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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机会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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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梧死过一回,年纪不浅了,世上该明白的,大半都明白。男欢女爱,人之常情,少年怀春慕艾好比夏响惊雷秋落叶,再自然不过的道理。
沈宴不说话,一双黑沉沉的眼睛望着他,李梧就隐约明白什么,不过照例没有放心上。
他笑笑,把自己盘碟中的菜择一些去沈宴那里。
李梧仍然顽笑道:“我们换着吃,你这盘里的白玉豆腐、绿玉青菜,看着挺养胃。”
沈宴不喜欢别人从他饭盒里夹菜,大概是因为小时候被实实在在地饿过,他这人护食,可李梧的筷子伸到他盘碟里,他没有挪开。
什么白玉绿玉,其实就是豆腐菜心,还有一小格子盛着点瘦肉,折合起来菜市场里一两块的瘦猪肉。
沈宴知道李梧只是随意拿了点别的话敷衍他,他也笑道:“你要是真喜欢,可以都给你。”
“那倒不用,凡事过了就不好,吃上也是一样,遇上中意的,只稍微吃点,才能一直吃下去。”
李梧这话像在说吃饭,又像在说别的。
沈宴挂在脸上的笑容一点没退,“对一些没有足够条件的人来说,有得吃就算幸运,怎么还会想那么多?只怕吃了这顿没下顿,真正吃下肚子里才是自己的,所以会那么急迫,机会是稍纵即逝的。”
李梧笑说:“好吧,是我狭隘了。”
他的嘴和胃从小被养刁,长一身富贵病。
有时他心血来潮想吃点什么菜谱上没有的,会提前打电话告诉植物园的厨师长。
因为学校与植物园是他家一个亲戚拜托李平章才承办下来的,那亲戚对李梧的要求,向来无所不应。今天特供的就有樱桃鹅肝和东星斑,是李梧预早订下来的,可他一想到亲眼所见自己上辈子的死法,想到铁轨上那滩浓稠发臭的血肉,竟然毫无胃口。他微微浮起的眼膛显出了他的疲惫。
这餐午饭在李梧看来吃得没瘾,沈宴心里却觉得踏实。老实说,他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找李梧,可他从课桌里找到了一瓶治伤的软膏和一盒创可贴,心中莫名其妙地就笃定是李梧把它们放进来。
从李梧那瞧见一点死灰中的星火,就把之当作一场烟花。沈宴像个眼盲已久而乍然复明的人一样,忍不住去找他,探进冷淡的死灰里,只要有一点点光,被不期然地烫伤也是好的。
对他这样的人来说,机会从来要靠抢、靠争。
这餐饭结束前,他问李梧:“那瓶药和创可贴,是你放我那里的吗?”
李梧说:“用药结痂快,涂着吧,别给回我。”
没有提到昨天放学时瞥见沈宴腕上的伤口,给沈宴留一丝体面,也是给双方留点距离。
饭没吃完,李梧就离开了。
沈宴在植物园眯着眼睛看楼下李梧渐远的身影,眈眈细看,像只真正吃饱魇足的兽。
可人有贪欲,魇足也只是暂时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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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气预报说渭城又会迎来下一轮强降雨。
赶在晴明的最后一天,李梧从学校溜出去。
因为是差生,且早在这一学期初,他家长孟女士就已向校方告知将来李梧要出国读大学,不会参加那千万人过独木桥的高考,丝毫不影响学校的一本率,既如此,李梧课上睡觉或旷课都不要紧,老师们不会自找麻烦地管束他。他在学校来去自由。
不喜欢读书是改不掉的天性,他趴在课桌上睡得头昏了,就下教学楼,和保安打声招呼,荡出学校。保安认得他,从不拦他。
他有时自己在外头找一片偏辟的湖野钓,有时在某处公园树下找个荫凉地方支起画架,水彩画断断续续地学过,为排遣时间,往往胡乱画。画渭城的山,渭城的雨,还有那一丛林立在薄云之下的明明多彩却始终如同灰色的高大建筑。他的画总是颜色清淡,脱不了蓝绿与棕黄的色调,画中没有人,或只有零星几个背影,被模糊成渐变的色块与轮廓,一切事物都罩在一场化散不开的雾里。
李梧的少年时代就这样荒疏过去,在渭城安定而无所事事,父亲忙着做生意,母亲像空中飞人,没脚的鸟。有时和亲友一块吃饭,流水席,商务宴,或随便热闹吃点,麻将桌边坐一坐,摸牌洗牌,听他们说谁家增建了厂,谁家花多大价钱中了标,谁家获批了一块地皮起盖高楼。又听他们评赏哪个机关单位的谁谁好说话,哪里应该被开发,哪里投资会钱滚钱。
信息洪流连同时间一并从他身边穿过。长到一定年纪后,仍然四肢不勤、五谷不分,空疏寡陋,只有一张好脸皮。以至于在上一世,李家如大厦倾,他在美国骤然被断了资金,无奈辍学回国,四处举债也填不了李平章捣下的窟窿。
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他母亲孟亭芳干脆随人移居了加拿大,直到晚年患癌才回家乡,她与人移居前,多年隐蔽着的亲情虚幌了一下,给李梧留下一笔钱,堪堪够他一程机票钱与一个月的生活费。意思是让他跑路。
李平章也让他跑,狱中最后一次探视里落了泪,让李梧再也别回渭城。
李梧走了,后来果然没能再回渭城。
他凭最后一点钱,在美国的大都会定居,什么都不会做,希望疲乏垂绝,钱几乎花光,吃了几天前半生绝无可能吃的泡面,冬天就来临了,所租的地下室冻得晚上睡不着觉,他才终于决心靠自己谋生。
所谓谋生,是把自己收拾齐整,自荐给艺术学院做模特。李梧因为长得清俊,容止可观,体态上有白人文化圈因猎奇而喜的东方情调,又学过绘画,知道怎样造型最吸引人,哪个角度落到画布上最能体现人物的形态美,不少学校和私人工作室都愿意抬高单价请他,他贩卖行止,慢慢赚到些钱,不再住地下室。
时间再往后推,有位做艺术品经纪人的年轻女性与他吃过几次晚餐,在一天晚上提出与他交往。李梧答应下来,没过多久因为不主动发生关系、不愿意同居而被质疑是gay预谋骗婚,进而被分手,后面又陆续谈过几任女朋友,他心中并未翻起多大的波澜,只因为一点流离漂泊的孤独,一概答应,一概被分手。
不温不火地,约莫是十年过去了,他收到母亲孟亭芳患癌的消息,眼看着母亲病逝后,在带着她骨灰回乡的路上死去。
一生未经过什么大苦难,无可圈点。
横死像是给前半生享受的一场富贵还清了债。
按理说,也该就这样结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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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梧溜出学校,是为看精神科。
李家有遗传性的冠心病,李平章如同许多个不甘壮年消退的中年男人,尤其看重身体健康,渭城几家大医院扩建住院部时,都有李平章的腾光建设开发集团作为总承包方参与,大陆人多,医疗资源紧俏,为了将来的住院便利,承建工程时给了医院不少回扣。
因为这缘故,李梧被李平章带去与那些院长、副院长、科室主任们同席吃过几餐饭,席上吃喝得酒酣耳热,推杯换盏,口称过叔侄。虽然算不得有什么真正的叔侄情谊,但难保他们一旦瞧见了李梧出入精神科,不会在下回见面谈及这事,摆出一副关切脸面,让人扫兴,也落了他父亲李平章最看重的脸面。
李梧为此特意择了一间不起眼的私家医院,临近渭城郊区,想这下不会有人认识他。
那私家医院的规模不大,像寻常口腔诊所,租了整层楼的底下两层,被各色饭店、五金店、文具店等小型店铺排挤在一条长街的末尾。街叫北门林路,两侧间杂着栽些栾树、马褂树、银荆树,行道树长得高大而投落一地暗影,枝叶缠连着向上生长,挡住了店铺楼上好几层民居,这些民居方方正正,晾着衣服的阳台窗外都罩着铁丝笼,因为光被挡住,隐没在灰暗里,看上去竟像镂空的骨灰盒于空中一层叠着一层。
李梧想到栾树又叫鬼树,是栽在坟头的树,不由心下一凛,赶忙进了医院。
那医院的门面不甚招摇,生意却还不错,常见有些中年人搀着他们的青少年孩子穿行出入,李梧挂号后在科室门前等了好一会儿才轮到了。
他一坐下,那医生从电脑前扭过头,眼镜底下瞥他一眼,便问:“只你一个后生?你爸妈呢?”
“就我一个。”
医生诧异的声口,“哦?很难得啊,愿意自己一个人过来,都不用父母做思想工作。”
“嗯,你只管看诊就好。”
李梧心想,又不是巨婴,一个人看病有什么难得的,还有必要做思想工作?
他因为头部疼痛,心中总听得有个自称为神的声音念叨,上辈子种种前事如大浪滚滚而过,还频做噩梦,梦到活死人一般的沈宴,疑心自己是得了精神分裂症,或者长了脑瘤,这才来看精神科。
他倒不怀疑上一世、这一世之类的想法,亲身经历了十年变故,因此不觉得荒谬。只鬼神论实在太不唯物,他更宁愿认为自己是出现幻觉。
脑部CT照出来,结果自然是无病无恙。
医生让他去治疗室等待治疗,他不明白那是什么意思,出了科室后,顿足在走廊,看那张影像图,完全看不懂,只觉得人脑像一只黑白色的核桃。
得知无恙,李梧说不上是失望还是庆幸,并未遵照医生让他去治疗室等待的嘱咐,直接离开了医院。
那时候李梧路过治疗室紧闭的门,听到从里头传出一声异常的痛叫,嘶喊得厉害,简直像要挣脱出来穿透墙面。他心中隐隐地觉得不妥,却仍然认为身在医院,难免听到这类疼痛的哭喊,以此作为减退不安的借口,加快着脚步,离开了。
遗留在他身后的,是长长的只有两端凿开了小扇窗户的走廊,疏散地站着一对对中年夫妻,兀自等待接下来的治疗,他们焦急着脸孔,两手按在十几岁的少年肩上,如同两座沉实坚硬的石山,屹然不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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