脚下一程已经走过的路。你有才学,有别人一辈子仰望都无法企及的天赋,还有时间,这些都是你拥有的。”
李梧的声音慢慢平淡了,“我知道我从来没有经历过你所经历的,完全没有立场对你说这些话,话总是说得容易。但把自己摆上桌作为赌注,去和一个疯子拼个玉石俱焚,真的不值得。”
值得与否,只有具备资本者才会衡量。
这世间留给沈宴的路不多,或屈从,或进攻,没有中间道路。不愿意低头,没资本妥协,只好紧握刺刀,伤人伤己。
沈宴笑起来,不知道是笑自己,还是笑李梧。他手上握着刀,蓦地向李梧刺去。
李梧完全意料不到沈宴会拿刀刺向自己,因此有能力躲,却毫无意识要躲。
他低下眼睛去看,刀柄已贴合着腹部,然而并无疼痛的感觉。这时候开始下雨了,有雨点飘落,冰冰凉凉地滴进了眼睛。
沈宴喜欢李梧的眼睛,从第一次见面就喜欢,阳光下像糖,落着雨的黄昏里沾上了夕阳光,就像慢慢融化的琥珀。
当他看着李梧,仿佛漂游在飘忽不定的宇宙里捕获天体,那些含糊而不确定的事物都能在天体的照耀下获得清晰的轮廓。
雨滴进了李梧的眼睛,又从他目中流下,像渭城的阴天停居在李梧体内,透过他流下眼泪。
沈宴对李梧这晶莹剔透的美丽喜欢得无以复加,他笑道:“刀是假的。”
此时的沈宴与李梧梦中的沈宴迥然不同,他的畅意和舒快从心底溢出,毫不遮掩地随其展现在格外年轻的面目上,显示出生动的活人气息,俨然只是一个率直的十七岁少年。
李梧壅滞心中的疑虑有一刻被这笑驱散。他也回之一笑,自觉那些话过于郑重,也说得过早。
他问:“其实梁日昇为什么要纠缠着你?”
时间过去得有些久了,李梧只记得上一世有一段时候梁日昇被他父亲禁足在家中,听说是因为在一场斗殴中致人重伤,事情闹到了警局。当时李梧已远去国外,何妈致电来唠家常,顺带着提起这事,她在电话里的声音满是可惜,传到纽约的一个雨天。
何妈说,好像是那个叫沈宴的后生仔,街坊里好出名,考上大学时还登过报,本硕博连读,哎呀,可惜了,一只眼睛被日昇那孩子打得损伤了神经,成了半个瞎子。学的是医科咧,之后还怎么学得下去?
暴雨声含糊了时间与空间,一切界限都能在雨中消弥。纽约的雨天和渭城不同,渭城是晦暗的,处在新旧时代之间分割开来的裂缝,连雨都沾着灰尘的气味,下雨了,大家会担心年成,会担心屋子渗水,觉得降在渭城久不断绝的雨是对一整座城无声的惩罚。
而纽约四处都有璀璨明光,白天黑夜喧闹不止,繁华迷人眼,下的雨再大,栖身在摩天高楼里,往外看都只是一场光河喧嚣流动,是某种值得观赏的美好事物。那时李梧正在一家画廊逛着,室内均是安定与和谐,人们温声说话像呓语。
室外暴烈的雨声使李梧想起高中毕业后就不再碰面的沈宴,不知道为什么,对其他人的面目已完全忘记了,惟沈宴还记得清晰。大概因为沈宴在他印象中就像承接那一场暴雨而岿然不动的街道吧。
李梧记得沈宴家很穷,多年前为了高中校运会上一笔奖励而去投尽别人不愿意投的运动项目。仰卧起坐,跳高跳远,短跑长跑,凡别人嫌辛苦不想报的,他都报。一项赶完就赶去另一项,烈日底这样一轮运动下来能把人的体力抽干,沈宴硬是撑到了最后一个项目,在晒得热气氤氲的塑胶跑道上破开了终点线。
渭城实验高中的校运会每年都会设些奖励,那年的一等奖是班上同学们撺掇李梧捐赠的,只不过是一组全身体检。虽然在私人疗养院做身体检查,规格高,比一般医院要精细,可那是李平章养在外头的女人为笼络他而送的令人尴尬的小玩意,那位自称龚阿姨的女人估计是希望他能检查出一些身体毛病,李梧干脆将其丢去不被放在心上的学校活动,他没想到有人会为此拼尽全力,捡走他随手丢弃的垃圾。
李梧心中想着当年沈宴破开终点线后的模样,虽然面色苍白,但勃发着夺目的生意,历历好像仍在眼前,那是他一生中所见过的极少数最具生命力的人。
他问何妈,梁家那边是不是还同以前那样,赔完一笔钱就了事?
何妈还是持着那惋惜的口吻,说梁家被人检举行贿,县长落了马,连带着梁家一些已中标的政府采购项目被废标,梁先生被法检的人喊去问话,自顾不暇,虽然以前总听梁先生夸那后生仔多么出息,但梁家既已出了事,梁先生也就没有闲心去顾及别的了。
再说下去,得知沈宴在经历那场事故后退学,继而循例谈谈讲讲些别的,挂了电话。
李梧觉得遗憾,认为沈宴并不像因被一场事故击倒而放弃了学业前程的人,视觉神经损伤固然不能再学医上手术台,可还有别的路能走,退一步进实验室做科研,总比干脆退学要好。
但他和沈宴不熟,称不上是朋友,也不好定论。
他想着要不跟以前班上的老师同学们打听下沈宴的行踪,给沈宴匿名转一笔钱,如果是因为梁日昇记恨,梁家没有足额赔偿,甚至逼迫着沈宴退学,沈宴收到这钱,就可以用来在国外起步,往后继续深造,毕竟梁家的手再长也伸不出渭城。他正好有一笔闲置的钱款,大学刚举办了毕业画展,他的画被人看中以高价买走,同样是一个匿名买家,定价高得出乎人意料,远远超过毕业画展中能卖出的价格水平。那钱算是李梧自己赚来的第一桶金,他对钱财看得不重,家里给他购置了信托,他衣食不愁,有闲钱也不像社交圈子里别的朋友那样爱拿去投资创业。
给沈宴匿名寄钱的想法在那时候一闪而过,李梧很快又觉得自己好笑,这样的做法太冒昧,指不定沈同学会感到受了侮辱。
寄钱的想法搁下了,但后来仍然辗转打听。
那些过去的同学们在电话里都对李梧说沈宴高傲,一向看不起他们,不和老同学们往来,老师们的说法比之委婉些,只说沈宴这学生从不回母校探望,许是因为有大好的前途,忙得很,出了事后,别人要想知道他去了哪里,难咯!
言语间,好像沈宴只是渭城一场大雨中匆匆行经的过客,和任何人都扯不上关系。
既然半点消息也没有,李梧只好如同每一个置身事外的旁观者那样,彻底把有关沈宴的事抛下。半年后,便收到梁日昇溺水意外身亡的死讯。
现在想想,很多事情都如同草灰蛇线般布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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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李梧请沈宴为他补习,放学后将沈宴留下,原本只是想验证噩梦中所见的景象。
那是沈宴走入一场持续数年的斗殴的开端,如果一切照旧,沈宴会被梁日昇围截,而梁日昇则会因为被反击而记恨他数年时间。
一场无谓的斗争直到梁日昇意外身故后才告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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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宴对李梧说:“梁日昇之前让我故意在考试里答错题,我懒得理他。这阵子县里各校联考的成绩出来了,他被刺激到,就过来找我麻烦。”
梁日昇脑子灵光,虽然叛逆,拉帮结派地逃学,染头发打耳钉,学校不让做的偏爱做,但成绩不差,向来很被他爸梁建明引以为豪,与沈宴同校后却处处被沈宴压一头,且还被甩开一大段距离,难免不忿。
这事很容易想明白。
李梧沉默了一会儿,才缓缓道:“你说得不错,他确实幼稚得可笑。梁日昇他爸经常提起你,都是赞赏的好话,他大概有了落差感,你别理他就好。”
沈宴笑道:“我本来就不想理他,是他自己跑我面前发疯。”
雨渐大了,他将那把沾上雨滴的假刀收好。
出于一种晦涩的心思,沈宴并未向李梧提起衣袋里有一支笔,他不希望李梧反感自己。
那支笔拧开盖后,可以旋出一把袖珍的真刺刀,拿它杀人能起一个意想不到的作用。城北地带治安不好,他可以把梁日昇引去城北,割喉抛尸,抛在闸北水库,伪装成是某个失业流民抢劫作案,这对他而言并不难。尸体被水一泡,即便打捞上来,也已泡烂了,凭当下的技术难以推断出死亡时间。何况,能不能打捞上来还是未知数,现在正逢雨季,今年雨量丰沛得过了头,他预计水库不日就会泄洪,尸体很有可能顺着水流被冲出大江大河,杳然无踪。只是梁日昇还没真正使他恼火,他犯不着这么做。
沈宴伪饰出稍稍委屈的声气,对李梧说:“你怎么会以为我真的想杀了梁日昇?”
李梧听他说“杀”字说得轻巧,又想他刚才拿出的刀是假刀,到底是自己错怪了沈宴,还是沈宴在他面前伪装着?
想不明白,也懒得细想,李梧只好道:“真抱歉。”
沈宴笑笑,不再提,雨浇到头皮上,凉得使他畅快,却不好一直淋着,他说:“这雨不知道要下到什么时候,我们还是先避避雨吧。”
热意在雨中渐转淡薄,为树木所掩映的民居里已错落地起伏着些“落雨——收衫”的喊话,沈宴有意多留李梧一会儿,便拉他到一家五金店门前等雨变小。
南方的雨总是这样,夏季时说来就来,毫无预兆,等雨势扭转简直像与天对赌,若好运,刹时就停了,天要下雨,好像只为润湿焦涸的路面,若不好运,转了暴雨,能被耽搁大半小时。
五金店的柜台放着一台收音机,播《今宵多珍重》,伴着雨,慢慢悠悠地唱“愁看残红乱舞”“忆花底初度逢”,等雨的时间在这伤词婉调里被拖得漫长,夏季盛开的红花确然已被打落,于积水中零落着回旋,再过些时候便会被冲入沟渠,沈宴不觉得感伤,只觉得心中舒泰,企盼雨再下得久些。
放学后撞见梁日昇那伙人的悒郁被一扫而空。沈宴生活中可为之高兴的事少之又少,因此每逢遇见,都恨不得把自己化作一滴水融散在里头,颇有些今朝有酒今朝醉的肆意。他不像李梧,着意那些虚无缥缈的未来,未来再好都不及当下,快乐的时候就应该快快乐乐地度过,别的什么也不想,恨与悲绝也一样。
他闲着一颗快活的心,问李梧怎么逃课来了城北郊区?
李梧不方便说自己是来看精神科,忽然想起沈宴说自己不擅长说谎,因此只含糊说来看医生。
“看医生?这里只有一家医院,楼上是网吧,楼下就是戒网瘾的医院,名头不小,做的都是些害人的事,你怕是跑错了地方。”沈宴说。
李梧没想到偌大的郊区只有一家医院,且还是在未来将臭名昭著的戒网瘾治疗中心。
他岔开了沈宴问他怎么来到这地方的话不再答,诧异道:“平时看病不会很不方便吗?我从城区坐车到这里,少说也花费了一个钟。要是有个急病,叫救护车恐怕也很久。”
沈宴眨眨眼睛,故意道:“像你刚才说的,只好捱过去,等下辈子的未来。”
李梧一阵耳热,这话从别人口中说出,他才知听着像何不食肉糜。
他对沈宴又说了句抱歉,“我刚刚说的话,希望你别放在心上。我只是想着,有些事一旦做了,就没办法回头。”
沈宴加深了笑,借着店门新近亮起的黄色灯泡看李梧眼中闪动的光,道:“梁日昇外强中干,如果在他面前退让,他只会更进一步地掠夺。你放心,我不会为了这样的人,把我自己的生活搞砸。”
其实他和李梧毫无干系,说什么放不放心,罩上一层亲近的外衣,似乎在说李梧密切关心着他,倒有些惑人耳目了。
李梧心中闪过一丝古怪,然而说不出哪里古怪。
见雨势终于收缩,李梧对沈宴点了点头,短短地应了声好就要走。
可是天已经黑了,沈宴心中一动,喊住他。
“李梧,去我那里吧,我家离这里不远。”
沈宴看得出李梧目中的惊奇,他也知道这邀请的唐突,他仍然道:“现在六点多了,从这里走路去最近的公交站要将近一个钟,而且晚些时候不知道会不会继续下暴雨。这里治安不好,要是走夜路,指不定会碰上什么人。不如去我家住一晚,第二天再走。”
“能碰上什么人?”李梧有些疑惑。
沈宴说:“露阴癖,最近派出所在抓这人。”
李梧感谢沈宴的提醒,但他不习惯在外宿夜。
“我想我能保护好自己,那人大概也没有兴趣对我一个男性展示身体。”
沈宴幽幽看了他一眼,“不一定,听说那个人是同性恋,专挑男性下手,一开始是一位大伯报的案。”
目光在李梧脸上巡视完一轮,眉目五官俊挺,好比温良的玉石镌刻而出,神清骨秀,店门前正细细地挂着微雨的帘,衬得李梧灯下的身影如同水墨所洇。
沈宴的心似被笔毫轻轻地拨动着,他想,不知道别的同性恋什么看法,他倒是十分喜欢。
他收回了视线,轻咳一声,垂眸后方能端出一副正色面孔,他说:“千万不要以为自己是男性就能掉以轻心,让犯罪者得惩。这是落伍的性观念。”
“好吧,”李梧无奈,“这儿有酒店吗?”
“你像在问贫民窟里有没有百万富翁。”
“宾馆总有吧?”
“有,”沈宴面不改色说下去,“不过最近被停业整顿,附近有妇联举报了那家宾馆,说是妓寨,有不少性工作者在那里做生意。”
李梧不由得沉默了,城北郊区的治安环境比他想象中更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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